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清平樂
第31章 清平樂
不覺已是暮春時節。
春陽熠熠, 田畝青青,芳草萋萋,春水潺潺, 密葉嘩嘩。
一大清早, 城門處已是人聲鼎沸,等着檢查過所入城省親、做買賣。
洛懷珠推開昭化坊內新租賃的二層小樓軒窗, 往下看了一眼被騰騰熱氣籠罩的街巷, 人影往來穿梭期間。
她對阿浮道:“讓張伯和樓下夥計準備好,開張迎客。”
張伯, 是她新招來的鋪子掌櫃。
他們鋪子名喚“輕翰煙華”, 乃取前人楊師道《詠硯》一詩中的“圓池類璧水,輕翰染煙華”之意。
鋪子主要售賣精致的雕花硯臺, 筆墨紙亦有,不過只是捎帶。
樓下熱鬧開張,樓上清淨。
洛懷珠坐在窗前一張高腳案桌旁, 案上擺了一個白淨瓷瓶,瓷瓶中插着幾枝阿浮沒用完的丁香花。
她吃着齊光買來的粉羹,看着朝廷發行的邸報①。阿浮坐在另一旁, 嘴裏塞着糍糕,手中也拿着一份小報。
不知看到了什麽,眼睛瞪圓, 幾下把糍糕吞下去。
“懷珠阿姊你看這個——”阿浮将小報遞過去, “這京城真是了不得,昨日剛發生的事情,今日都上小報了!”
洛懷珠接過掃了幾眼, 小報上所寫的,便是他們昨日在東郊遇險的事情。不過小報不比邸報, 乃民間發行之物,真假難辨。
起碼這張小報上所寫,主要便集中在她與沈妄川那纏綿悱恻的愛情故事上,以及将銀面的事情嫁接到沈妄川身上,說他如何孤勇,傷情多麽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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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懷珠笑着搖了搖頭,将小報還回去,重新思索邸報上的內容。
也不知進奏院和樞密院昨日發了瘋,還是皇帝怕臣民驚恐,令他們加時上值,朝廷發行的邸報上,也刊布此事後官員的罷黜事件。
她左手拿報,右手在桌案上彈跳敲擊。
昭化坊內有太學,學子衆多,坐在二樓都能聽見街巷底下用朝食的學子,拿着邸報、小報議論紛紛,各抒己見。
阿浮聽了一陣,捧起羊血羹,小聲道:“之前在江南時,還不清楚懷珠阿姊為何執着要在京城開惠民書坊,還要私下創建小報。原來,這些都可以拿捏讀書人的口舌啊。”
她真笨,半點兒遠見都沒有。
“京中小報,并非我們一家而已。”洛懷珠放下粥碗,喝了一口茶清氣,“怎能說拿捏。”
阿浮用羊血羹塞住自己的嘴巴:“唔,是我說錯話了。”
洛懷珠提醒:“出門在外,沒有浩初、承宇二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該當謹慎,毋言其他。”
阿浮點頭,用更多糕點把自己嘴巴塞住。
她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洛懷珠笑着将自己面前的煎白腸,也遞過去給她。
齊光、既明二人早已囫囵将朝食全部吃完,正收拾碗筷準備歸還店主,就聽得樓下忽然大聲吵嚷起來。
“麥稭巷那邊有人打起來了!”
“快快快,看熱鬧去!”
……
阿浮有些意動,趴在窗前,露出一雙眼睛直直盯着人群奔跑的方向。
洛懷珠本是不感興趣的,不過難得出來一趟,若是整日呆在鋪子裏面,未免無趣,她便将手中邸報折了折,交給既明拿着。
“走吧,我們也看看熱鬧去。”
麥稭巷是朱雀門外第一條巷子,對外城而言,是一處十分重要的商業地。一則因此地靠近狀元樓和太學,是學子們常常往來的地方,二則除卻各類商鋪、學子歇腳的處所以外,其餘皆是妓館,白日夜晚都不缺人來往。
恰好,此地背靠蔡河,被人戲言,與南地秦淮河房有得一拼。
麥稭巷與西大街交彙處的兩家臨近鋪子掌櫃,皆手中持棍,捂着流血的額頭,被巡視鋪兵按住兩手,不得動彈。
然則那腳動彈得歡,還在拼命想要踹向對方。
再看地面,全是四分五裂的木屑,顯然剛才的動靜鬧得不是一般大。
臨河一排水樓,二層露臺都冒出一顆顆發髻歪亂的腦袋來,用團扇絹絲掩着口鼻,扶着朱欄绮疏探身瞧熱鬧。
風一吹,一股濃郁的脂粉香撲面而來。
阿浮人嬌小,墊着腳尖都瞧不見前面的景象,洛懷珠便讓她站到屋下的臺階上看。
兩個掌櫃嘴裏都罵罵咧咧,污言穢語,沒有半句好聽話。
鬧了好一陣,有人自龍津橋底下的隧洞而來,厲聲喝道:“何人鬧事!門下謝侍郎在此,休得喧嘩!”
說話的人中氣十足,聲如洪鐘,直直撞進耳朵裏。
阿浮一手抱着朱紅柱子,一手揉着自己的耳朵,嘀咕道:“有什麽了不起的,還要大聲吓人。”
謝侍郎?
洛懷珠雙眼穿過人群,落在那騎于馬上,一身紫色朝服,彎腰垂眸低聲不知說什麽的人身上。
天幕尚未完全亮起,天畔還泛着淡青色的光,柔柔朦胧的一層,籠罩在他微躬的脊背上,像是輕雲繞山行。
是他。
謝景明擡腳下馬,将馬繩交給一旁的随侍,問急忙前來見禮的鋪兵:“隔着一道朱雀門,都瞧見了這邊的熱鬧,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他的嗓音微啞。
剛熬完一夜處理堆積公務,聞得聖上消了今日常朝,才打算歸家換衣去。
不料老遠就瞧見這邊糾纏的熱鬧。
“禀謝侍郎,此事乃麥稭巷邊角兩店鋪侵街一事,發生了些許矛盾,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鋪兵額角冒汗,也不敢擦。
“哦?”謝景明緩步走到兩人之間,看向兩個掌櫃,“即便是為此大打出手,也應該和不許你們侵街的鋪兵打起來,怎麽會是兩家鋪子掌櫃打起來?”
左邊的掌櫃高聲道:“謝侍郎有所不知,這街道令一出,各家都在丈量自己店鋪所能侵街的地兒,那隔壁的食鋪偷偷換了丈量的規矩和準繩,那地兒都快量到我們門口來了。”
謝景明将眼神轉向右邊:“這位掌櫃怎麽說?”
“他胡說八道!”右邊的掌櫃大叫冤枉,“明明是他占了我三尺地,我氣不過找他理論,被他一番話侮辱,才忍不住将條凳壓到他門口,問他是不是不講理,要挑事。”
謝景明:“爾後,你們便打了起來?”
“侍郎明鑒,的确如此。”
“你可有辯解?”謝景明瞧向左邊的掌櫃,喉嚨發癢,偏頭幹咳一聲。
右邊的掌櫃也大叫冤枉:“他才是胡說八道,我哪裏有占他的地兒,我可是按照街道令所言,丈量好地方,預備用朱欄圍起,以免日後還有糾紛。”
“你胡說!”
“你才胡說!”
……
謝景明背着手,瞧了一眼滿地的碎屑、破瓦罐、污水。
他伸手指了指地面:“這些都是誰的東西?”
左邊的掌櫃道:“除了那壞掉的條凳是我的,其他都是他的。”
謝景明看向右邊的掌櫃,嗓音沙啞:“他所言,是否屬實?”
右邊的掌櫃似在衡量。
“你不說也行,只要鋪兵入店比對一番,就能知道都是誰的東西。”謝景明半垂眼眸,涼涼看他,“食鋪與飲子店所售、所用之物,可不盡相同。”
右邊掌櫃勉強笑道:“謝侍郎說笑了,這些的确都是我的東西。”
“那便有意思了。”謝景明嗓音明明溫和,即便有些許沙啞,也依舊疏朗,此刻卻令他不寒而栗,“對方既然只是搬出一條板凳,又怎會惹得你丢出這麽多盆盆罐罐。”
右邊的掌櫃結巴道:“他……他想用條凳砸我,我急了,就順手将店裏面的東西丢出去砸他。他敢動我,難道我還不能還手?”
“你放屁!”左邊的掌櫃氣得直哆嗦。
謝景明提起衣擺蹲下去,聞言拿着碎裂的瓷片看他:“你倒是個有趣的人,別人不用條凳砸你的店鋪,你倒是迫不及待砸自己的東西。怎麽,你店鋪裏面,是沒有凳子可以拿出手嗎?還是,你的飲子店太賺錢,不在乎這些損失,只要鬧出動靜便好?”
鋪兵聞言,怒眼瞪那掌櫃。
好家夥,敢情是故意找茬。
四周看熱鬧的人,都忍不住議論紛紛。
阿浮低下頭,小聲在洛懷珠耳邊道:“看不出來,他還挺聰明,就是瞧着有些弱唧唧的,不會還要女子保護他吧?”
洛懷珠回想從前,的确每次在市井遇上事情,都是她和雲舒出手,謝景明大都握着一卷書,一手背着,和人溫聲講理。
她忍不住輕笑一聲,眸子從一群漆黑頭顱裏穿過,看向臉頰浮着不正常紅暈的謝景明。
他好似……有些不舒服。
謝景明将瓷器放下,撚了撚手,用手背攔在失色的唇瓣前,咳了兩聲:“這些個瓷器、瓦器,不是幹的,便是沾有清水,絕不黏膩。掌櫃莫不是昨日算過命,知道店鋪今日有難,便不裝飲子入罐?”
右邊掌櫃:“我……”
不等對方辯駁,謝景明示意剩餘的鋪兵,直接向其他人取證。
一番勘查後,三位鋪兵将供詞連同手印送到謝景明面前。
謝景明将結果誦讀出來,問右邊掌櫃可有話要辯駁。
“我……他……”右邊掌櫃身體不住顫動,冷汗滾滾而下,“你……你不是京兆府府尹②,你沒權判刑。”
謝景明從證詞中擡眸:“你的意思是,京兆尹會饒恕你,還是要京兆尹判你,你才服氣?”
右邊掌櫃支吾着,不說話。
“來人!”謝景明臉色沉下來。
“在!”
“去京兆府把京兆尹給我請來!”謝景明盯着右邊的掌櫃,囑咐鋪兵,“還有街道司的街使,都水監的使者,也都請來。”
“是!”
阿浮看得糊塗:“娘子,他是門下侍郎,又不是街使和巡檢司的人,更不是京兆府的官員,為什麽要操心這等事?”
閑得慌?
洛懷珠搖頭:“他這是借力打力,以絕後患。”
莫怪之前夜市侵街諸事,一直沒有動靜。
原來他在等這個機會。
“嗯?”阿浮不懂。
晨間熹微薄霧盡皆散去,天邊漸漸亮起,有霞光跳出,暈染雲層。
天畔霞光斜照,穿透路旁招幌,映在洛懷珠眼角眉梢處。
她眸子裏,立着熙攘人群中,一道窄瘦的紫色影子。
“繼續看下去,你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