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柳梢青

第10章 柳梢青

松湖邊上垂木萋萋,春風拂過,輕絲流亂,點開一池碧波。

燦燦日光自頭頂揮灑,從綠影裏墜落,投下一片斑駁絢爛的光點。

樹下端坐的女子,食指極快跳開,像是怕人發現她輕吮指腹的小動作,被人念叨不莊重。

她嘴唇輕動,眉目笑意展開,好似一小塊杏酥糖,就能帶來愉快。

洛懷珠将木匣子重新蓋上,遞到一旁候着的含秀手上。

手尚未收回,就被另一只泛着健康麥色,手指細長有力,不似尋常閨閣女子白嫩的手抓住。

她心裏猛地一跳,已對來人身份有了猜測。

“你叫什麽名字。”

一道帶着些許顫抖,強定穩住,反倒顯出幾分冷硬別扭的聲音響起。

洛懷珠緩緩擡眸,對上一雙薄紅眼底。

眼前女子濃眉,深目,一身玄青圓領窄袖長袍,青絲高束垂散,以玉冠簪定,并不似尋常郎君、娘子打扮。

她聽見自己輕笑一聲,反問:“敢問娘子,又是哪位?我們可曾見過?”

雲舒郡主捏緊了掌中手腕,伸手就往洛懷珠臉上摸去,沿着臉側、耳後細細摸索,似乎在找什麽。

含秀驚呼:“這位娘子請住手。”

雲舒郡主置之不理,将洛懷珠的妝容都摸花了,臉上白嫩肌膚露出來,輕紅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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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此時,一只瘦削的手掌,将她手腕牢牢抓住。

她掙紮了兩下,沒能抽動,轉臉看去。

沈妄川神色愠怒,強自壓着:“雲舒郡主,牡丹是沈某丢給這位娘子的,與她無關。倘若郡主要怪罪,直接來找沈某便是,何必驚擾洛娘子。”

洛?

雲舒郡主定睛看了那脆弱的人兒一眼,慢慢鎮定下來。

她不是阿玉,阿玉并非白瓷豆腐。

沈妄川見她不再妄動,這才松了手,背在身後。

含秀趕緊拿出茜色輕紗珍珠面罩,讓洛懷珠将花掉的臉蛋遮住。

洛懷珠戴好面罩,盈盈起身,對雲舒郡主屈膝行禮:“民女洛三娘見過郡主,請恕三娘失陪一陣。”

含秀跟着行禮,扶好洛懷珠,往雅舍方向去。

假山後。

沈昌擋在謝景明面前,還在絮絮叨叨說着公事,拖延時間。

謝景明瞥見那緋紅衣擺,從沈昌擡起的手臂間飄然而過,消失眼前。

方才,他剛邁出一腳,準備出去,雲舒已經抓住了洛懷珠的手,沈妄川正從遠處疾步靠近,而沈昌從背後而來,将他喊住,說新政在農事的推行上,有一件要緊事,須得他來定奪。

他并不知沈昌刻意将他喊住,目的為何,可為了不引起沈昌的懷疑,他耐住性子,聽他胡扯了一陣。

聽到後頭,他在紛亂的思緒中明白過來。

“右仆射。”他擡起眸子,定定看着沈昌,“洛娘子已離開,你也不必再拖着我了。”

被對方點破心思,沈昌讪笑一聲:“謝侍郎開玩笑了,新政之事,件件要緊。你若不發話,沈某也不敢私自決斷。”

謝景明臉上并無半分譏笑,也無半分打圓場的微笑。

他臉上沒甚表情,猶如鐵木根雕一般,拱手行禮,倒退兩步:“右仆射若是沒有其他要緊事,下官便先告退了。”

謝景明直起身,繞過這片層疊的假山,從沈妄川背後現身。

紫色的朝服消失在假山轉角處時,沈昌臉上和煦的笑容徹底收起,露出濃重的不虞。

年青人過分剛直了些,對誰都半點情面不留,遲早要将退路全數堵死。

他欲拂袖而去,又恐油鹽不進的謝景明對沈妄川做些什麽,最終也只得重新拾起溫厚寬和的笑容,走出假山去。

“郡主,沈郎君。”

一道潤朗清和的聲音,在沈妄川背後響起。

雲舒郡主和沈妄川回頭看,見來人是謝景明,雲舒郡主當即撇過臉去,神色肉眼可見的不快。

沈昌快走幾步,想要拉開謝景明。

“謝侍郎。”

謝景明神色無所動,徐徐踏步靠近二人。

沈妄川亦不承情,嗤笑一聲,斜靠柳樹枝幹,垂眸看人,一副不屑與他多說話的模樣。

他開口說話的嗓音,也極其陰冷:“不知謝侍郎,有何貴幹。”

謝景明暫且沒理會他,而是對着雲舒郡主恭敬行了一禮,站直身。

“我有幾句話,想要私下對郡主說。”

雲舒郡主側轉頭,看春日下閃着粼粼波光的松湖,眼中眸色明暗不定。

“我與謝侍郎早已無話可說。”

謝景明又行一禮,一副莊重的模樣:“那便恕下官失禮了。郡主貴為皇親,衆目睽睽之下,發難洛娘子。此舉不妥。”

“謝景明。”雲舒郡主眸色沉下,定定看向他,“你如今這般冷硬無情,就不怕有一日到了絕處,無人伸出一把手助你?”

謝景明嗓音清朗平穩,沒有一絲絲奉迎與懼意。

“今日,京中學子皆在,內外俱是耳目,墨蘭先生是天下學子所求之師。郡主所行,理當謹慎。下官只是說了自己該說的話。再者,郡主既說了是絕處,又怎能一定逢生。若真到了那一日,下官亦無怨所行所言。”

雲舒郡主譏笑:“謝侍郎還真是高風亮節,我輩楷模。”

她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郡主。”沈昌追了幾步,沒能追上。

謝景明又轉向沈妄川,一臉正色。

沈妄川抱臂谑言:“謝侍郎想和沈某說什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世人大膽追逐心中所愛,本無過錯。”謝景明沒理會他話裏的嘲弄,“只是沈郎君若無真意,又何必擾亂芳心,徒增他人煩憂。”

“謝侍郎倒是管得寬。”

“在下并無插管沈郎君私事之意,只是聖上遣派,職責所在。若是有人因而受傷,便是謝某失職,着實擔待不起。”

他朝沈妄川颔首,又對大步走回來的沈昌行了個揖禮,便轉身離開。

遠山碧湖,畫屏翠色蒼穹闊。春日暖風拂過,湖岸柳簾輕晃,白皮松于小徑一側栽植,蒼松奇峰錯落。

謝景明清瘦背影,漸隐其中。

沈妄川盯着那峭直身姿,垂眸,意味不明輕笑一聲,轉身離去。

任憑沈昌如何喊叫,他都不曾回頭。

傅玉書見他走來,拿着箭矢投壺的手收回,湊到他旁邊:“發生什麽事情了?雲舒郡主果真醋了,為你給洛娘子贈花的事兒,去找麻煩?”

傳聞雲舒郡主情難自禁,愛上舊日好友仇人之子的傳聞,竟然是真的麽?

沈妄川握拳咳了幾聲,閉眸讓書童給他披上大氅,語氣閑涼。

“這麽好奇,怎麽不去問雲舒郡主?”

傅玉書縮了一下腦袋,捏緊箭矢,随手投過去,拿了個滿貫,得到三片竹籌。

他接過竹籌,追上擡腳往詩案走去的沈妄川。

“我有幾顆腦袋啊,哪敢問雲舒郡主那暴脾氣。”

沈妄川坐到帶着手爐餘溫的蒲團上,拿起上好的湖筆,頭也沒擡,淡漠道:“問我,你又有幾顆腦袋準備掉。”

他将吸飽墨的湖筆懸在宣紙上,凝眸想了片刻,落筆。

傅玉書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噤聲不提。

得。

這倆都是小祖宗、活閻王,京中郎君、娘子,根本無人敢惹。

他識趣不提此事,轉而看沈妄川的詩句。

“林下攪清影,逢露初綻開。既見傾城色,怎能不斷腸。”

傅玉書提醒:“沈大郎,雖然我不會作什麽詩,也知道這清影指的是月色。人家題目是‘曙色’,你趕緊改改。”

“要不就改成‘殊影’?‘昭影’?‘麗影’?洛娘子美得豔麗張揚,殊、昭、麗三字,完全當得。”

沈妄川送他一句:“俗不可耐。”

他起身,不等結果便離開。

傅玉書左右猶豫,最後還是追上沈妄川,問他:“不等了?”

“你不是說了不貼題,又怎會有結果。”

再者。

他所寫并非今朝,而是昔年月夜。

沈妄川接過書童遞來的手爐,往松林小徑走去。

*

雅舍中。

阿浮三人已将事情辦好回來。

見洛懷珠臉上斑駁,阿浮吓了一跳:“懷珠阿姊,誰欺負你了!”

洛懷珠搖頭,擦走臉上胭脂:“沒人欺負我,只是意外而已。你過來替我重新梳妝。”

阿浮放下手中木箱,跑去淨手拿胭脂,神色卻依舊擔憂。

洛懷珠只得問她:“水和食物,還有領書的票子,可都發給外面那群書生了?”

“發了。”阿浮替她先擦淨殘妝,“外頭的書生都說,我們先生和懷珠阿姊真是菩薩心腸,知道體恤他們這些平頭百姓。”

胭脂落在溫熱水盆中,浮起一層膩子。

褪去厚重胭脂,鏡中人容貌絲毫無損,反倒多了幾分天然雕飾的美。

洛懷珠只是笑了笑:“既明與聖上禦筆親書匾額那書鋪掌櫃,談得如何了?”

站在門外的既明,提聲回話:“掌櫃已答應,印書的一應用度,皆由他們所出,我們只管将書稿拿去,讓書生們半月後去取便好。”

洛懷珠扶了扶鬓邊要墜下的金釵:“此事,既明辦得好,讓舅舅賞你。”

齊光委屈了,憋着嘴巴賣慘:“我和阿浮難道辦得不好嗎?娘子怎麽能只誇既明這家夥。”

“你們十二人,各司其職,都辦得極好。”洛懷珠瞥了一眼窗牖外窩在竹榻上的即墨蘭,“讓舅舅都賞。”

即墨蘭背對房門,佯裝不滿:“欸,這話不對。我們可都是替你辦事兒,要賞,是不是我也得要一份才合理。”

“行行行。”洛懷珠閉上眼睛,讓阿浮撲粉,“等我在京城開間鋪子,賺了錢,就給你們按功勞分。”

齊光呼喊:“娘子闊綽!”

即墨蘭呷了一口熱茶,啧啧嘆道:“瞧瞧你們娘子這籠絡人心的手段,一分錢還沒出,就贏了人心。我看我這家主的地位,遲早得易主。”

“既然如此。”洛懷珠伸出手,在窗牖上敲了敲,手指頑皮地彈跳幾下,“要不舅舅現在就把家主令牌傳我得了,在家安安心心當太爺。”

即墨蘭摸了摸自己還算光滑的臉,皺起眉頭:“罷了。我還年輕貌美,不想當太爺。”

聽得此言,門裏門外,一群人都在偷偷笑。

即墨蘭和洛懷珠憋了一下,沒憋住,也忍不住笑起來。

暢快的笑聲,一路排上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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