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清平樂

第32章 清平樂

天光乍破, 層雲浸染金光。

遠處群山與屋瓦漆黑的影子褪去,勾勒出清晰的輪廓。

謝景明負手站立一旁,有些目眩之感。

長文伸手将他手肘托住:“侍郎, 你在發熱。要不先去藥局走一趟, 晚些再回來?”

“不了。”謝景明緩緩搖頭,“此事需得一鼓作氣解決, 絕不能留下後患。”

若是不然, 後頭收拾起來太麻煩。

背後攪局之人既然給他送上這麽一個絕好的機會,他倘若不用, 豈不是辜負了人家一番“美意”。

長文輕嘆一聲, 他跟了對方五年,深知其秉性。

對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 誰也攔不住。

隐在人群後頭的洛懷珠,朝齊光招手:“幫我去買一碗溫水,送給謝侍郎。”

“啊?”齊光掃了一眼人群, “衆目睽睽,不太好吧?”

确定此地沒有沈昌眼線?

不需要避一下嫌?

洛懷珠揚眉:“舅舅曾說過欣賞謝侍郎有變法的決心,敢為人之不敢, 後生之中可稱豪傑。我作為舅舅的外甥女兼關門弟子,給他欣賞的後生送一碗溫水,有何不可?而且, 誰讓你大張旗鼓送去了, 悄悄送去就好。”

她又還沒嫁到沈家,作甚事事要站在他們家去想合理不合理。

Advertisement

更何況謝景明病得明顯,她若不這樣做, 豈非和她先前所表現出對學子們的關懷,有所出入, 反倒更惹沈昌那個喜歡多慮的人注意。

“了然。”齊光馬上跑去。

麥稭巷不止一間飲子店,他很快就買好溫熱的清水,走到謝景明一側不遠處,恭敬立着,自報家門。

“在下乃墨蘭先生家的護衛,我們家娘子見侍郎似有不适,托小子前來送溫水一碗。”

謝景明擡眸,想要轉頭逡巡人群,硬生生忍住,脖子梗成鐵棍。

他溫聲問:“你們家娘子何在?”

齊光回頭看去:“我們家娘子……”

嗯?

人呢?

他定定看着朝他揮手的阿浮,心下明白過來。

——他們家娘子如今不敢見這人。

他轉頭,笑道:“我們家娘子在昭化坊新開了一家專門出售雕花硯臺的鋪子,方才從此地路過,此時怕是已在鋪中忙轉。”

恕他只能幫到這裏。

齊光将茶碗雙手奉上:“侍郎還是趕緊喝兩口,潤潤嗓子,莫要辜負我們家娘子美意。”

謝景明怔愣伸手,将碗接過,慢慢飲盡。

齊光把雙手伸出去,等對方将碗放他掌上去:“侍郎可還需要?”

“多謝。”謝景明搖頭,将茶碗輕放回齊光手中,“已足夠,不必了。”

他後半句話說得很輕,幾乎要聽不見,齊光莫名。

齊光便帶着碗退下,前去歸還,再回到洛懷珠身旁守着。

他蹲下來,仰頭看坐在紅欄上的洛懷珠:“娘子,他喝完了。”

天光自東出,落在他們家娘子背後,仿佛觀音菩薩身後的功德金光一樣,顯得人格外慈悲柔善。

洛懷珠點點頭,啓唇好幾次,才發出聲音:“他看起來可還好?”

“不太好。”齊光搖頭,回憶起謝景明那糟糕的模樣,“好似三四日不曾睡過一般,身上還發熱,整張臉通紅,我隔得遠遠的,都能感覺到那股熱氣散來。”

洛懷珠袖下的手,緩緩将腿上裙子攥緊。

齊光小聲問道:“要不要……給他找個大夫過來瞧瞧?”

“不必。”洛懷珠閉眼舒了一口氣,按下自己躁動的心緒,“他自有分寸,我們別好心辦壞事,亂了他的大計。”

阿浮輕聲打斷他們的話:“欸欸,那幾個官人來了。”

洛懷珠起身,跟着眺望過去。

一群着官袍的人彼此見過禮後,拿着證詞過眼,看向兩鋪前的淩亂。

京兆尹瞥了右邊掌櫃一眼,笑着拱手道:“不知謝侍郎,想要如何處置此人?”

“府尹此言不妥。”謝景明背着手,沉聲靜氣道,“《商君書》有言,‘聖王者不貴義而貴法,法必明,令必行,則已矣’,該當如何處置此人,靠的是法,而不是我謝某人如何想。府尹貴為我京師執法者,此言未免輕率了。”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語氣重了幾分。

京兆尹趕緊躬身告罪:“下官失言,下官有罪。”

謝景明垂眸看他,沉凝之音在耳:“府尹的确言語有失,身為一方父母官,該當以法度為先,方能得強盛之貌。‘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①的道理,府尹難道沒聽過?”

京兆尹背後冷汗直冒,腿軟得幾乎要給他跪下。

誰不知當今天子最重顏面,一句“國弱”不及他朝,緣由起于他,能要他命!

莫怪朝堂上下不滿謝侍郎者衆,卻無幾人敢光明正大攀咬他。

此人的确太可怕了些。

“不過此事該由言官上奏,與我無關。”謝景明擡眸看向臉色蒼白的右邊掌櫃,道,“請府尹告知此人,侵街巷阡陌者,該當何罪。”

京兆尹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直起身,咽了一口唾沫才道:“據《大乾律》所載,‘諸侵街巷阡陌者,杖七十’②。”

“謝侍郎!”右邊掌櫃痛哭出聲,腿一軟就想跪下,“我錯了,你饒了我吧,饒了我……”

謝景明看向架着此人的鋪兵,冷聲道:“扶穩他,莫叫他跪下了。”

兩鋪兵朗聲應答:“是!”

“謝侍郎……”

謝景明沒理會他,繼續問府尹:“棄穢物于街巷者,又該如何處置?”

府尹扯開自己幹燥的唇瓣:“據《大乾律》所載,‘其有穿穴垣牆以出穢污雜棄之物于街巷,杖六十。③’”

“錯了錯了。”右邊掌櫃驚恐搖頭,“我沒有穿穴,我是從門內丢出來的!”

謝景明轉身瞧他,正顏厲色道:“這又有何不同?難不成你還敢言唯有茅房之穢物才能治你罪不成?”

恰旭日自厚重雲層出,萬丈金光徹底撕毀層雲,兜頭灑落,盡皆浴在他身。

他頂着身後溢滿的金光,仿若怒目金剛,虎視右邊掌櫃。

右邊掌櫃不住搖頭,卻說不出話來。

“事到如今,你可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何在?”謝景明斂容沉聲,雙眼如電看着他。

右邊掌櫃連連點頭:“我知道錯了,我錯了!我改!改!”

他邊講邊痛哭,涕泗橫流,吼得街上都是回響。

謝景明容色稍霁:“念在你知錯欲改的份上,你棄物于市、誣陷他人的罪責,便以清掃此處,罰錢五百予這位掌櫃作罷。”

他伸手指向左邊的掌櫃,引來對方不住道謝。

謝景明擡手止住:“謝某奉法罷了,不必言謝。”

右邊掌櫃趕忙應道:“小民願意!願意!”

“但!承蒙聖上信任,将京師買賣侵街安置一事,全權交予謝某來執行。”謝景明話音一轉,溫潤的臉龐染上冷峻,“今日,我便在此地,依法行事,判你杖七十!”

“不要!不要!”右邊掌櫃撕心裂肺喊叫起來,“我是傅侍中的小舅子,你們誰敢動我!誰敢!”

他吼得厲害,掙紮也厲害。

鋪兵都有些猶豫了。

謝景明一甩袖袍,兜起清風将日光灑落的金輝攪碎,浮塵躍動。

“來人,墊下桐油布,在此行刑!教諸位看看,何為‘爵不可以無功取,刑不可以貴勢免’!④陛下明目在前,豈容底下污濁。”

一直沒作聲的街道司街使和都水監使者對視一眼,繼續默不作聲,只作壁上觀。

長文長武馬上去搬條凳,讓鋪兵将右邊掌櫃壓到凳子上。

鋪兵看了一眼司裏的巡鋪長,得到了一個閉着眼睛的艱難點頭。

他們底層差役,也沒法子,只得照辦。

怕待會兒壓不住人,他們将結綁得死緊。

謝景明看向京兆府府尹身後的衙差,再将視線轉到府尹那張滿是油光的臉上,無聲冷看。

府尹抹了一把臉,朝後頭的衙差喝道:“還不快去,杖責之事還要本府親自動手不成?”

左右兩位衙差麻利将手中佩刀交給其他衙差,上前接過鋪兵從他們府衙借的杖,高高舉起打在右邊掌櫃肉臀上。

“啊——”

慘叫啕哭聲響徹麥稭巷。

慢慢地,随着衙差數到四十九,右邊掌櫃已經昏死過去。

人群也從喧嚣到不忍看,再到心驚膽戰。

阿浮抱緊柱子,皺眉道:“他這樣做,就不怕全城的百姓都懼怕他,背後說他是酷吏嗎?”

“如今不就是了麽?”洛懷珠眼也不眨看着那個站在旭陽中,滿臉病色也眉目剛嚴的青年,“更何況,他今日若是不狠,侵街令此後便會形同虛設。現下這麽一鬧,政令定會下達無阻。”

畢竟,他連傅侍中的小舅子都打了,還有誰不能打。

皇親麽?

倘若皇親敢阻攔,謝景明怕是一樣照打無誤。

當今聖上,絕不會怪罪于他,反會借此削弱皇親勢力。

謝景明心中了然。

只是對方這般行事,等到新政步上正軌,他便會成為天子棄擲出來,以安民心與臣心的一把染血刀具。

他心裏定然清楚,卻依舊這般做法。

洛懷珠漆黑透亮的眼眸,波光微微晃動。

便在此時,硯鋪的夥計滿臉急色跑來:“娘子,有人、有人來砸場子!”

“什麽?!”阿浮從基石上跳下,扶住洛懷珠,“娘子,我們先回去看看情況。”

洛懷珠轉身:“走。”

靜默人群之中,一朵由新鮮丁香花拼成的薔薇動了起來。

謝景明的眼神随之移動,沒入窄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