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如夢令

第13章 如夢令

沒能在靈喜園找到林家郎君,謝景明又帶着小團子跑去軍巡鋪。

他還小聲教小團子怎麽辨別軍巡鋪的鋪兵,到底是不是真正會幫忙辦事的人。

如果是遇上那種不辦事的米蟲,或者有些惡吏,甚至會勾結人販子,将小娘子賣出京城。

小林韞聽得一雙杏眸瞪圓,甚為驚奇。

世間事,果真複雜如斯。

阿娘誠不欺她。

等到軍訓鋪派出兩個鋪兵來,将小林韞送回家,已是戌時,狗都要尋街睡去了。

路過果脯糕點鋪子,她捂着咕嚕嚕亂叫的小肚子,抽了兩下鼻子。

謝景明看見那挂着晶瑩汗珠的鼻子動了兩下,便請鋪兵慢些,他入旁邊的鋪子買了些包子、糕點,給大家分吃。

福伯挺不好意思的,但耐不住餓了一整天的肚子,打鼓打得厲害,狼吞虎咽吃了兩個。

小林韞将自己手上另一只包子遞給他,他沒要。

謝景明将紙包裏的杏酥糖打開,讓福伯吃了兩塊,見小娘子巴巴看着,接過她手上的大包子,換成酥糖遞給她。

酥糖比小娘子的嘴巴還要大,不好咬,她只能一點點慢慢嚼,用那條已經斑駁的小手帕接着掉下去的碎屑。

吃到後頭,她咬着杏糖酥,用食指推進嘴巴裏,吸了一下指腹。

吸指腹的時候,那圓潤的杏眸四處轉着,好似生怕別人瞧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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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

亂轉的杏眸,對上謝景明垂下的沉靜眼眸。

白團子沒有臉紅,只是抿着唇,眉眼彎彎對他一笑。

她捏着手帕的邊角,将手指擦拭幹淨,才伸手捏住他的袖擺,彎彎的眼睛好似會說話,請他不要告訴別人這個秘密一樣。

謝景明輕聲一笑,緩緩點頭,換來一張越發明媚的笑顏。

袖擺的手松開,小娘子蹦了兩下,頭上的絲縧和珍珠絡子也跟着跳起來。

剛上下土橋,還沒下去,對面走來一隊鋪兵。

一個藏青布巾裹發的瘦削男子,便指着福伯道:“就是他!”

白團子一樣的小娘子也沖着對面,呼喊兩聲:“大兄!二兄!”

“知知!”

霎時。

鋪兵拿着刀鞘壓住福伯,一群年齡不同的郎君将小團子抱起,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問話,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檢查。

謝景明立在騷亂人群之中,如同一棵伫立多年的古木,驚濤岸邊巨石,處之泰然。

他擡手攔住沖過來的人:“巡鋪長請慢,此事尚有誤會。”

小林韞摟着長兄脖子,抽着鼻子,眼淚吧嗒掉落,哭得一衆兄長心都要跟着碎掉。

“都怪我。”

“怪我。”

“是阿兄不好,吓着知知了。”

“知知打我一巴掌。”

……

淚眼迷朦中,她瞅見福伯被問罪,謝景明被當作同謀,趕緊讓長兄去解釋。

“福伯救了我,他不是拐子。”

林大郎抱着着急的小林韞,趕忙去和巡鋪長解釋。

将人找來的藏青頭巾男子有些窘迫,他撓着後腦勺道:“我見這位老伯腿腳全是泥點,不似高門大戶的仆從,又用糖葫蘆引誘小娘子,還以為他是拍花子……”

謝景明聽對方所言,便知對方為了這麽一件事,已忙活了兩個多時辰。

福伯臉紅耳赤,縮了縮腳。

“這位郎君大義,顧慮得也很有道理。”謝景明不着痕跡擋在福伯與巡鋪長之間,“若有下回,對方不一定是福伯這樣的好人,你亦不必為難。”

林大郎用手背給自家妹妹擦了擦眼淚,笑道:“這位小郎君說得不錯,你們都是為了幫我們家三娘,緊張情急罷了。”

誤會解除,林二郎給白忙活的巡鋪長送了些酒錢,謝過他們。錢遞到藏青頭巾男子面前,他說只是“舉手之勞”,拒不肯要,忙不疊跑了。

謝景明與福伯也不願要賞錢,只是多看了小團子兩眼,和她道別。

“娘子下回再出門,還是帶上家中仆婦比較妥當。”

少年人忘性大,玩鬧起來,哪裏還會記得有個膝蓋高的小團子。

林大郎也不勉強,向他們鄭重道謝,留下日後需要便會報答的承諾,就抱着小團子回家去。

小林韞摟着長兄脖子,揮舞着白嫩圓潤的小手,一臉不舍朝他們揮手。

“福伯,謝四郎,有空去春明坊寬居找我玩。”

歸家之後,帶小團子出門的林二郎和其他小郎君,全被林伯謹幾位長輩罰了,就連照顧小團子的仆婦丫鬟,也被教訓了一頓。

要不是當時洛夫人生病在床,怕動靜太大惹她擔憂,恐怕還不止如此。

想起舊事,洛懷珠徹底睡不着了。

直到天邊泛出幾絲青灰色的朦胧亮光,她才合眼睡去。

翌日,朝堂之上。

雅集諸事,謝景明原樣回禀,只掩去自己的懷疑,按照衆人所見那般上陳。

聖上在朝上不曾提及,只下朝後在垂拱殿召見沈昌和雲舒郡主批評一頓。

大家便知道,聖上要息事寧人,于是都緘默不再提。

批評完,唐匡民讓雲舒郡主留一留,提點她:“婚姻之事,貴在兩情相悅,才能為之長久,你貴為郡主,是皇親,何必為了一個沈大郎與自己過不去。”

雲舒郡主腰背挺直,垂眸道:“既然雲舒是郡主,為何聖上不直接下一道聖旨,将他許給雲舒。”

唐匡民握筆的手一頓:“你這說的什麽話?右仆射國之棟梁,晚景不濟,子嗣凋零,僅存一子,已是不易,何苦以權勢壓人強求這不甜的瓜。”

“既然如此。”雲舒郡主拱手告退,“聖上好歹讓雲舒看看這個女子,到底比雲舒好在哪裏,能得沈大郎另眼相待。”

她倒退兩步,轉身出了垂拱殿。

唐匡民氣得擲筆,對身邊的內侍監①陳德道:“你瞧她這樣子,哪裏有一絲郡主的風儀氣度!”

陳德趕緊彎腰去撿筆,不敢多言,只讓聖上保重龍體,莫要氣壞身子。

雲舒郡主出了宮,回樞密院兵籍房處理了一上午公文,等用過午飯便問到洛懷珠所居宅子,光明正大候在門口等着。

洛懷珠臨近天亮才睡,正午方起,草草吃了點粳米粥和幾勺酪櫻桃,便吃不下了。

她估摸着午後還得去各大書肆瞧瞧,順便踩一下沈妄川常去的那些地方,直接推開碗筷不再吃。

等餓了,在外面吃點也行。

即墨蘭被安排潤墨,忙得沒空管着她,她趕緊溜之大吉,披帛都來不及撈上。

阿浮趕緊拿了,快快追上她的腳步。

剛推門,齊光還沒将馬車趕來,就瞧見雲舒郡主一身淺紫圓領袍衫,雙手抱臂,靠在牆壁陰涼處等着。

洛懷珠扶了一把鬓邊的蜻蜓點水流蘇金釵,雙手手指互扣,緩緩移至腰間右側,微微彎腰屈膝,朝雲舒郡主道:“郡主萬福。”

她唇邊笑意淺淺,瞧着一副端莊大方的模樣。

阿浮卻是吓了一跳,生怕對方像含秀說的那樣,上來就動手動腳。

洛懷珠輕輕咳嗽一聲,給阿浮遞了個眼神,才轉向陰影處的人。

“不知郡主何事登門?”

雲舒郡主将對聖上說的話,複述一遍。

洛懷珠聽了,笑意差點兒藏不住,跑出來放肆。

“郡主說笑了。”她險險忍住到達嘴邊的笑,“郡主乃是千金之軀,我等比不得。”

雲舒郡主并不說話。

馬車從巷子折出,咕嚕嚕停在身前。

齊光捏着馬鞭,瞧了一眼男裝但曲線明顯,面容輪廓也沒做改變的雲舒郡主,眼神飄到洛懷珠臉上。

這是誰人?

洛懷珠使了個眼神:“還不趕緊見過郡主。”

齊光吓了一跳,從前室橫板上跳下來,丢下馬鞭,行了個揖禮。

“見過郡主。”

雲舒郡主擡手止住:“出門在外,喊我唐副承旨便好。”

齊光眼神瞥向洛懷珠,得到對方點頭首肯,他才改口:“見過唐副承旨。”

“不知唐副承旨光臨寒舍,有失遠迎……”

雲舒郡主将腰間革帶扣住的佩刀摘下,抱在懷中,打斷她的話。

“你要去哪裏?”

洛懷珠:“京中各大書肆。”

雲舒郡主:“你初來乍到不熟路,我給你指路如何。”

她嘴裏說着“如何”,倒是沒有半點詢問的意思,只差掀起衣袍直接上車。

洛懷珠對齊光道:“還愣着幹嗎?趕緊給郡主搬腳凳上車。”

雲舒郡主也不客氣,擡腳就先上了馬車。

阿浮有些擔心地拉着洛懷珠的袖子,擔心被對方發現身份。

這郡主也不知好賴,明知懷珠阿姊從前被沈昌所害,還能喜歡上沈妄川,莫不是根本就沒将懷珠阿姊放在心上。

齊光也有些驚疑不定。

洛懷珠拍了拍阿浮的手背,又用眼神示意齊光淡定。

她提起石榴裙,鑽進車廂中。

車廂內綠竹細簾垂着,将日光遮掩,一片昏暗。

雲舒郡主抱着鑲嵌了松石寶玉的刀鞘,靠在正中坐着,身姿板正,猶如銅鐘。

她雙眼炯炯,一動不動看着彎腰進來的洛懷珠。

對方今日妝容依舊豔絕,只是沒再戴花,只有寥寥幾根金釵玉簪,厚重的披風和輕薄的披帛,都在侍女手上,只穿了一身石榴裙。

洛懷珠腳步輕移,在車窗一側坐下,裙擺散開,就落在她的皂靴旁。

窗外日光從竹簾縫隙落進來,跌在絢爛的石榴裙上。

雲舒郡主挪開自己的皂靴,緩緩擡眸,落在那張映照了斑駁光影的臉上。

唰唰——

纖纖素手将綠竹簾子拉起。

清晖透過茜色輕紗,照徹廂室。

天光乍然,雲舒郡主稍眯了一下眼。

璀璨光影裏,她似乎瞧見對方嘴角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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