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朝中措
第38章 朝中措
京城。
沈家府邸。
洛懷珠請來鬼神醫, 為沈妄川診脈。
沈昌下朝歸來換常服外出,見門口有車馬,詢問管家。
聞得此事, 他心下有些詫異:“鬼神醫?”
他心裏一動, 隐隐有幾絲悅然浮動。
“不錯。”管家垂手立在一旁,“聽聞是墨蘭先生身邊的人, 擁有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好醫術, 只是人怪了些,脾氣也奇怪。”
沈昌顧不得換衣裳:“随我去看看。”
他大步朝着沈妄川的院子走, 在月門處見着靜立花木底下的洛懷珠。
“三娘啊。”沈昌擺出一張慈愛的臉龐, “怎麽不進去。”
阿浮趕緊攔人:“欸,不能進去。鬼神醫診脈的時候, 除了病人,誰也不能在旁邊,不然他會生氣, 此生不再給這個人看病。”
沈昌看向洛懷珠,對方朝他輕輕點頭,他這才停住腳步。
“我先前并無聽說墨蘭先生身邊有這號人物, 他到底什麽來頭?”
他說話的聲音溫和,與洛懷珠說話時,還微微俯身, 對小輩慈愛遷就的姿态, 做得十分到位。
莫怪唐匡民寧願先讓王昱年下場,也不舍得這麽快動他。
洛懷珠輕垂眼眸,笑道:“阿舅(公公)不知也實屬尋常, 鬼神醫其人規矩多,所救皆是疑難雜症, 轉眼便是三五年不見旁人。”
沈昌眼神閃了閃:“三娘也曾見這位鬼神醫出手?”
“他救過我。”洛懷珠輕輕擡起眼眸,看向沈昌,圓潤杏眸中,漆黑透亮。
那一瞬間,沈昌仿佛看見了當年從箭雨火焰後透出的那雙眼。
同樣形狀的杏眸。
他忘不了那雙眼睛裏透出來的決絕與仇恨。
許多人因他而死,他也親手處決過很多的人,然而那些人眼裏多是對他的惶恐,只有極少的人,能夠在死亡降臨時,對他露出深切的、欲除之後快的恨意與決絕。
當年的洛夫人、林韞,是少有的兩個。
“阿舅?”洛懷珠輕輕喊了一聲。
沈昌驀然驚醒:“哦……”他重新擺出和藹笑意,“三娘曾經受過傷?”
洛懷珠杏眸彎了彎,眼底水波晃蕩起一波柔柔春水。
不同。
沈昌看着那雙杏眸裏的端莊溫柔笑意,那是與林韞的爽快利落、銳意風發全然不同的感覺。
“倒不是。”洛懷珠笑道,“只是三娘自小體虛,幼年在江南山居修養,卧倒病榻多年。多虧了鬼神醫替我調補幾年,才有今日與尋常人無異的三娘。”
沈昌跟着笑:“原來如此。”
他們就這樣站在院門前,細聲閑話。
不一會兒。
正房門扇被推開,一個滿頭灰白發絲在腦後随意擰成一團,用藍布綁着的人,從裏面邁出來。他身上與發帶同色的袖子,挽到手肘處,露出一雙遒勁有力的胳膊,并不似普通醫者那般孱弱。
沈昌正要擡腳進去詢問,被洛懷珠攔了:“鬼神醫不喜歡生人近身,有話要問,在此便可。”
鬼神醫臉上罩了一張薄薄的金面具,那面具很獨特,暗啞不見絲毫流光轉,且一直蓋到鼻梁下,只露出一張嘴,一道線條冷硬的下巴。
熟悉的人便會清楚,鬼神醫那張面具,并非戴上,而是被燒熱,硬生生嵌在臉上。
至于個中緣由,除了本人與即墨蘭,無人得知。
他的脾氣,比臉上的金面具還要獨特,最是厭煩熱鬧、生人,除了醫術藥理,一切愛理不理。
“敢問鬼神醫。”沈昌态度也展露得很好,當即拱手問道,“犬子如何?可有法子根治?”
鬼神醫冷冷丢出一個字:“無。”
沈昌十分失望。
盡管這五年以來,他聘請醫者無數,大家或直言或委婉,全都這樣說,他心底始終還有着一絲希望。
他暗自嘆息一聲,只希望沈妄川能夠在大限将近前,先給他留個小孫子。
洛懷珠卻在一旁又問:“可以延命嗎?”
鬼神醫語氣,依舊冷硬:“可。”
“多久?”
“十年。”
“有何須做之事?”
“按時吃藥,少氣他。”
洛懷珠眉頭動了動,眸中似有不解,卻暫且沒有多問:“藥方什麽時候給?”
鬼神醫:“回去寫。”
阿浮見洛懷珠不開口,主動道:“阿郎且讓讓,鬼神醫不喜歡生人靠近,我們須得讓開。”
沈昌瞥了院中人一眼,往後退了好幾步。
鬼神醫見他們避開,這才出得院門,往外走去。
“管家,去送送鬼神醫。”沈昌朝身旁垂首躬立的人道。
阿浮阻止了:“不用不用,鬼神醫最煩別人送他,想要答謝,晚些先生遣人送藥方子過來,送他幾塊金子便是。”
管家不敢不去,又不敢去,只得回頭看向沈昌,看到對方揮了揮手,他才敢停下腳步,站到一旁。
洛懷珠掃過管家動作,朝院內伸手:“阿舅先請。”
沈昌笑着點頭,提起衣擺進去。
房門敞着,內裏燃了一種奇特的草木香,有些像艾草的味道,又有些不像。
沈妄川躺在榻上,呼吸平緩,神色平和寧靜,似乎睡得很香甜。
跟在阿浮旁邊的書童,都未曾見過自己郎君這樣安靜甜睡的模樣。
沈昌亦然。
他在榻邊坐了一陣,便輕手輕腳離開,回房換衣外出辦公務。
将革帶的玦(腰帶頭)扣好,他理了理衣擺,朝護衛招手:“再詳查一遍洛懷珠在江南山居的日子。”
護衛領命而去,沈昌坐在椅子上品了半盞茶。
茶香袅袅,熱氣氤氲起一片輕霧,模糊了那垂下的眼眸。
或許,他該想個法子,早些讓洛懷珠産下麟兒,再設法除掉。
既有疑點,縱然是聖意,也不該久留。
*
沈昌離開後,洛懷珠便搬了一張小案在榻邊,審閱新收的幾篇策論。
不知是否受上北平原一事影響,有位署名“青衫客”的人,寫的正是《營州水利論》,其從營州水利位置,歷年河道變遷入題,引出營州在治河、治民、治農、治市、治兵諸事上的弊病,以及可取的更改之策。
看到這樣一篇犀利策論,其他中規中矩引用聖人言的策論,瞬間黯然失色。
不過……
這樣一篇策論,在此緊要關頭上,若是付梓,恐招來禍患。
洛懷珠心裏生出幾分好奇,将策論看幾遍,又遣齊光跑一趟,送去給即墨蘭看完再送回來。
齊光本就是個閑不住的少年人,聞言立馬動身,往返奔跑,帶回來口信。
“先生說,此人可堪大任,倘若是個敢言敢為之輩,可為社稷、萬民謀福也。”
洛懷珠垂眸輕笑。
舅舅的想法,與她所想無差。
“咳咳——”
房內響起兩聲咳嗽。
洛懷珠起身返回屋內,給齊光、既明使眼色,莫要放閑人進來。
書童在小廚房煎藥,短時間內不會進來。
她将那幾張薄薄的黃麻紙疊好,交給既明保管着,轉身走到榻前,順手給沈妄川撈了軟枕墊着腰,讓他斜靠着。
沈妄川見她進來,趕緊扯了扯被子,蓋到胸口處,耳根微微泛紅:“怎麽是你,書童何在?”
“他去煎藥了。”洛懷珠沒在意這些,她搬來墩子,坐到一旁,“鬼神醫對我們說,可為你續命十年,讓你按時吃藥、不要動氣。”
沈妄川眼睫顫了顫,輕笑道:“他對我說,至多能為我續命一年,不可再多。後年不知何時,我便會油盡燈枯,無可挽回。”
不過已是意外之喜。
他還以為,他至多能活到明年而已。
“你似乎并不失望。”
洛懷珠雙腳踩在床榻板上,手肘撐于膝蓋,手背支起臉,微仰頭看着沈妄川。
她雙膝并着,這般動作配上那雙圓潤透亮的杏眸,顯得格外柔軟乖巧。
沈妄川微垂眉眼,臉上露出個說不清的笑意:“我本該死之人,活着只會讓我感到痛苦,早去才是解脫。”
聽到這樣的話,洛懷珠心裏有些複雜。
她恨沈昌,極恨。
每每見着對方,都恨不得掏刀子,給對方掏心割喉的恨。
然而沈妄川是仇人之子,卻是不幸生在沈家,攤上這麽個爹的仇人之子。
對方同樣恨極沈昌,想要他身敗名裂。
這樣一個人,她恨不起來,卻很難放心與他成為朋友。
“該死的應是沈昌。”洛懷珠放下撐着臉的手,站起身來,“你喝藥以後,再歇個晌。我去詩社一趟,晚些回來。”
沈妄川瞧着那輕輕搖晃的鮮紅裙擺,低應一聲:“嗯。”
繡着石榴花的裙擺扭動,漸漸離開視野。
洛懷珠讓阿浮給她披了一件玉白金線繡的花籠裙,再搭上披帛,提上手爐往外去。
阿浮怕她冷着,連同冬日新制的狐裘帶上。
沈妄川餘光見一抹白紅影子輕盈飄出去,他閉了眼,仰頭往後靠去。
書童捧着藥碗進房,小聲道:“娘子怎麽這時出門。”
郎君還病着呢。
沈妄川擡眸掃了他一眼。
書童瑟縮一下,震得托盤藥碗晃蕩,灑出一小片水漬。
他趕緊将托盤放到案上,捧起藥碗遞過去:“郎……郎君喝藥。”
沈妄川默了好一陣,才伸手接過。
他望着褐色藥汁裏掩蓋不住的蒼白面龐,冷聲訓話。
“以後,不許背後非議娘子。”
“她嫁我已是委屈,我本該心懷愧疚。”
本該如此。
可他卻禁不住竊喜。
沈妄川勺起藥汁,送進嘴裏。
澀味在口腔蔓延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