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應天長
第53章 應天長
雨似一條條鞭子, 在裹着微藍的雷電中,鞭打大地。
地上水窪濺起高高的點子,落在洛懷珠換了一身的錦白襦裙上, 也落在滿牆花木裏。
她一手撐傘, 一手提着貼上花葉的裙擺,帶着如同往常一般, 端莊溫柔的笑意, 擡腳踏進游廊。
啪。
雨傘收起,在磚上滴滴噠噠, 淌成一片水窪。
她緩緩繞過回廊, 朝着後院走去。
沈昌一直目不轉睛,盯着她所有的動作, 見她若無其事要離開,才開口問答:“今日祭奠故友,可還順利?”
咔——
電閃雷鳴, 暴雨依舊。
洛懷珠側轉身,向着大堂方向,含笑道:“讓阿舅擔心了, 今日祭奠時,碰上二十賊子。”
她聲音虛弱,融在水汽中, 幾乎要随着暴雨沖刷走。
沈昌盯着她開合的唇瓣, 才曉得對方在說什麽。
他背在身後的手,驀然收緊。
“哦?”他盡力穩住自己的表情,好不顯得猙獰, “那可真是驚險,幸好你沒事歸來。”
風又起, 廊下半卷竹席,随着風不停翻卷,噼啪有聲。
垂挂的燈籠,亦随風搖擺,蕩出猩紅迷離的一重重虛幻影子。
洛懷珠就站在那片血一樣的紅色裏,聲音游移:“是啊,可真是驚險。多虧臨危之際,舅舅得到消息,讓暗衛前來救我們。即便如此,齊光和既明也身負重傷,只得留在自由居,讓鬼神醫挽救。另外派了凱風、清和二人護我歸來。”
沈昌唇角微起。
看來,除去一個阿浮,其餘人都受了不輕的傷,怕是性命有礙。
不等對方多高興一會兒,洛懷珠便繼續:“只可惜,讓兩個賊子逃跑了。”
言外之意:二十人只活了倆。
她眉眼彎彎,似上弦月看向沈昌。
眼眸之中,并沒有死裏逃生的後怕,反而有誅殺賊子的喜悅。
沈昌微微上翹的嘴角僵住,就連臉頰都忍不住抽動一下,心中的歡喜蕩然無存。
潮濕的夏夜風雨,從游廊盡頭刮來。
洛懷珠捂着胸口咳了兩聲。
阿浮趕緊把她攙扶住,對沈昌道:“家主贖罪,我們家娘子今日被賊人砍傷,需得靜養歇息,我們先失陪了。”
她将兩人的傘,都交給身後兩個玄色圓袍的青年。
那便是擅長使用暗器,以及五感敏銳的凱風、清和二人。
洛懷珠朝沈昌盈盈福身,才邁着有些虛浮的腳步,往後院走去。
沈妄川捧着微溫的手爐站在屋前,盯着月門看。
書童勸他:“郎君剛沐浴,吹不得風,還是別等……”
話還沒說完,洛懷珠就撐傘進院子,撞入他的視野中。
洛懷珠的傘低垂着,他只能瞧見那胭脂色的衣擺成了錦白,以及身後跟随的護衛換了兩個,卻看不到她蒼白的臉色。
等人提着裙擺,邁上臺階,把腳踏在廊下,收起傘,他才瞧見那暖光也掩蓋不住的蒼白臉色。
“你怎麽了?”
沈妄川臉色很難看。
洛懷珠擡起左手拉住他胳膊,受傷的右手把傘遞給阿浮。
“我沒事,你不用擔心。”她講完,對阿浮說,“幫我備水沐浴。”
阿浮應了一聲,帶着傘往小廚房走去,順便把書童拉走。
“你,幫我燒火。”
書童力氣不敵阿浮,直接把拖着走,根本沒有機會留下。
一進門,沈妄川的臉就拉下了:“你受傷了。”
“小傷而已。”洛懷珠歪到榻上靠着。
沈妄川給她墊了兩個軟枕,又把毯子拽到她身上,還将自己的手爐塞到她冰塊一樣涼的手裏。
洛懷珠捂着五蝠銅爐,眼神微動,垂眸看着手爐的紋路,有些出神。
沈妄川拽着毯子的蒼白手指,驀然收緊:“小傷?”
瞧這手上白布,都浸染成什麽模樣了,還算是小傷?!
“嗯。”洛懷珠舒出一口氣,“你是不是探知過沈昌手上的力量,可知他手上有多少啞巴暗衛?”
沈妄川氣她不愛重身體,更氣自己毫無立場以生氣表達關心。
他只得憋着怒氣:“從前剩兩百餘,自馬場一事過後,只剩下暗衛兩百,六個精銳。”
對方将他困在鐵桶之中,也是有代價的。
五六年的時間,就算是盲撞,他也足夠将這鐵桶撞個明白。
洛懷珠眼眉一動:“這麽說來,從今日開始,他身邊就只剩下兩個精銳守着院子了?”
沈昌對她有所懷疑,定會派人去徹查小報的事情。
按照對方的疑心病來說,一個人辦事,沒有互相印證,他絕不會放心。
也就是說,外出的人起碼有兩個。
她臉上笑意明媚不少,将蒼白容色都映襯得惹人心憐。
“你要做什麽?”沈昌看她愈發明媚的笑意,心裏總有一種不太妙的預感。
洛懷珠左手枕在坐榻邊上,但笑不語。
要是被對方知道,有所防備,豈非不美。
她等阿浮提熱水進來,在耳房洗完澡上過藥後,穿着一身輕薄衣裙,回到正房。
沈妄川就倚靠在床頭讀書,書童将藥碗捧來,看他喝完。
洛懷珠一身輕紗進來時,書童還沒走,他們二人聽到動靜往屏風處看,見對方雲鬓微濕散亂,玉臂薄紗裹,燭臺之下,愈顯玉白瑩潤的模樣。
書童趕緊低頭,不敢再看。
沈妄川瞧了一眼,便紅了臉,對書童喝道:“帶上藥碗滾。”
書童忙不疊将藥碗放進托盤裏,手忙腳亂中,還把藥碗翻轉,底下的褐色藥汁,全灑在墊着的白色布巾上。
洛懷珠繞過書童,走到榻前坐下:“幹嘛對他這麽兇。”
輕紗而已,夏日街上多少人穿。
沈妄川撐着手,準備正坐起來問她這是要做什麽。
不料手剛往兩邊一撐,洛懷珠就逮住機會,把他衣襟用兩手扯着,一把拉開了。
沈妄川:“!!”
“你……”
這是要作甚?!
他雙手緊緊拉住自己的衣襟,讓自己重新歪倒被褥上。
洛懷珠欺身上去,對書童道:“把門關上,你們郎君害羞。”
書童手一下沒穩住,托盤墜地,趕緊白着臉收拾。
沈妄川往外看了一眼,又看向洛懷珠,滿眼都是詢問。
這到底鬧哪樣?
洛懷珠依舊不語,只說:“害羞什麽,小童收拾好就替我們關門了。”
她在對方關節酸軟處點了幾下,順利把人衣裳扒開,露出一片白皙光潔的平坦胸膛,以及腰腹上微微鼓起的薄薄肌肉。
不是他。
洛懷珠伸手朝他腰腹捏了幾下。
的确是平坦的,沒有任何東西遮掩。
沈妄川整個人都燒成了蝦米,對還在整理托盤的書童吼道:“先把房門給我關了!”
書童忙不疊應:“是。”
他起身拉門扇時,正見自家郎君被牢牢壓在床上,一臉潮紅,趕緊把門關上,不敢再看。
洛懷珠捏完他腰腹,手上就松動下來,正坐榻邊不動。
沈妄川紅着臉把自己的衣裳蓋好,拉過被子掩到胸口上。
“你……你要找什麽。”
誰的腰腹上有什麽印記之類的東西嗎?
他皺着眉,一下就想到了一個人。
“你懷疑我是銀面?”
洛懷珠往門口瞥了一眼,将床帏拉上,盤腿坐上去。
“怎麽說?”
對方僅憑一個動作,就猜出她懷疑的人是誰?
沈妄川往床裏側挪去,丢過另一床被子給她蓋上,以免受寒。
“銀面當年從冰下救我起來,手腳凍麻了,刺客砍來的一刀沒能及時避開,在腰腹上留下一條很長的疤痕。”
洛懷珠将被子扯來,蓋到自己膝蓋上,探究看向沈妄川:“哦?真的?”
“此事你去市井随便打聽,都能知道真假,當年鬧得沸沸揚揚,聖上都知道。”沈妄川往裏側靠去,避開對方探身過來的動作,“我騙你作甚。”
“當真?”洛懷珠拱着被子往前,靠近他。
沈妄川摟被子,抓衣襟:“當然了。”
洛懷珠将左手撐在膝蓋上,輕笑一聲:“那倒是我小看了你和銀面之間的感情。”
“倒也算不上小看,他初時保護我,都是出于沈昌的命令罷了。”沈妄川把腿也縮一起。
洛懷珠看他動作,轉身斟了一杯白水,化了些白糖,揚開被子,往中間一潑。
沈妄川恨自己為什麽看懂了她的動作含義。
“沈郎君。”洛懷珠放下杯子,撐在床榻上,小聲對他道,“這裏的動靜,就辛苦你裝一下了。”
她轉身往屏風後走去,再出來時,已換上一身夜行衣,并将換下來的紗衣和裙子,往地上淩亂灑落。
沈妄川将被子掀開,理好自己的衣裳。
他抓住她的手腕:“你還受着傷,外頭也在下着雨,你要上哪裏去?”
洛懷珠推開他的手,在箱子底下翻出一頭蓬亂的假發,套到包裹好的頭頂上,又從箱子夾層抖出一身破爛的血衣,穿到身上。
血衣與她當年墜崖時那身,一模一樣。
她轉身,用輕飄飄的虛弱語氣,撐起蒼白笑顏:“他的鐵桶,有裂縫了。”
而她今晚,就要把這一道裂縫擴大。
風從後窗溜進來,将燒焦的血衣袍角吹拂起。
沈妄川聞到了陳年血冤蘇醒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