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陽關引

第16章 陽關引

轉念間,洛懷珠已思索好應對之策。

薄刃被她以中指挑出,夾在指縫之間。

還沒動,就聽得小土坡後頭,沈妄川冷冰冰的話傳來:“郡主何必拿草木出氣,途久病之人,身如沉疴朽木,配不上郡主。”

這話說得清楚無比,連沈昌都聽見了。

不過他依舊停留原地,似想要繼續探聽後續。

緊接着,另一句話傳來。

“途與人在前方水榭約見,恕不奉陪,先行告退了。”

緊随着,有厚重衣擺掃過草叢的聲音,繼而又有刀砍過樹枝,枝葉折斷的聲響起。

此等動靜,就……很引人深思。

沈昌斟酌着,生怕雲舒郡主見了他在此地惱怒,便往側面退了幾步後,轉回水榭中。

洛懷珠聽着那不緊不慢的腳步聲,趁沈昌轉身的功夫,撐起手來,輕腳快步移到高大的香樟樹與低矮草木的夾縫之間,将自己藏起來。

未幾。

沈妄川緩緩從山坡一頭,走到花木之間,自碎石小徑穿出,踏上土路。

看到沈昌負手站在水榭前看秀美景致,他在香樟樹下的花木前,停下腳步,攏了攏肩上狐裘。

春風從水面拂過,帶起沉沉狐裘邊角揚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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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清苦的藥味随風而來,從洛懷珠鼻子底下經過。

前幾年,她幾乎日日浸泡在藥汁之中,不是喝就是泡,橫豎離不開。

參苓、白術和甘草更是常客,她一聞便知道。

想到線報所言,沈妄川痨疾甚重,看來并非只是據表象虛報。

沈昌于水榭靜立半晌,未曾聽人言語,于是轉頭看去。

見沈妄川立在樹下,遠眺左側小道,就是不看他一眼,他蹙了下眉頭,主動走過去,輕喊道:

“阿川。”

沈妄川像是這才瞧見了他一般,捧着手爐微躬身,客氣而冷淡地叫上一句。

“途,見過父親。”

沈昌嘆氣:“此地只有我父子二人,何必如此客套。”

“父親”二字,并非他想要聽見的稱呼。

他更想對方能夠親切一些,叫他一聲“阿耶”、“阿父”或者“爹爹”。

沈妄川只是冷然:“禮不可廢。”

若真是覺得禮不可廢,他才不會這般淡漠對待父親。

沈昌心中也知道,對方這是埋怨自己過去十八年,将他丢給前任發妻,置之不理,是以才會這般生疏。

此事,他無法重來,只能在忍耐範圍內盡力彌補。

“父親若是沒有要事,還請先回避一二,途約了人在此地。”

沈妄川甚至不多看沈昌一眼,全程低垂眼眸,盯着掌中的五蝠紋手爐說話。

沈昌心裏泛上些許苦澀,微微嘆氣,緩步離開水榭。

罷了,誰讓他只有這麽個兒子。

看着沈昌的背影消失在水榭長廊盡頭,淹沒于重重樹影之後。

沈妄川四下望過,緩緩轉身看着花木後的香樟樹根。

“洛娘子,可以出來了。”

樹根下潛藏的洛懷珠心裏一緊,捏緊了指縫之間的薄刃。

“沈昌不在,你沒必要藏着。”

洛懷珠垂眸思量片刻,将衣擺落葉拂去,薄刃貼在手腕藏起,從容起身。

她将松散的簪子推回發髻去,行了個萬福禮。

“沈郎君萬福。”

眼前女子笑意盈盈,盡管襦裙與發絲散亂,臉頰也擦出一道道血痕,卻依舊神安氣定,不露聲色。

這性子,的确與某位娘子很是相似。

沈妄川的眼神,緩緩落到對方衣領處,露出來的一截紅繩上。

而後,側身轉開目光。

洛懷珠看他動作,垂眸打量自己幾眼,伸手摸向脖子處,摸到了挂着長命鎖的紅繩。

她擡眸看向對方在林下漏光中,通紅的耳根,知道對方肯定誤會了點兒什麽。

這種事情,也沒什麽好解釋的。

她将衣領重新理過,把紅繩塞進衣領底下。

衣服可以理好,有些散亂的發絲,可就沒有辦法了,只能用手随便順順。

“沈郎君為何救我?”

對方知道她躲在香樟樹下,還特意擋在前面,唯恐沈昌發現。

總不至于,真是對她一見鐘情。

她不信。

“洛娘子難道不知坊間傳言?都說我愛洛娘子,愛得癡迷,不惜與雲舒郡主決裂。”

沈妄川重新轉過身來,定定看着洛懷珠。

好似要從那張豔若薔薇的臉上,看出點什麽來。

乍然聽到這麽一番話,洛懷珠的反應,和接住牡丹花那一日,也沒什麽區別。

她緩緩擡眸看向他,唇邊綻開一點淺淡笑意。

林葉間漏洩的斑駁天光,就落在她濃密的眼睫上,漆黑透亮的瞳孔裏,一片璀璨金輝。

她下眼睑往上一縮,眼中笑意起時,金光随着眼波粼粼晃蕩。

沈妄川不動神色的臉龐,愣了一瞬間。

“坊間傳言怎可亂信。”洛懷珠看着他那雙恢複漆靜,猶如暗夜的眼,“沈郎君說,可是這樣的道理?”

沈妄川斂眸:“倘若我說,傳言亦有幾分真呢?”

洛懷珠真心實意感到訝異:“啊?”

她眨了眨眼,重新打量起沈妄川來。

此人雖身量拔高,容貌俊美,然則病體單薄,大骨枯槁,狐裘也遮蓋不住的瘦弱,且氣質陰郁,唇形鋒利且薄,渾身透着冷峻無情。

無論怎麽看,她都看不出那幾分“真”在何處。

沈妄川握緊了掌中手爐,直勾勾看着她。

“洛娘子不信。”

洛懷珠還是含笑看着他。

對方若是不給她一個滿意的回答,恐怕她不能就這樣把人放走。

沈妄川收起眼神,看向沈昌離開的地方。

“我救你,是因為我恨沈昌,恨他害我娘年紀輕輕就憂郁而亡,恨他害我在外流離十餘載,從不知何為‘家’,只曾與乞兒、流浪貓狗為伴。”

“他一朝富貴,發現自己生不出孩子,才将我找回,這和施舍并無不同。”

洛懷珠:“即便如此,他總歸是你的父親。”

血脈大于天,她依舊不信。

沈妄川眼神冷下來:“父親?”

他忽地轉頭,俯身靠近洛懷珠。

洛懷珠沒有躲,只是薄刃從腕間滑落,捏在指縫之間,随時可出。

沈妄川卻只是貼近:“洛娘子認真瞧着途這一雙眼,看看裏面對他的愛有幾分,恨又有幾分。”

黑靜眸子,逐漸展露隐藏暗處,蟄伏已久的東西。

“他沈昌幼時孤苦不順,阿翁将他帶回家中,供他上學讀書,只願他有朝一日能夠出息,撐起門楣,別讓我阿娘被人看輕。

“阿翁情長,不肯續弦,終身只得我阿娘一女。為女計長遠,也為他沈昌深謀遠慮,鋪設打點一切,助他一路鄉試、省試、會試、殿試,散盡家財。

“不料,他被高官之女看上後,竟聲稱阿娘是他已和離的妻子,回到鄉裏來,便用阿翁性命,逼我阿娘簽下和離書,夥同知縣篡改和離日子!

“随後更是将阿翁、阿娘與我三人捆綁屋內,欲一把大火齊齊焚盡!”

他眼底烏雲紅霧漸次升起,水光漫開。

“老天有眼,下了一場大雨,讓我和阿娘撿回性命。他屢次試探,終于肯定我當年不過兩歲孩童,阿娘此後不久又殒命,便記不得這些。

“可這滔天的仇恨,早已刻骨銘心,浸入血液之中。

“洛娘子你說,我該不該恨他?”

咔——

五蝠手爐的蓋子,被他捏得錯位,重重撞在腕骨上。

洛懷珠垂眸看了一眼,神色依舊冷靜。

“若是沈郎君所言不虛,自然該恨。”她複又擡起眼眸,對回那雙已斂起仇恨,只剩紅絲的眼眸,“可三娘不過是偷聽右仆射說話罷了,沈郎君如何斷定,我與他有仇?”

若只是小恩怨,對方這話說出來,豈不是将把柄親手奉上?

她不信有人這般傻。

沈妄川輕笑一聲:“洛娘子可真是謹慎。”他垂眸看向對方左手手腕,意有所指,“利刃已出,又豈能只有小恩怨。”

洛懷珠的笑容淡了些:“沈郎君都知道些什麽?”

沈妄川俯身,貼到她耳邊,也藏起自己顫抖的手,不讓她瞧見。

“譬如,林韞沒死。”

唰——

薄刃從指尖出,貼上沈妄川脆弱的脖頸。

食指指腹壓制處,脈搏砰砰跳動。

沈妄川笑了,握着手爐的掌心沁出汗來,顫抖得更厲害。

他喉結上下滾了滾,看着洛懷珠背後滿山翠綠,遍地斑駁日晖,笑意更深。

“洛娘子別生氣,途之所言,沒有半分要挾的意思。”

他只是,沒忍住試探。

洛懷珠語氣冷下來:“沈郎君何意?”

“途,別無他意。”沈妄川控制住了語氣,卻沒能控制住自己上翹的嘴角。“此言只是投誠,表明在下絕無不利洛娘子的任何舉動。若是洛娘子想殺沈昌,或是讓他身敗名裂,我便是你最好的盾牌。”

洛懷珠瞧不見他的表情,将薄刃壓得更深了一些,幾乎将那透明薄皮刺穿。

沈妄川閉目,斂了一下滿面笑意,才慢慢後撤,讓洛懷珠看清楚自己神色如何。

“洛娘子若是不信,可以随我去一個地方。”

“作甚?”

“将沈昌殺妻的證物,轉交予你……一半。”

洛懷珠神色微動。

不得不說,沈妄川此人,也很懂拿捏人心。

她冷聲詢問:“什麽地方。”

“溫州漆器什物鋪。”

洛懷珠伸出手:“将信物給我。”

沈妄川看着那白嫩手掌,失笑:“光靠信物得等到途身亡以後,才能拿取。途未亡之前,都

得信物與人同在,才會交出東西來。”

證物重要,他豈有不慎重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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