第9章 柳梢青
第9章 柳梢青
春風吹過垂下的青綠紗挂簾。
紗布輕輕拂過洛懷珠腳邊,她走到架子前,撩起溫水濯手,再用旁邊挂着的棉布帕子擦幹。
即墨蘭斜倚美人靠,看着山下松林出現的兩道紫色身影,唇角微微翹起。
“看來聖上對蘭十分看重,竟派出兩位紫衣官人前來。”他手肘撐在美人靠的橫木上,手中握着一杯溫好的桃花釀,在高挺的鼻子底下打轉,似真非真地說道,“蘭何德何能。”
洛懷珠從侍女捧着的瓷瓶裏,挖了一勺香膏,皺着眉頭在手上塗抹開。
換皮以後,肌膚格外脆弱,寒冷幹燥的天裏要是不塗抹潤膚的膏脂,就會裂開幾道口子,流血不止,十分麻煩。
即墨蘭将杯中酒飲盡,走到邊上,看着底下黑壓壓人頭也掩蓋不住的亮麗華服。
“三娘,走吧。”
他看了一眼準備妥當的洛懷珠,擡步往山下走去。
仆從兩人,侍女兩人,護衛四人跟在他們身後,一同往山下走。
松山其實并不是真正的山,只是一個高坡,還修了青石臺階,下去廢不了多長時間。
“沈大郎……”東張西望的傅玉書,小聲喊道,“美人來了。”
沈妄川緩緩睜開眼,正瞧見洛懷珠從假山轉角而來,面向他們站立在前。
“墨蘭先生!”
不少郎君臉色通紅,正坐的身影,挺得更板直,力争讓即墨蘭注意到自己。
Advertisement
傅玉書朝洛懷珠悄悄揮了揮手,沒得到回應。
即墨蘭倒是瞧見了,眼神極快瞥過,說了幾句客氣話後,便道:“今日雅集,本非我所願,只不過外甥女初來貴地,想要湊個熱鬧。你們年輕人玩,我未時會在這裏講兩篇孔孟之書,有興致的後生盡管來。”
他拍了拍洛懷珠的手,示意她自便。
侍女與兩名護衛随他退去松山後的雅舍,仆從與另外兩名護衛留下保護洛懷珠。
洛懷珠朝一群人行了個萬福禮:“小女子姓洛,行三,初來寶地,借舅父的光,能見到諸位郎君、娘子。雅集本意,只是想要請諸位玩得痛快,順道讓舅父出門透口氣,莫要整天窩在宅子裏看書,好歹沾沾春日喜氣……”
傅玉書側身靠近沈妄川:“原來她是洛三娘子,說話倒是有趣,沒有那麽死板。”
他托腮看着洛懷珠,一個勁兒傻笑,根本不知道人家都在講些什麽,全看那張臉去了。
“……願諸位郎君、娘子,玩得開懷,拔得頭籌。”
傅玉書懵了:“什麽頭籌?”
怎麽大家夥忽然之間,興趣就高漲起來了?
書童扶起沈妄川,随着那緋紅的身影,轉道小松林。
傅玉書趕緊問旁邊的狐朋狗友,洛懷珠到底設了什麽籌。
“洛娘子說,小松林和山間松照兩個地方,都設了些趣玩可以贏竹籌,有投壺、葉子牌、對對子、以題寫詩、射箭等,也有紅色錦鯉錦囊裝了提示找竹籌的紙條和竹籌本身,拿着竹籌,可以去松湖水榭換墨蘭先生最新批注的《易經》複刻本、親筆題的字畫等物。”
本以為自己定要空手而歸的傅玉書,來了興致:“除了對對子和寫詩,其他不都是我的拿手好活嘛!”
他挽了挽袖子,決定要換一副墨蘭先生的字畫,讓自家阿父高興一番。
假山背後。
張樞密使看着那遙遙遠去的緋紅背影,感嘆:“墨蘭先生的外甥女也不可小觑,頗有其舅父灑脫不羁的名士風範。”
謝景明對此并無表示,甚至看都沒看一眼,只是提醒:“莫讓墨蘭先生久等了。張樞密使,請。”
張樞密使看着他那八風不動,冷硬如頑石的表情,雙手往身後一別,朝雅舍走去。
雅舍之中,聽得腳步聲的即墨蘭,剛挽着袖子,将香茶沏好。
他擡眸往外看。
只見兩條人影背光立着。一影富态,腰身微躬;一影窄長,顯得單薄了些,卻如修竹挺拔。
他含笑起身行禮:“蘭見過二位上官。”
“墨蘭先生切勿多禮。”身影富态的張樞密使伸手扶住即墨蘭,不敢讓他彎下腰去。
世人只知墨蘭先生大名,卻不知其實他本是貴族門閥清河崔氏之後,只因與家中有左,才出離崔氏,自立門戶。
門閥倒臺,也不過高祖立國以後幾十年的事情,卻直到今日也未曾清理幹淨,誰也保不準根系厚重的百年老族,會不會死灰複燃。
至于自立門戶,那便可能随時歸去。
更遑論這自立的門戶,如今深得人心,張樞密使橫豎是絕不輕易得罪。
即墨蘭順勢直腰,請兩位入座。
“一別荏苒,不曾想張公已是樞密使。”
“欸,佩澤切莫笑話我。”張樞密使趕緊打住,“承蒙皇恩浩蕩,愧不敢當。”
佩澤乃即墨蘭的字,對方既然以張公稱呼他,他也不好太客套。
“張公寬仁,自當擔此大任。”即墨蘭先給他遞上香茶。
張樞密使接過道謝,只報以一笑。
他自己心裏也門兒清,聖上讓他就任高位,不過是看中他膽小聽話又年長,恰恰還有些許聲望,好控制罷了。
他轉開話頭,為對方介紹起旁邊人來:“這位是謝景明,謝侍郎,耕讀傳家的謝老幼子。”
“見過謝侍郎。謝侍郎三元及第的風采,蘭亦有耳聞。”即墨蘭給對方遞上香茶,不着痕跡細細打量。
他倒要瞧瞧,當初林伯謹三封書信連喚他回來,說天資與勤奮皆為上品,又被他那外甥女多年惦念,想見不能見的人,到底是怎樣一個青年郎君。
謝景明接過香茶,淡然還禮:“墨蘭先生謬贊,在下只是運氣比旁人好些罷了。”
他輪廓雖溫潤精致,舉止亦有禮有度,眉目間卻并無幾分人情冷暖味。
若說林伯謹和林韞眼裏的謝景明,是起于春水的溫和暖風;那麽如今的謝景明,便是那風雨摧折浸透的圓石,又冰又硬,還沾惹了幾分霜雪的冷峻。
即墨蘭垂眸一笑,轉而說起了別的話。
張樞密使熱絡應着,謝景明卻只是沒什麽表情聽着,“嗯”都不“嗯”一聲,權當自己是個擺件。
即墨蘭垂眸呷了一口熱茶,将洛懷珠忘了帶上的鎏金竹紋木匣子撈過來,放在謝景明眼皮子底下打開。
杏仁與芝麻的焦香味,混着麥芽糖清甜的味道,撲面而來。
“來,張公嘗嘗這杏酥糖,香脆可口,微甜不膩,蘭這外甥女,總愛在身上帶着,一天不吃一兩口就難受。”
他看向望着鎏金竹紋的謝景明,笑道:“謝侍郎也嘗嘗看?”
張樞密使怕即墨蘭白問,正準備打圓場。不料八風不動的謝侍郎,竟就伸手撚了一塊,塞進嘴巴裏細細嚼着。
他把到嘴的話吞回去。
謝景明吃完杏酥糖,喝了半杯香茶,又恢複了擺件一般的狀态。
即墨蘭手指在膝頭敲了敲,重新将木匣子裝起來。
準備伸手拿一塊的張樞密使:“?”
“含秀。”即墨蘭朝伸手侍女招手,将匣子遞過去,“既然張公和謝侍郎不愛吃杏酥糖,就送去給娘子,她今日都沒吃上,肯定惦記。”
侍女含秀心裏莫名,臉色卻絲毫不顯,雙手接過,就要往外走。
“對了。”即墨蘭提醒,“她吃東西總愛舔一下手指頭,提醒她用帕子撚着,別把手上的膏脂吃掉了。不然,小心今晚就指頭皲裂。”
謝景明垂下的眼眸微動,扶在膝蓋上的兩只手忍不住收緊。
含秀福身:“是。”
“去吧。”
即墨蘭拿起薄胎細瓷茶盞,給自己倒了一小杯香茶。
氤氲茶色之中,他似是不經意道:“謝侍郎也是年青人,不必在此陪我們兩個老頭子喝茶,且換一身衣裳去玩玩,也未嘗不可。”
倘若即墨蘭早些說這話,謝景明一定拒絕。
不過……
他捏了一把發顫的手,緩緩起身,對兩人行揖禮:“如此,湛便先退下,不擾張樞密使與墨蘭先生雅興。”
他後退兩步,才提着袍子出門去。
人走後,張樞密使明顯松了一口氣。
即墨蘭開玩笑道:“張公與謝侍郎有舊怨?怎的一副怕他對你①老做什麽的模樣。”
張樞密使挺直的腰背,稍稍松下來,擺了擺手。
“無仇無怨,只是這年青人太虎、太耿直了,老頭子招架不住。”
“哦?”即墨蘭給他倒上新茶,“此話怎講?”
張樞密使左右看了看,确認無人靠近,才傾身壓低嗓音道:“新政推行的事情,佩澤可曾聽聞?”
“略有耳聞。”即墨蘭配合他,傾身向前,小聲說話,“按蘭之所見,新政條條框框,皆是從民事出發,利國利民,是一樁好事。②”
張樞密使搖頭:“新政對國、對民是好事,對朝中權貴是壞事。然而民智不明,只道舊制便利,新政難适應,輕易就被權貴牽着鼻子走。”
“如此說來,張公也覺得這新政可行?”
“老夫也就只敢對佩澤你,這麽說上一說,朝堂之上,只得緘默。”張樞密使重新坐回去,嘆了一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不過這雙眼,雖老卻猶未昏花。”
即墨蘭輕笑一聲,舉起茶杯:“敬明目一杯。”
張樞密使舒了一口氣,跟着笑道:“敬明目一杯。”
謝景明緩步慢行,跟在含秀背後,走到假山後頭便止步,見對方将木匣子遞給一道緋紅背影。
柳木垂絲,随春風拂動,款款搖擺。
他挪動幾次想看清楚對方長相,都被含秀的輕紗半臂遮掩住,只能瞧見坐在凳子上的人,那線條圓潤的下巴,以及塗了胭脂的紅唇。
對方左手拇指輕輕一動,推開木匣,右手撚出一塊杏糖酥,放到嘴邊,松開其他手指,僅用食指推動糖酥,按在唇上,快速拿開。
食指是否被輕吮他不知,可那動作,包括嚼動酥糖時,先将整塊糖推到右牙咬碎的習慣動作,都與記憶裏清麗明媚的少女,一模一樣。
阿玉……
他腳尖微動,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