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六幺令
第59章 六幺令
午後。
熾熱的太陽底下, 飄過一場來去匆匆的急雨,天街行人還沒來及把傘撐開,雨便無蹤無影, 只有地上蒸騰的水汽, 證明它來過。
随着夕照收斂光芒,墨藍天色被一層灰色包裹。
夜幕四合後, 毫無預兆下起一場持續到深夜的大暴雨。
洛懷珠近日處在市井言論中心, 不少人都暗暗笑話她不愧是半道才跟上墨蘭先生的人,行事果然不夠大氣雲雲。
白日她前去詩社時, 張容芳正和詩社中的人大吵了一架。
詩社退了三人, 剩下的都堅定說,他們相信洛懷珠肯定不是這樣的人, 不過是那些人閑着沒事做,才在茶餘飯後說着消遣。
“我不生氣。”洛懷珠甚至還安慰他們,“不過此事鐵定會影響到詩社, 你們的心血,怕是要被別人拿去攻讦,雞蛋裏挑骨頭。”
張容芳還叉着腰, 悍然道:“誰怕他們!還希望有些人,不要說不過就開始口不擇言,有失體統。”
傅仁瑞比較冷靜些, 問洛懷珠到底發生了何事, 為什麽忽然之間就和沈昌有了争執。
他本以為,右仆射願意應承墨蘭先生之前提出來的幾個條件,應當是位十分開明的長者才是。
“你們不用擔心, 最近少些露面,少與人争吵就行。”洛懷珠拍拍他的肩膀, “讓大夥都冷靜些,別被人耍了。”
詩社再動蕩一次也是好事。
後頭的事情,若不是意志足夠堅韌的人,她可不敢用。
傅仁瑞嗅到了風雨欲來的水汽,有些擔憂看她。
他知道洛懷珠身上,有些不尋常的事情,可相處下來,他也相信自己沒有看錯人。
此人,絕對值得結交為友。
洛懷珠臨走前,又補了句:“多叮囑你的傻弟弟,最近少些外出。”
傅侍中多次落沈昌面子,傅仁瑞又和她交好,很難說那個心眼比針眼還小的小氣鬼不遷怒。
他們家一衆人,就數傅玉書往外跑得最是勤快,容易被抓住把柄。
入夜後。
洛懷珠看着天際瓢潑大雨,早早歇息。
等到半夜,才摸索着起床換夜行衣。
沈妄川怕引起院門護衛注意,沒有亮燈,在黑暗中盯着那一團動起來的暗色。
“你要上哪裏去?”
大雨瓢潑,月黑風高的。
洛懷珠換完衣裳,走到窗邊,才回他:“做賊去,采花。”
沈妄川差點兒一口氣哽在胸口,把自己噎死。
對方在他面前露出林韞少時模樣以後,便愈發不收斂了,行事作風常常帶上林韞的氣息,把人氣得半死後,她在那邊怡然自得,促狹得不行。
“別鬧。”沈妄川起身,抓住她的手臂,“說好的合作,我總得知道你的行動,會不會給我帶來麻煩。”
洛懷珠聽得眉頭揚起,有些驚訝看他。
要不是對方入了吏房後,一直帶回來各種人事調動的消息,她差點兒以為對方不想複仇。
沈妄川身上也有着和沈昌極其類似的一點——有着十足的耐心,且不動聲色。從他可以将一份藥下十次,延時兩年讓沈昌無知無覺失去生育功能,還将自己摘幹淨便可見一斑。
若非與他合謀,而是敵對的話,她對付沈昌恐怕就要捉襟見肘,勉力而行了。
“你現在才擔心我壞事兒,會不會晚了點。”
這種一聽就知道是借口的話,講出來她也很難接上。
沈妄川被拆穿心思,臉頓時燒得熱起來,不過此刻夜黑得濃稠,誰也瞧不清楚,只有他自己清楚。
心虛之下,手中力度難免松懈下來。
洛懷珠感覺到了,便道:“放心好了,我心裏有數,不會出事,給你帶來麻煩的。”
對方扯這借口,她就用來回答。
答完,将他的手拉開,跳出窗外和銀面打過一聲招呼,便順着院牆溜了出去。
王夫人的院子在最清淨的地方,自然也就最偏僻。
今夜暴雨,院門守着的人到了亭子底下看守,并不在院子邊上。
洛懷珠翻牆進,根本就不管他們盯得如何。
她只是先聽房裏動靜,鎖定兩個侍女的位置,在對方鼻子底下蒙了一條包着麻沸散的藥袋,讓她們切莫半途醒來。
完了,她才摸到王夫人的床前,撩開床帏,把人喊醒。
“阿姑。”
王夫人一睜開眼,就對上了洛懷珠那雙含笑的杏眸。
她眼睛瞪圓,嘴巴張開就要喊出來。
“噓!”洛懷珠把她嘴巴捂住,小聲道,“你的侍女已經被我用麻沸散迷暈,你可以放心說話,不必裝瘋賣傻了。”
王夫人瑟縮在床頭,抱着被子蓋住自己,滿眼懵懂,似乎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麽。
“你不用急着否認這件事情,我也不需要你承認。”洛懷珠看着她,“但不管你是真傻還是假傻,肯定都能明白,這時候絕對不能随便說話,引來其他人的對不對?”
王夫人還是瞪着眼睛看她,并不搖頭,也并不點頭。
洛懷珠輕笑一聲:“這樣的話,我只好一直捂着你的嘴巴了。不過你的耳朵可沒被我掩住,肯定能聽到我在說什麽。
“沈昌如今想要我死,正千方百計想要用他從前的手段,把他身上的事兒栽贓到我頭上。這樣的手段,你多年前就見過,肯定不陌生。
“我不需要你做什麽,只希望你能夠知道,沈昌做過的那些腌臜事,就要見到天光了,不過光是一群陌生人的血淚,不足以讓唐匡民動搖。我們需要更猛烈的暴風雨,将沈昌徹底拍死在海岸邊上。
“若是王夫人願意,可以看準時機,助我們一臂之力。”
她似乎當真是為了說這樣一番話,講完就松開手,要朝外面走去。
剛起身,王夫人就抓住了她的手指。
洛懷珠可以明顯感覺到,那抓上來的手,粗糙幹燥,骨頭都在發抖。
對方說出口的話,比窗邊細紗還要輕飄飄。
“你……是阿玉嗎?”
洛懷珠并沒有回答她,只是将她緊箍着的手輕輕推開,起身離開。
“阿玉……”
倉惶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她腳步稍慢,眼眸微顫,卻并無回頭。
“你是阿玉。”
壓抑着悲鳴的聲音,從喉嚨裏嘶啞擠出來,好似脖頸破風了一般。
狀若臨死的掙紮呼喊。
她仿佛聽到娘親當年哽在咽喉沒繼續出口的呼喚。
咽喉間咕嚕翻滾的血水,混着說不清的思念與愧疚,就那樣灑在庭院中,将綠草染紅。
洛懷珠邁出去的腳步就此停住,難以向前。
王夫人從床上翻起,摔落冰冷地面,顧不得起身,生怕她跑了一樣,用手肘匍匐前行,伸手要去撈住她的手指。
指尖的冰涼擦過,讓洛懷珠無法硬下心腸否認自己的身份。
她回身下蹲,垂眸看王夫人。
窗外雷電閃過,照亮洛懷珠半邊神色冷硬的臉。
白光落入她的瞳孔裏,猶如落入海底一般,轉瞬消失,無法照徹黑暗。
她說:“不,我只是歸來索命的冤魂。”
王夫人瞬間抓緊掌中手指,生怕她跑掉一樣,緊緊抓着,用兩條伶仃的手腕抱合着,擁在胸口前。她懸在眼眶中的淚,毫無預兆墜下。
“那你一定,是阿玉的冤魂。”
六年多了,她都在想,為何踏在這片土地上,故友卻不肯入夢來。
阿柔是不是怪她,所以才不肯見她。
她張着嘴巴,想要哭出聲來,卻發現自己早已習慣了啞聲無言,無法暢快痛哭,只能默然垂淚。
洛懷珠蹲下來,看着那張生氣枯槁的臉,伸手摸上去。
這張臉,本是與她阿娘截然不同的英氣疏朗,是幼時會拉着她上山下河爬樹,将她抛起來又接住的飒爽。
而今,卻如同截下的枯木,雕刻成一朵還算美麗卻沒了生氣活力的木頭。
她都沒辦法相信,敬茶那一日,自己是多有毅力,才沒當場把滾燙茶水潑到沈昌臉上去。
“是,林素玉的冤魂回來索沈昌的命了。”承認身份的洛懷珠,眼眸浮起澹澹水波,輕聲道,“慧姨,你要記住,阿玉只是冤魂入夢,不是真的。”
所以,當她是夢醒時分瞥見的一抹幽魂,足矣。
王夫人捏緊她的手,眼神惶恐:“你要做什麽?別做傻事。”
留着性命,比什麽都重要。
“慧姨放心。”洛懷珠把另一只手搭上去,将那幹瘦手背收緊掌心,緊緊貼上,握在懷裏,“我不會做傻事的,我只是送沈昌去地底,給我阿爹阿娘、叔父和諸位阿兄阿弟賠禮道歉。”
她替她将散亂的發絲繞到耳朵後面:“那時,慧姨便可以不用像如今這般,事事掣肘,受着沈昌令人作嘔的虛情假意。”
沈昌的做戲,令她都想作嘔,況慧姨。
王夫人雙眼通紅,積蓄多年,只能在深夜裏偷偷、壓抑流淌的淚水,在此瞬間決堤。
這些年來,她耳朵裏聽到的都是她多麽有福氣,能夠有沈昌這樣的良人相待,似乎誰也看不見他那張虛僞的臉皮底下,醜陋的嘴臉。
偏偏,她只是個“瘋傻”的人,是絕對聽不懂這些話的人,只能跟着擺出一張恍惚的臉,絲毫恨意也不能洩露。她将心底裏瘋長的恨意,全部都收割,又變成肥料,腐化滋養恨意。
洛懷珠從她眼裏看到了。
“慧姨等我。”
沈昌不會活過這個冬日的,她保證。
她伸手抱了對方一下,終究不好久留。
王夫人扶着窗棂,目送她翻牆離開的背影。
水汽纏着輕紗卷進室內,涼風撩起她蓬亂的發絲,遮蓋那雙赤紅的眸子。
許久許久,她赤足順着洛懷珠留下的濕痕,爬出窗外,從地上抹了一大坨泥巴,塗在地上、柱子上……
一路塗到被解開麻沸散的侍女跟前,把泥土對準她們的嘴巴,塞了進去。
劃破凄迷雨夜的尖叫聲,在這方偏僻的院子響起。
“啊——”
同時響起的,還有王夫人跪在地上,伸手扒開她們的嘴巴,哭喊的聲音。
“寶寶,我的寶寶。”
“是你吃了我的寶寶!”
“你把我的寶寶還給我!”
……
偏僻院子,今夜格外喧鬧。
洛懷珠貼在院牆邊上,看着狂風中搖曳亂擺的修竹,還能從風雨聲中,聽到尖銳的叫聲。
嘶聲的吶喊自胸腔深處發出,在耳邊不停回響,如寺院鐘鳴,一聲又一聲,随風雨兼程而來。
冷雨自脖頸滑落,似薄刃侵透衣下肌理,冷得人骨肉發痛。
她捏緊拳頭,沖進幽深竹林裏。
黑夜狂風,将她背影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