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陽關引

第15章 陽關引

洛懷珠停筆。

湖筆被她輕輕擱在青瓷遠山筆架上。

她起身,推開朝着竹林一側的仙鶴靈芝雕花窗。

春風入室,吹得桌案上賬冊嘩嘩作響,不斷翻頁。

“因為頭狼也怕狼子野心,不想将翅膀給自己的孩子,讓對方有可能越過自己。”她壓住鬓邊亂發,回頭嫣然一笑,“但是這樣一雙翅膀,給一只病重貓兒,他便不怕了。”

阿浮似懂非懂。

即墨蘭将她招到旁邊來:“不懂不要緊,會幫我溫酒炒豆就行。”

“先生慣會拿我開玩笑。”阿浮撅了下嘴巴,氣鼓鼓的,像廊下池子裏,那條被喂得胖乎的金魚。

光是瞧着這麽個單純的人兒,洛懷珠和即墨蘭就能心情大好。

單純的人與事,誰又不喜歡呢。

洛懷珠挽起衣袖淨手,對倒酒的阿浮道:“別管你那頑皮先生了,這幾日玉津園大開,京中百姓皆可前往。帶你去玉津園看靈犀、孔雀如何?”

小丫頭放下酒壺,高呼:“懷珠阿姊天下第一好!”

“先生難道待你不好?”即墨蘭撐着手往坐榻裏窩了窩,手中米酒不慎灑了兩滴到身上,被他随手拍了拍,信口就來了句,“我本落拓客,濁酒灑青衫。①”

念完,詩興大發,也不比較什麽好與不好,放下酒,拿起筆墨,一氣呵成一首詩。

寫完又将筆往青瓷水缸一丢,讓墨汁在清水中暈出一團烏雲,自己則卧倒坐榻,繼續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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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懷珠塗完膏脂,給他收起詩稿:“敢問大詩人,你這青衫所指為何?”

詩稿狂放,這字更是狂放,筆如驚龍舞。

“位卑微賤者如我等,盡可——”他将杯中酒飲盡,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散發出門去,醉卧天水間。②”

洛懷珠沖屋頂的凱風、清和喊了句:“看住你們先生,可別真讓他醉了散發出門,一頭栽進蔡河裏。”

凱風和清和忍笑,一本正經應了:“是。”

“欸……”

即墨蘭卷腹坐起身,想要為自己辯駁兩句,洛懷珠卻已将狐裘披好,捧着手爐出門去。

她對守門的齊光、既明:“你們也一起去罷。”

沒把人喊住的即墨蘭,也不在意,重新躺倒坐榻軟枕,一壺酒一詩卷,怡然自樂。

洛懷珠他們套了馬車往南走,從曲院街街南入南薰門裏大街。

拐過遇仙樓時,酒旗招展,裏面的羊羔酒飄出馥郁香味來。

洛懷珠讓齊光停下馬車:“既明,去買兩角銀瓶酒和羊羔酒,再添一些糕點帶上。”

既明素來沉默寡言,“嗯”了一聲,拿過銀錢和門邊酒囊,便跳下車,進了店裏買酒去。

阿浮等得無趣,撩起紗簾四下張望。

“欸,懷珠阿姊。”她将竹簾和紗簾一道用手背攔起,露出一線光,“你瞧那人是不是謝景明。”

洛懷珠坐過去,順着縫隙往外看,瞧着一個農人裝扮的郎君,膝上蓋着草帽,坐在黃牛拉的板車上,拿一冊書翻閱。

裏大街喧嚣,叫賣聲與車馬聲混雜一片。

她們光是沒事坐着,都嫌吵鬧,謝景明卻能兩耳不聞市井喧鬧聲,專心靜讀手中聖賢書。

光是看着那挺直身板,以及不晃不動的書冊,洛懷珠都能斷定那便是謝景明。

盡管書冊将他半邊臉遮去。

今日出城的人有些多,南薰門排起長隊來,一個個往外出。

洛懷珠讓齊光先趕車過去排着,等既明找過來。

馬車輕動,緩緩靠近,加入長長的隊伍中。

隊伍慢慢向前蠕動。

既明打酒回來,将兩個酒囊和幾包糕點往馬車裏放。

洛懷珠本想讓既明送一囊酒,一包糕點過去,轉念又想,謝景明其人,應當不會接受他人恩惠,于是便罷。

等出了城門,她們的馬車更快。

洛懷珠按住茜色輕紗,透過朦胧一層簾子,與他擦肩而過。

行駛的馬車,掀起一陣風,謝景明始終沒有擡頭,只是按住了飛起的書角。

過了護城河不遠,便是玉津園。

游人甚織。

玉津園外空地,停滿車馬,齊光差點兒就不知将馬車系到何處去。

既明素來不愛熱鬧,主動留下照看馬車,讓齊光随洛懷珠入園看奇禽異獸去。

阿浮拿出三十六骨的素面青竹傘,給洛懷珠撐上。

玉津園內,林木秀麗,除去園東北隅蓄養了各國進貢前來的奇禽異獸,引去無數游人以外,其他地方,倒是清幽寂靜。

只不過園內沒什麽亭臺樓榭,想要歇腳便只能找塊林間大石頭将就。

洛懷珠對看珍禽異獸沒多少興致,她小時候已經看膩,便在旁邊找了個樹蔭濃密的地方歇息,讓阿浮和齊光自己去看熱鬧。

兩人在山居時,也慣來如此,一時沒有想到有何不妥,高高興興便去了。

洛懷珠今日穿了一身淺黃色團花紋窄袖襦,青綠百葉長裙,方才走得身熱,狐裘叫阿浮拿了,手爐也讓齊光提着。

現下呆在樹蔭底下不動,又有些覺着涼了。

若是以前……

洛懷珠無聲哂笑。

世事又哪裏有如果。

她不想要将阿浮他們招回來,便起身在林間走動走動,熱熱身子。

園景疏闊,心境不自覺也跟着舒爽了一些。

不知不覺間,走到一處水榭附近。

正慶幸有地方可以歇歇腳,冷不防瞧見垂木掩映之間,有兩條影子從柱子後頭閃出。

其中一條影子,就算隔着半池碧水,她也絕不可能認錯。

洛懷珠緊盯着那一道影子,右手拽過旁邊低矮的花木,握拳碾碎,惹了一手綠汁而不自知。

沈、昌。

她又想起雅集那日,于假山前與此人擦肩背過,她當時腦海全是自己将腿上綁着的薄刃抽出,送進對方後心的情景。

如今亦然。

洛懷珠深呼吸了一口氣,又徐徐吐出,讓自己快些冷靜下來。

她凝眸看去,水榭中另一人,對着沈昌卑躬屈膝,頭都快要點到膝蓋上了,雙手接過沈昌遞給他的什麽東西,塞進懷裏。

池子是圓池,兩端花葉蓊郁,草木稠密。

洛懷珠立馬決定,隐身其中,伏地緩緩靠近,看清楚另一人的長相。

沈昌其人,做事狠戾決絕,不留證據,面上又總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樣。

他們在外幾年,找到的都只有他手下辦事不力而僥幸逃過一劫的受害人,卻無對方作惡的證據,不管告到哪裏,都是無法申冤的。

而那些所謂的手下,也大都不是明面上與沈昌有過接觸的人。

好不容易被她瞧見這麽個機會,洛懷珠絕不放過。

最好,能順着這人摸到沈昌和他勾結的證據,扣在手中留用。

初春萬物新芽萌發,林間草木多橫生枝丫旁斜逸出,勾人衣角,洛懷珠匍匐期間,被枝節劃了好幾次臉。

她顧不得這等小事,雙眼從樹縫之間透出,估摸着距離,一點點靠近。

那人的幞頭下還疊上一張黑色布巾,似乎将雙眉也掩蓋去,瞧着臉極短,有些奇怪。

不過離得遠,那人又一直低頭,看得不夠清楚。

她尋思着再靠近一些,便又撐着手肘,往前爬行一小段。

此時,她距離水榭中的兩人,不過隔着一叢花木,一條寬闊土路,以及一座水榭。

洛懷珠屏息凝神,卻不巧碰上前面不遠處的香樟木換新葉,有高處的枯枝墜落,跌在她面前,發出“啪嗒”一聲響。

沈昌又是個謹慎的老狐貍,當即怒喝一聲。

“誰?!”

春風吹過林梢,香樟舊葉簌簌掉落,蓋了洛懷珠一身。

她卻半點兒也不敢動。

心裏只希望,沈昌有點兒見識,知道香樟木這種樹,在春日再落葉長新,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然而。

沈昌其人一慣慎行,從不放過任何一種可能。

他往後擺了擺手,示意另一個人先走。

那人匆匆行了個禮,垂頭從另一端的水榭長廊離開,腳步飛快。

洛懷珠無論怎麽凝神細看,都看不見對方的模樣。

她有些懊惱地咬了下唇,看着交疊腳步,恂恂靠近這邊的沈昌,伸手摸向自己的裙擺,一點點往上拽,去拿褲腿套子裏的薄刃。

倘若實在不行,她就先殺了沈昌,再揭露他的惡行。

只是那樣,證據不好找,能不能讓沈昌惡行現世難說,讓此人死得痛快,倒是便宜了他!

裙擺剛拽到膝蓋處,沈昌一只腳已踏上土路。

便是此時。

啪嗒——

一塊石子砸到她面前,震得低矮樹叢搖晃。

咕嚕——

石子滾到她面前,擺動兩下,定住。

背後,小坡高處有衣擺擦過草地,細微的窣窣聲響。

洛懷珠膝蓋撐地,微微躬起身。

她的左手,已貼到大腿的薄刃上,一觸即發。

啪嗒——

又是一塊石頭,精準落在低矮花木上,滾到眼前來。

沈昌瞧着那石子投來的小坡背後,走到土路中央的腳步,停下了。

洛懷珠蹙眉。

倘若對方靠近花木,不說一擊即中,起碼三刀之內,取下沈昌性命不在話下。

如今兩人離得遠,她就算猛然撲出,對方也有了足夠的反應、防備時間,短時間內要取對方狗命,恐怕不行。

若是對方大聲叫喊,還會引來其他人。

屆時,麻煩就大了。

她腦筋急促轉動,思索應對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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