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如夢令
第12章 如夢令
那年仲春,日晡。
林韞不過三四歲光景,還是個肉乎乎、矮墩墩的小團子,幾位兄長帶她到外城靈喜園看夜戲。
當夜月色流瀉,傾入汴河,粼粼如玉帶,瑩瑩霧氣吞吐月色,噴出一片清皎。
比螢囊之色尚美,且無傷生靈性命。
小林韞看得整個人着迷了,停下腳步,爬上石欄的地袱石,伸手要去撈月光。
她那時膽子還不算大,只敢一手抱着瓶子狀的瘿項,從縫隙間伸出另一只手,虛虛抓着手指看光流轉的模樣玩。
倘若再過兩年,她能翻到石欄上坐着鬧。
白嫩的小團子玩了一陣,臉蛋都變得紅撲撲的,像是圓面團子上,不小心點了壽桃包的粉暈。
她收回手,虛虛扶着石欄板,跳下地袱石。
“阿兄,我們走吧。”
她拍了拍自己青綠長裙上沾惹的灰塵,朝後面伸手。
許久無人拉她,她疑惑回頭,發現四下哪裏還有自家兄長的影子。
她愣了一下,出門時阿兄叮囑她說“外城多拐子,一定要跟緊阿兄,不然我們以後就再也見不着了”的事情,在她腦海裏重現。
小林韞圓潤的杏眸,瞬間漫上水光。
“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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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癟着嘴巴,眼淚在眼眶中晃蕩,緩緩墜落。
四周全是來去如織,腿都比她要高的人,肩上披風裹住,便如大山一般吓人,像極了故事裏抓小孩的姑獲鳥。
她噠噠小跑着往前沖,嗚哇喊着“阿兄”。
跑過下土橋時,紅色軟靴踢到了什麽東西,将她絆了一跤,咕嚕嚕滾到旁邊草地上。
手上和膝蓋上火辣辣的痛,讓她委屈得不行,放聲大哭起來。
“唉喲。”跟前忽地出現一道褐色的影子,将她扶起來,抱到樹根下坐好。
淚光模糊中,她根本看不清楚抱她的是誰,只知道衣裳顏色不是阿兄他們的衣裳顏色,以為拐子要将自己賣走。
一想到以後再也瞧不見阿兄和阿娘,她悲從心中來,哭得更大聲了。
這回,路過的行人都忍不住駐足多看兩眼。
“小娘子別哭,老伯不是壞人。”褐色影子有些手足無措地撓頭,左右看了看,跑到一個扛着紮子賣冰糖葫蘆的小夥面前,買了一根冰糖葫蘆回來。
“別哭了,你看這是什麽?”
眼前有長長的紅色影子晃來晃去。
小林韞從懷裏掏出自己繡了竹葉的小手帕,擦幹淨眼淚,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是一個三四十歲左右的漢子,頭發已有幾絲白,臉上曬得黢黑,皺紋滿布。
他一手握着一個破爛得看不出顏色的荷包,一手握着一根閃着晶瑩光澤的糖葫蘆。
“吃吧。”
小林韞咽了一口唾沫,搖頭:“阿娘說,不能随便吃別人的東西。”
“老伯送你,吃吧。”
褐衣男人将糖葫蘆往前遞了遞。
麥芽糖甜滋滋的味道,一直跑到鼻子底下。
她回憶起剛才那人跑去買東西的身影,覺得這糖葫蘆應該不會像阿兄說的那樣,灑了能将人迷暈的藥粉。
小林韞又咽下一口唾沫,用帕子将手上的灰擦幹淨,雙手接過,軟着嗓音道謝:“多謝老伯。”
褐衣男人憨厚一笑。
她捧着糖葫蘆,張開嘴巴咬了一下,沒能咬下,卻也含了一嘴的甜。
“慢慢吃。”
褐衣男人叮囑道,他似乎也吞了一口唾沫。
小林韞點頭,用帕子幹淨的一角包着最頂上被自己舔過的糖葫蘆,用力拔下來。
拔了好幾次都沒能成,還是褐衣男人幫她弄松動,才順利摘下一顆來。
剩下那五顆,她遞了過去:“老伯吃。”
眼前的小女娃,長得跟糯米團子似的,白白嫩嫩,一雙杏眸裏面,倒映着滿街亮堂燈火,比星子還要璀璨。
那握着糖葫蘆的手,甚至都拿不穩,有些搖晃。
他趕忙伸手接過,卻并不吃。
小林韞歪頭,舉了舉手帕上的糖葫蘆:“阿娘說,小孩子不可以多吃糖,我吃一個就夠了。”
她推了推褐衣男人的手,示意對方趕緊吃。
褐衣男人有些局促地背過身去,張嘴咬下糖葫蘆,三兩口就吃光了,似乎餓了很久的模樣。
小林韞吃完那顆糖葫蘆,折過小帕子,擦了擦嘴巴,再把帕子疊成小塊,放回懷裏。
“老伯,我姓林,序齒排三,你可以叫我林三娘、三娘,不知老伯怎麽稱呼?”
小娘子說話的聲音,比撒了糖霜的糯米糕還要甜軟,因年少氣不足,說上幾個字就頓一頓,話裏行間,卻清晰流暢,一聽就知道大戶人家出身。
褐衣男人回話的聲音都不由得放低一些,愛憐地瞧着小娘子,心想自家小閨女要是還活着,怕便是這副小小的可愛模樣。
“老伯姓福,小娘子喊我一聲福伯就好。”
小娘子果真脆生生喊了一句:“福伯!”
“欸!”
許久不曾被人正式喊過,福伯有些熱淚奔湧。
他紅着眼睛壓了下去,眨了眨。
“三娘是不是和家裏大人①走散了?”福伯用粗糙的手掌抹了一把眼睛,“可還記得家在何處?”
小林韞搖頭:“阿耶②沒出來,我和兄長走散了。”
“那……三娘可知他們要去何處?”
“知道!”小林韞眼睛亮了起來,“我們本來要去靈喜園看夜戲!”
福伯初來乍到,并不知靈喜園在何處,只得抱着小娘子一路打聽,尋到靈喜園。
途中經過藥鋪、藥局,他捏了捏已經一子不剩的荷包,有些羞赧地快步跑過。
然而,靈喜園內聽戲的大殿,需得持帖進入,外亦有想聽個熱鬧尾聲的老百姓,骈肩累踵,将大殿圍得風雨不透。
他們兩個一瘦一小,根本擠不進去。
正坐在階上托腮嘆氣,二人眼前有一道影子立住不動。
福伯以為自己擋路了,趕緊起身,想要抱着小林韞躲到邊上去。
一卷書冊壓下來:“老伯莫慌,小子謝湛,家中行四,乃陳州門內大街一帶的百姓。”
福伯喃喃不知如何應答,雙手緊張搓着褲腿兩側。
小林韞循聲擡頭,朝來人看去。
頭頂明月高挂,疏星薄雲,素淡清輝自天幕傾灑而下,一片皓白。
榕樹下,一道對小林韞而言算得上高大的身影逆光站正,面容模糊不清,聲音溫潤,尚帶幾分綿軟。
聽得出,定是一位不滿十歲的小郎君。
在他身後,大片黑魆魆人頭湧動,鑼鼓聲喧天響。
“先前從下土橋一路尾随,誤以為老伯是拐子,實在抱歉。”他握着書卷,拱手致歉。
福伯有些窘促,連連擺手說:“不打緊,不打緊,是我穿着太寒酸了。”
身旁小娘子瞧着便是矜貴的主,就是家中下奴,也定然比他光鮮。
“認衣不認人,本是世俗成見之過。”謝景明深深彎腰,“老伯無錯,乃湛之過。”
福伯想要伸手把人扶起,又不好意思觸碰。
謝景明已在他猶豫間直起身:“小子一路随看,已然知曉老伯只是熱心腸,想要為小娘子找到失散的家人,可對?”
福伯連連點頭:“慚愧,還沒找到。”
小林韞聽他談吐,與自家爹爹很是相似,頓時覺得親切不少。
她伸手拉住謝景明淺青的衣擺,擡起頭來,杏眸閃耀着迷離燈火,滿是期盼看着他。
“謝四郎君,你可以幫我找到阿兄他們嗎?”
謝景明順着衣擺的力度蹲下,平視小娘子。
這時,小林韞才徹底看清楚來人長的什麽模樣。
他臉部線條圓滑流暢,濃眉,瞳孔泛着琥珀色澤,瑩然明淨,唇邊含笑。
“定當盡力而為。”
謝景明先帶她去旁邊醫館處理了手上、膝蓋的細碎傷口,又細細問過小林韞失散緣由、來去方向、家中兄長名姓、排行。
小娘子瞧着糯軟,卻半點也不嬌氣,痛得厲害了也不叫喚,只是拉着他的衣袖,捏得緊緊。
說話口齒也很清楚,把事情講得明明白白。
從醫館出來,他讓福伯和小娘子在人群外候着,他自己擠到靈喜園大殿檢查帖子的門童長桌前。
“敢問屯田郎中林伯謹膝下幾位郎君,可在殿內?”他指了指外頭衣着華貴,站在臺階高處墊着腳尖看過來的小團子,“林家三娘子與兄長走散,前來尋人。”
此時的林伯謹,尚未官至左仆射,還是工部屬下屯田司一員郎中。
他們家是耕讀之家,他曾在田間見過那位躬親行事的林郎中。
門童翻找桌上簽名勾對的簿子,卻道:“林家幾位郎君,不曾前來。”
謝景明拱手:“可否遣人幫忙入內再探?”
門童為難:“殿中多貴人,我等輕易不得入內。”
“多謝。”
他不便為難門童,只得退出去。
小林韞見謝景明出來,噠噠下階梯跑過去。
“怎麽樣?找到阿兄他們了嗎?”
謝景明搖頭。
小林韞眸子黯淡下來,頭頂環髻已松散,連垂着的桃粉絲縧都零散糾結。
謝景明垂着的手指動了動,很想幫小娘子順一順發絲。
君子之儀,卻并不允許他做出這樣的舉動來。
他撚了下發癢的手指,将小林韞帶離人潮一側,走到林蔭樹下,避免沖撞。
他蹲下來,看着小娘子的雙眼,柔聲安慰。
“莫慌。我還有其他辦法,可以幫你找到兄長。”
小林韞擡起眼眸,重新閃爍着期盼:“當真?”
謝景明神色認真端正:“當真。”
小娘子伸出跟五白糕一樣有些剔透綿軟的小手尾指,遞到他眼前。
“喏,拉鈎蓋章不騙人。”
謝景明猶豫了一下,為了讓她安心,還是伸出自己的尾指,輕輕勾上去,大拇指上翹印在一處。
小娘子的手,果然跟白面團子一樣細軟,手指落上去,就像是落在貓爪墊子上一樣。
他極快松開自己的手,将左手書卷騰到右手去。
林下月光疏疏漏,斑斑點點落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