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迷神引
第41章 迷神引
沈昌嗓音輕柔如水。
然則, 這水像是從冰下走,帶着幾分寒涼。
洛懷珠臉色不變,像是沒聽出來一般, 從容行禮:“見過阿舅。阿舅出外公幹, 可還順利?”
她微微擡起臉,一副關切的模樣。
沈昌定定看了她一陣, 露出個溫和笑容:“勞煩記挂, 一切順遂。不過,三娘怎麽會在此地?”
阿川卧倒榻上, 她這個明知對方命不久矣的深情人, 不該出現在此地才是。
更不該,會找上雲舒郡主。
“我?”洛懷珠指了指身後, 尚能看見的丁香色背影,“我找郡主幫點小忙。”
她滿臉喜色,并不顯憂愁。
倒是怪事。
“哦?”沈昌臉上露出一絲擔憂, “她沒有刁難你罷?”
他仿佛怕對方因此委屈,甚至還表露出幾分愧疚。
洛懷珠笑道:“郡主豪傑,潇灑大方, 哪裏會刁難我一個小女子。她還答應幫我找人,再幫郎君謀一份清閑差事呢。”
她的語氣更是雀躍,端莊娴靜的動作, 都壓不住那份翩然而起的喜悅。
沈昌握着馬鞍, 向前俯身:“找人?”
什麽人非要雲舒郡主來找不可。
“是啊。”洛懷珠漆黑杏眸子裏,水潤亮澤,閃着斜陽橙黃的暖光, “近來詩社在收策論的稿子,有人投了一篇治水論, 可卻忘了留地方,可不得托人找找。幸虧那人用了軍中黃麻紙,才叫我有跡可循。”
她仿佛對一切都毫無保留,全然信任一樣,和盤托出。
阿浮和齊光的心跳,都哽在嗓子眼,幾乎跳出來。
若不是對洛懷珠百分百信任,他們此刻非要插嘴攔住他們家娘子,讓她別什麽都往外說。
眼前這個可是沈昌,一直懷疑他們娘子身份的仇家啊!!!
沈昌垂眸思索一小會兒,又微擡起眸子,輕笑一聲:“沒料到郡主果真不記仇,竟還願意給阿川謀差事。”
按照雲舒郡主性情,的确不屑為難一個弱女子,甚至會在對方需要時伸出援手。
前年,有人當街行刺她,她擒住人後放了,笑着說不想讓對方當冤死鬼,讓他查明真相再來,她随時候着。
後來查過,發現果真是誤會,對方要以死謝罪時,雲舒郡主不僅把對方攔了,還收入公主府做侍衛。
在這一點上,雲舒郡主的确有其大舅(先帝)年少時候的風範。
“嗯!”洛懷珠臉上笑容斂了一些,有些不好意思道,“三娘本來是想讓阿舅替郎君找活計的,只不過阿舅身居高位,開口要官位,別人總不敢給低了。若是傳到聖上耳中,定然不好。”
她擺出一副為沈昌着想的模樣,似乎已将自己當成了沈家人。
“你此番思慮,有理。”沈昌嘆了一口氣,“阿川那身子骨,我也不敢讓他太勞累。橫豎我們沈家也不要多大的財富,餓不着他,他呆在家中,偶爾出去走走也行。先前給他那幾個鋪子,都有掌櫃打理着,他不時去看看便好。”
他擺出一副慈父模樣,似乎設身處地為沈妄川打算,不舍獨子受苦之情,溢于言表。
“那可不行。”洛懷珠杏眸不贊同地微斂,“人之精氣神,會在惰懶之中消耗殆盡。哪怕郎君沒有疾病,長此以往,也得悶出病來。官職再閑散,但總歸有事情做,人才有活氣。”
她似乎覺得自己語氣肅然了些,不太妥帖,便又軟下語氣,溫柔勸谏。
“雲舒郡主替郎君謀官職,是最适合的了。旁人都覺得郡主與郎君有舊怨,定不會給他找多大的官,又因為郎君本身的身份,不敢前去找茬。這麽一來,郎君鐵定能當個清閑散官,再不時去店鋪看看,不至于日日閑着。”
金烏西去,灰白雲層鱗疊,猶如孔雀尾羽,一路拖着,散開布滿蒼穹。
日照從雲層背後散開,渡上一層金邊。
暖融融的光落在那張嫩白的側臉上,更顯肌膚透淨,青絲順滑。
沈昌都有些晃神。
他眼神微閃,笑着道:“三娘深思熟慮,我有所不及吶。”
“阿舅說笑了。”洛懷珠輕笑着垂眸。
眼看日頭向晚,又聞得沈昌還有事未畢,她便先回沈宅。
沈昌盯着那駛往斜街的馬車,眸中笑意斂去。
好一個深謀遠慮的洛三娘,談笑間将人拿捏得精準。
真是吓人。
遠去的車廂內,阿浮拍着胸口,摸着肚子,長舒一口氣。
“真是太吓人了。”
她倚靠在車廂壁,撈過一旁的食盒,給自己塞了一塊糍糕,安撫饑腸辘辘的肚皮。
洛懷珠笑着給她遞了水囊:“這就吓人了?這才第幾天?你要不還是跟着舅舅,讓齊光和既明跟我就行。”
“那怎麽可以。”阿浮反對,“我能做的事情,齊光、既明不會,也不能幹。你身邊可少不了我在,不然就太不方便啦!”
阿浮将膝蓋上的食盒放下,挪過去,抱着洛懷珠的胳膊,一副“你休想把我甩開”的模樣。
洛懷珠捏了捏她肉乎乎的臉蛋:“好,是我缺不得阿浮妹妹。”
馬車辚辚,停在舊宋門裏大街一側。
兩人前後踩着
腳凳下車。
他們從偏門入內,回到院子。
入院偏角處栽了一叢低矮的鳳尾竹。
竹影被夕照映入白牆,随着暮春晚風輕輕搖擺。
幾乎不用看路,洛懷珠也知道入院後的路該怎樣走。
這裏,原本就是她生長十五年的家。
大門前牌匾雖換掉,宅邸裏的景致卻并無什麽大改動。
就連她小時候頑皮鬧着爬牆的腳印,都留下淺淡土黃一圈在牆上,被假山遮去一半。
她那時力氣不足,腿還短,伸手摸牆摸了個空,将自己夾在假山和內牆之間,不上不下。
這一出,可把長兄吓得不輕,素來溫吞的文人君子,将書卷一丢,白着臉提起袍子就爬上假山抱她,磕得滿胳膊淤青。
後來怕她再出什麽意外,愣是給她找來武師父,教她如何保護自己不受傷。
“大兄最好了!”她還以為,長兄會怒斥她,不讓她再離開院門半步,沒曾想對方竟然如此開明,還說服爹娘同意此事。
幼年的她,白嫩胳膊抱住長兄的脖子,窩在他溫暖懷抱裏,用毛茸茸的腦袋拱他脖子:“知知最愛大兄了!”
二兄在旁邊還醋了,酸溜溜道:“活不了了,我家阿妹不愛我。”
“愛愛愛。”年幼林韞只得伸出雙手,換個懷抱哄人,“二兄天天給知知找好玩物件,是天下第二好的兄長。”
昔年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再浮現。
洛懷珠垂下眸子,斂去神色,走進院子。
沈妄川如今住着的院子,便是她昔年所居聽竹小築。
院子的一花一草一樹一木,全是他們兄妹一道親手所植,小道、奇石乃父親、母親與叔伯運來布置。
今日舊景尚存,人面全非。
洛懷珠袖擺下的手,幾乎要掐出血來。
她吹了一陣屋後竹林拂來的晚風,才踏腳邁進房中。
沈妄川斜倚在窗邊坐榻上,捧着手爐看書。
那雙漆黑深邃的眼,低垂半斂,少去幾分陰沉顏色,倒顯得氣色好上不少。
“郎君。”洛懷珠已收拾好心情,換上笑顏,“可用過夕食?”
沈妄川将書往案幾一放,看向她眼尾泛起的紅,撐在坐榻的手猛然一縮。
她……今日受了委屈?
他斂眸:“尚未用飯。”
書童馬上道:“小的這就去傳飯。”
洛懷珠叮囑道:“阿舅公務在身,暫不能歸,我們就在院裏用飯。”
書童停下點頭應“是”,才繼續往外奔走。
院門外有沈昌派來的護衛守門,屋後有神出鬼沒的銀面,齊光和既明熟練分站房門兩邊守着。
除去院門外護衛并不安全,他們這院子也算是個能悄悄說話的地方。
沈妄川起身坐到紅木桌前的圓凳上:“你怎麽會碰上沈昌?”
對方莫不是還不死心,派人一路跟蹤。
“我去找雲舒郡主,被他看見了。”洛懷珠坐到他對面,坦然道。
沈妄川倒是比她激動:“什麽?”
按沈昌多疑,不能沒有疑慮。
她這是将自己推在懸崖邊邊上,誘敵來捕!
“你知道此舉危險,但還這樣辦。”沈妄川捏了捏自己的鼻根,“萬一失手,該當如何?”
洛懷珠接過阿浮給她遞來的熱茶,捂在手中。
她吹了吹杯盞中的熱霧,任憑袅袅霧氣将她面容模糊。
“我所做一切,合情合理,都是‘洛懷珠’會做的事情。”她杏眸斂起,如新月彎彎,“沈昌必定會陷在兩難之中,猶豫不決,只得不斷派人查探消息。”
夕照透過窗紗,将窗上祥瑞的花鳥圖案,映在洛懷珠臉上。輕淡的蘭色暮霭,與熱霧交融,籠罩在她周身。
她驀然擡眸一笑,恰似一汪春水被垂柳輕點,不勝嬌羞。
沈妄川一時之間失語,都忘了自己要說什麽話。
“你知道的。”她就着那嬌羞的神色,吐出一句無比冷峻的話,“人害怕時,才會犯蠢。”
只有沈昌心中惴惴,做出動作,才能中圈套、入陷阱,一步一步,順着走到給他埋設的深淵裏頭,砰地落下去,摔掉假面皮,露出真面目。
至于她……
站在深淵之側又何妨。
她歪着腦袋,朝他嫣然一笑。
暮色四合,攏收天光,水霧與暮霭盡皆散去。
天地陷入昏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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