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竹馬子
第20章 竹馬子
春夜月明,沈妄川回到延寧宮斜對面的沈宅。
剛進前院回廊,便瞧見沈昌坐在正堂,似乎在等着他。
書童跪在地上戰戰兢兢,渾身哆嗦不已。
沈妄川臉上笑意一斂,恢複了慣常的陰郁,黑漆漆的眼珠子,直直看向不停打量他的沈昌。
“途見過父親。”
他草草行禮,顯得不大尊重。
沈昌沒有計較,看着他從狐裘裏面伸出來的手,反倒關心了一句:“天氣寒涼,怎麽不把手爐帶着。”
沈妄川随意道:“飧食時,落在十三間樓雅間了罷。”
“你身子弱,該叫店家給你把炭火添上,一路暖着。”沈昌依舊一副關心他的模樣。
誰見了不說一聲“慈父當如是”。
沈妄川攏着手,并沒有回這個問題,而是看向不知跪了多久,臉色白得比他還要厲害的書童。
“不知小童做錯了什麽,父親這樣罰他。”
沈昌垂眸,瞧了書童一眼,眼裏沉沉似無水枯井,森然冷寂。不過一眼,他又擡起頭來,一副慈祥和藹,關心兒子的模樣。
“他是你的書童,本該寸步不離照顧你,卻玩忽職守,讓你一人在外。這要是受了風寒,少不得又得卧榻半月,為父怎能不罰他。”
沈妄川心底冷笑,臉上表情也沒有多收斂:“父親錯怪他了。是我讓他回馬車上拿點東西,不巧碰到雲舒郡主,避了一下人。後來碰見父親,又與洛娘子相談甚歡,一時忘了他罷。玉津園這般大,我若是走開,他上哪裏尋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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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昌臉上帶着寬和的笑容:“原來如此。那你起來罷。”
後面那句話,是對書童說的。
書童顫抖着謝恩,搖搖擺擺站起來。
“往後,”沈昌放低聲音和他說,“無論郎君去到哪裏,都必須要緊跟着,好好照顧,知道嗎?”
書童白着唇拱手道:“小的遵命。”
沈昌擺了擺手:“走吧,好好照顧你們郎君,給他拿個新的手爐暖着,可別冷到了。”
“是。”書童應聲,倒退幾步後才轉頭走到沈妄川身後。
沈妄川黑沉不虞的眼神,對上沈昌虛假笑意的眼神。
兩人靜立原地,誰也不動,誰也不移開眼去。
書童垂頭盯着地面,更加不敢說話。
院中花薄,春夜晚風一吹,就可憐巴巴縮着花苞,被搖得一個勁兒亂擺。
月色如流水洩入,鋪滿青石板,晃蕩起銀色的光波,照亮了輕紗一樣的霧氣。
冷意順着石板,越過長廊,扯住狐裘大擺攀爬到小腿、膝蓋。
沈妄川狐裘下的腳,微微動了動,眼神後瞥,瞧了一眼幾乎支撐不住的書童,終于開口,說了句:“走吧。”
他大步流星往自己院子走去,中途一直握着拳頭,不住咳嗽。
咳嗽聲卻是壓抑的,不甘示弱一般。
沈昌瞧着他隐入長廊深處的背影,轉身往祠堂走去。
祠堂就安在宅邸內,描金的牌位列着,底下供着香爐和糕點瓜果若幹。
香爐上還有飯點時仆人上的半截香,香煙袅袅,盤桓而上,将描金的牌位籠罩在一片迷蒙之中。
沈昌沒有前去點香奉上,也沒有跪下叩拜,只是背着手,看着祖宗牌位說話。
“阿川這性子,真像我年輕時候。不過他不如我會忍辱負重,總是将自己傲狼一樣的性子表露無疑,太過鋒芒乍現了。這事情,爹爹恐怕最了解不過了。我小時候也恨你只疼大哥,半點不疼我,可我就從來不和你當面對着幹。
“溫和老實,才是狼崽子應該披着的皮,而不是骨血裏存在的東西。溫情二字,着實可笑了些,爹爹說對不對?若不是他身子太弱,無法入仕,這般性情遲早要吃大虧。真到那時候,除了我,恐怕沒有人會想要撈他一把。
“說起他這殘破的身子骨,真是叫人傷腦筋。你們在天若是有靈,就該保佑他早點生下個兒子來,讓我過過帶孫子的日子。也好緩緩我們父子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
淡薄煙霧穿出牌位一側的門柱,落在旁邊的窄道上。
*
窄道過些,便是入垂拱殿的側門。
內侍監陳德捧着托盤快步入內,放輕腳步走到香案邊,彎腰替聖上點上平日常用的熏香。
他先将精細的炭灰,裝入香鴨①肚腹內,再用香箸在炭灰堆裏撥開一個小孔,放入一塊燒紅的銀絲木炭,用香鏟在木炭上蓋一層薄薄的炭灰,堆成小山尖尖的模樣,戳幾個通風的小孔。
木炭紅星微微閃動,他自描金的檀木漆盒裏取出一張銀葉,墊在炭灰上,再将合香②投放其中,讓炭灰的熱炙烤香料,隔火熏香。
嗑。
他将香鴨肚腹上的瓷蓋合上。
輕煙縷縷,從鴨嘴吐出,香味清遠深長,不多時便飄入唐匡民鼻尖。
唐匡民将惹得自己頭疼的折子批完,放到一邊去。
他把毛筆往筆架上一擱,撐着額角清淨了片刻。
“內侍監。”
“臣在。”陳德垂手靜聽吩咐。
唐匡民揉了揉額角:“墨蘭先生家的洛娘子,你所知幾分?”
陳德斟酌着聖上的意思,謹慎回道:“臣只知洛娘子辦雅集的事情,聽說辦得相當不錯,前去赴會的郎君、娘子,都很盡興。”
唐匡民意味不明笑了一聲:“雅集安衛,全是我京中廂軍,這等待遇,自高祖建國伊始,獨她一份。”
陳德惶然垂眸:“多得聖上仁心,尊賢重能,天下士子,莫不向往。”
這話,讓唐匡民想起今日早朝聽到的動靜,心裏舒坦了些。
“洛娘子倒是比墨蘭先生要近世一些,瞧着像是要在京中安穩下來,不再遁隐。”唐匡民食指敲了敲椅子把手,問陳德,“你可知這洛娘子年歲幾何?”
陳德回:“回陛下,似乎僅有十七、八歲。”
“沈大郎今歲幾何?”
“二十有餘了。”
“二十有餘了啊……”唐匡民敲動的手指慢下來:“我在他這般歲數,長女都到膝蓋高了。”
陳德心領神會:“臣倒是聽說,沈大郎有意洛娘子,洛娘子也對沈大郎有情。”
“哦?”唐匡民像是才聽說這回事一般,好奇道,“既是如此,何不娶回家去?莫不是右仆射覺得洛娘子一介平民,無法與沈大郎相配?”
陳德輕笑道:“右仆射整日醉心公務,與謝侍郎在政事堂忙得頭也不擡,恐怕并不知曉此事。”
唐匡民聞言,像是有些虧欠一般,臉上露出一絲心疼。
“兒女人生大事,豈能耽擱。”他收起手,似是斟酌了一陣,才道,“你去将右仆射請來,就說我有事找他。”
“是。”
陳德退下後,唐匡民起身站到香鴨香爐前。
窗外晴日,豔陽高挂,重檐下陰影厚重,緊貼牆縫,未進內室。
他垂眸瞧着袅袅升起的香煙,伸手抓了抓。
煙霧在他指尖散開,四處逃逸,飄搖分離成好幾股細小薄霧。
唐匡民手背翻轉,唇角緩緩勾出一抹笑。
政事堂。
謝景明剛審查完部分诏令,有些已簽署,有些封駁,還有幾份與侍中二位意見有左,個中條例并不明晰。
诏令涉新政“量地計丁”的稅銀與京城侵街做買賣兩事,他們争辯過後,覺得還需再度斟酌。
趁着各自斟酌的功夫,謝景明覺得倒不如直接走一趟,瞧瞧實際是個什麽情況,聽聽民聲如何說。
呈上來的文書,始終不及親身走一趟來得靠譜。
只是剛拐出府門,便瞧見內侍監陳德,腳步匆匆而來。
“見過謝侍郎。”陳德收住腳步,行禮問道,“右仆射可還在政事堂?”
謝景明回禮:“陳監找右仆射有急事?”
他主要是擔心,此事有關新政。
“也不算急。”陳德笑道,“就是關心關心右仆射家的大郎。”
沈妄川?
謝景明垂眸,縮在朝服內的手指收緊。
“如此。”他嗓音微澀,“便不耽誤陳監了。”
他面容并無什麽變化,陳德自不知他心底酸楚,含笑送他:“謝侍郎慢走。”
謝景明作揖,轉身牽馬去。
牽馬後,卻忘記騎馬,一路牽到潘樓前,被擁擠喧鬧人聲喚醒,才發現自己差點兒順着舊曹門大街往外城去。
他停住腳步,翻身上馬,調轉馬頭,順着小甜水巷往南走。
小甜水巷井水清甜,春日裏,不少住在附近的百姓,都會來此打水浸泡洗淨桃花,用以釀酒。
傅侍中近來就特別愛到小甜水巷買酒,在家閑着時小酌兩杯。
今早散朝,對方還和沈昌說着那桃花釀的滋味,笑意燦燦。
謝景明雖很少與人閑話,聽見的卻都能記着。
為此,他路過時,特地多看了兩眼。
小甜水巷整潔幹淨,就連店家擺在外頭的桌椅,都貼着內側,不越牆線,不占巷道。
正值午時剛過未時初至,日照開始偏西,牆角影子慢慢傾斜一邊。
馬兒慢行,穿過人群,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桃花酒香氣,從店家裏飄出來。
與那香氣一同飄出來的,還有一抹青蓮色的衣擺。
衣擺主人提着兩壺酒,出了高陽正店,背對他向東走。
鴉發之間,簪着一朵絹絲薔薇花。
薔薇花瓣在春風豔陽裏,微微拂動,栩栩如生。
謝景明有些躁動的心,忽地安靜下來。
他目送她浴着光,漸漸遠去。
牆頭陰影,一點點覆上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