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朝中措

第37章 朝中措

今歲冬獵安穩度過, 沒有波瀾生。

一眨眼,年關便悄然降臨;又一眨眼,細雨來襲, 方知春信至。

婚期漸近, 洛懷珠忙得不可開交。

詩社的人見她還不忘過來收集近些日子的詩詞,用書卷掩唇揶揄她。

洛懷珠只道:“舅舅希望三娘做個灑脫的人, 即便嫁人, 也當要做自己,而非誰人的妻子、媳婦。”

經她挑選的詩社成員, 早已剔除擁戴腐舊老思想的人, 剩下的都是些極其有想法的年輕少男少女,聞言只有欣賞。

“不虧是墨蘭先生, 當世第一人爾!”

洛懷珠捧着那一堆稿子,笑着離去。

詩社向外收稿的事情,他們方才施行半年, 至今共出了三本詩詞冊子,但凡是寫得好的詩,無論出身高低, 都有錄用的機會。

此冊投放在京師各書鋪中發售,初時并無幾人購買。

直到上歲冬獵,她帶上幾本去狩獵, 贈了一套給吏部侍郎, 讓對方驚呼“寒門之中,果真有才子耶”。

此話,吏部侍郎當着一衆人面前感嘆, 洛懷珠轉頭就令人寫進小報裏。

冬獵後,半個京城的學子都從中知曉此事。

至此, 詩詞冊子才開始賺點小錢。

洛懷珠也将錄取的稿子,設上稿費,貼在他們賃的一座小院門前,面向所有學子收取詩詞稿子。

小報和詩詞冊子,也慢慢向着京城以外的地方出售,不再光靠商販倒賣出去。

不過有些學子不善詩詞一類,更擅長實用的策論,上月詩社內部商議過後,決定将詩社的文冊增加一個策論的版面,并向外收稿。

侍中傅伯廉的二子傅仁瑞,本在崇文院做事,翻閱典籍後,先彙出一本歷朝策論集。

他們打算将這些策論分批錄入每一期出售的文冊裏,這樣一來,定能引得學子們争相購買。

詩社的事情如火如荼進行。

暗地裏,小報《崔四郎傳》也書寫到第十三回 ,準備付梓。

昏禮前兩日,洛懷珠還在點燭徹夜改稿,覺得不夠得勁,磨着即墨蘭給她文中那一篇《過荊論》潤筆。

荊,乃大乾往上數,第五個朝代。

即墨蘭被迫熬了一夜,以至于大婚當日,青着眼黑着臉,被誤認為極其不情願嫁外甥女。

也許不算誤認,他的确不想洛懷珠嫁仇人之子以複仇。

然而不管他願意不願意,洛懷珠主意已定,誰也勸服不了。

春風三月,十裏紅妝,紅綢鋪地。

京師已許久沒有那樣熱鬧。

洛懷珠閉眼坐在車裏,聽着外頭沈妄川騎馬繞車三匝的動靜①,想的卻是京中近來有流民,言道京師北去千裏遠的上北平原,營州一帶春汛濫發,田地被淹一事。

朝堂之上,還沒有消息傳出,到底由誰前去處理。

不過上北平原春汛,并非今歲才有之事,且他們大乾向來懼怕春汛不足,鮮少有春汛濫發之事。

一看就知道有人在中間做了手腳,唐匡民怕又得發一頓怒氣。

此時此事,便是一個燙手山芋,誰接誰難辦。

車子辘辘滾過武學巷,向着南薰門裏大街而去。

微微搖晃的車內,洛懷珠手中的扇子就擱在膝蓋上。

許久,車停。

她才重新拿起繡有雙喜的吉祥紋團扇,遮擋在臉前,等着車門打開,從容走出去。

青色的裙擺,掃過腳下馬車鋪墊的厚毛毯子,落地踩在席子上。

“新婦出車,福氣綿澤。”

“傳席入門,喜氣盈門。”

“馬鞍跨一跨,平安祥瑞不愁煞。”

“竈臺老爺拜一拜,從此米糧滿布袋。”

“入得百枝帳,百子千孫長。”②

……

傧相嘴裏不停冒出吉祥話,對應着每一道禮節。

洛懷珠垂着眸子,臉上擺出新婦大方微羞的表情,跟着完成一道道儀禮,直到拜完堂、卻扇、吃同牢盤裏三口飯、合卺、梳頭合發……

諸多繁瑣禮儀完成,才将青廬帳子合上,閑人退出去。

帳內只剩下她與沈妄川兩人。

盡管眼神明亮,洛懷珠還是看出對方眼後深藏的疲憊。

昏禮從黃昏開始舉行,到如今已是深夜,過不久就得到天明了。

沈妄川看着燭火下滿頭金釵翠钿卸下,細細輕柔長發披散,一身綠裝的洛懷珠,袖擺裏的手微微縮了一下。

燭火光暈朦朦,如輕紗似月華,将眼前所見變得有些不真實。

他停住往前走的腳步,站定原地不動。

洛懷珠将耳珰也卸下來,擦去臉上脂粉,撥水洗淨臉龐,露出本來容色。

她回頭看向呆站着的沈妄川,依舊沾着水珠的臉龐,仿佛帶露的薔薇花,在月華林霧之間,徐徐綻放。

沈妄川忽地便紅了耳根,有些狼狽地走到一旁坐下,背對她。

洛懷珠看得眉頭一跳,卻沒說什麽話。

他們是攜手合謀,并非當真郎情妾意行昏禮,此等情境之下,若是說些什麽,反倒有些奇怪。

“昨日有事忙碌到後半夜,近天曉才合眼。”洛懷珠用帕子擦幹淨臉和手,解釋了一句,“明日還得見舅姑(公公婆婆),我便不同你客氣,先行睡下了。”

她将帕子挂到落地桁架上,斂了斂身上的衣物,拉過被子先睡。

沈妄川坐在另一端,等她呼吸平緩下來,才轉身看着她的側臉睡顏,怔愣無言,直到天明。

同樣睜眼看天明的人,不止他一個。

謝景明如今已輕裝過燕山,只帶了長文長武和修遠修竹四人,趕往春汛鬧災的營州。

今日散朝後,思慮再三的他,向唐匡民領了這件差事,他們就馬不停蹄開始趕路。

入夜後,唯恐趕不上下一座城,便歇在燕山附近一座村子裏。

條件簡陋,無法将就,只得主仆一物。

四護衛都抱着刀劍,和衣橫躺在床板上,謝景明沒躺,靠坐在窗邊,瞧着燕山高懸樹頂的明月,摸着脖頸上挂着的一枚歪扭玉佩,睜眼到天色拂曉,才合了一會兒眼,接着趕路。

營州乃兵家要地,北抗粟末靺鞨和黑水靺鞨兩族,可以說,要是營州出了亂子,便極其容易被人奪走。

倘若營州被奪,靺鞨便會一路南下,打到長城底下。

屆時,上北平原将會丢失大半,他們大乾的糧食收成,也會受到極大的影響。

更遑論其事發不合常理,必定有人在其中做了什麽手腳。

他們須得盡早前去,隐藏身份摸摸底再說。

長文挺心疼他的:“郎君,你要不歇歇再趕路?”

瞧那青黑眼底,定是一晚沒睡。

謝景明翻身上馬,拉緊缰繩:“別說傻話,大事為重。駕!”

碰上這麽個拼命郎君,長文他們四個也沒辦法,只得驅馬跟上,一路奔馳。

第三日午後,他們便到了營州。

營州位于自狼河之上,地勢平緩,也并不在河下游。

然而進入營州地界後發現,其西郊、南郊好幾個村都淹了,河水波濤洶湧,氣勢磅礴,将河岸直接從半道沖毀。

謝景明見附近并無兵丁,便直接牽着馬,着一身棉布圓領皂衣,前去向村民細細打探情況。

這一打探了解,便到暮色四合之時。

長文怕災民見他們衣食充足,入夜打搶,他們又不好對災民随便動手,便将謝景明勸進城,先找家逆旅休憩一晚,明日再議。

謝景明應了一聲,倒是沒再多說什麽,讓長文他們松了一口氣。

不過翌日一大清早,天才蒙蒙亮,城門方開,謝景明便在路旁随便買了幾個炊餅,灌滿水囊,策馬往南郊去。

長文連醬肉都來不及買上一包,匆忙上馬跟上。

就這樣在北、西、南三郊奔走整日,冊子都記了滿滿兩本不知什麽內容,連新買的準繩也被磨得差點兒斷掉,謝景明才将東西一收,換上紫色官服,将自己的金色魚袋③裝上魚符,連同打王鞭④挂在腰間。

李定州坐在上都督府正堂裏,哼着京師流行的小調,怡然自得品着小酒。

趙刺史卻忽然踉跄跌入,仿佛見鬼了一樣,提着衣擺,哆嗦着手腳滾到他跟前,哭喪着嗓音,拍着大腿喊道:“李都督,不好了!”

李定州包子一樣白胖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耐煩,蹙着那又短又黑,仿佛墨水不小心滴到毛紙上暈開的兩道濃眉,瞪眼瞧向沖進來的趙刺史。

“瞎嚷嚷什麽,你一個刺史,慌慌張張像什麽樣。”

他舉起侍女溫好的酒,湊到嘴邊。

趙刺史卻撲到他跟前來,幾乎要軟着腿跪下:“外……外頭來了個人……”

“人有什麽稀罕的。”李定州伸手摸了摸旁邊侍女嫩滑的手背,“對方莫不是夜叉,将你吓着了。”

他仰頭将杯中剩下的酒,都倒入口中。

“是……”趙刺史咽了一口唾沫,“是天子信使!謝景明!”

“噗——”

李定州一口酒,全部都吐到了趙刺史臉上。

他抹了一把嘴角,神色總算正經起來:“你說誰來了?”

“手持盤龍金柄打王鞭,鞭上刻了‘雖無銮架,如朕親臨’八個字的謝景明,謝侍郎!”趙刺史說這話時,忍不住擡起袖子,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汗。

李定州捏緊手中杯子。

不管是打王鞭還是謝景明,他都深知其中厲害,更不用提對方一上門,就來這麽一出下馬威。

“趙刺史,營州各族混居在此,漢人、鮮卑和突厥暫且不說,甚至連靺鞨也有部分在此,你可得遣人好好保護謝侍郎,免得生出什麽意外來,知道嗎?”

他黃豆一樣的小眼睛,如鷹隼銳利,勾住趙刺史的臉。

趙刺史心裏一驚,連忙應聲:“李都督說的是,屬下一定照辦。”

李定州見此,心下滿意幾分。

“走,我們去拜見一下這位令京師上下聞風喪膽的謝侍郎。”

“我倒要瞧瞧,這是個什麽厲害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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