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六幺令
第58章 六幺令
轉天, 烏雲密蓋,不見日光。
洛懷珠收拾好出門去,與沈妄川并肩行至花園, 恰好撞見沈昌從通往主院的路出來。
兩廂厮見, 又是一通禮節與問候。
洛懷珠一如既往挂着溫柔端莊的笑容,只在偶爾轉頭看向沈妄川時, 才露出幾分含情脈脈的妩媚;沈昌也如同往常, 挂着儒雅和藹的笑意,只在無人注意時, 流露幾分沉在眼底的陰狠。
沈昌今日修沐, 說要帶王夫人出門逛逛,置辦一些首飾衣裳和胭脂水粉。
正巧。
沈妄川也修沐, 出門前所用理由,也是陪着她去置辦女兒家的東西。
既然他們今日目的一致,分開行動未免留給政敵猜測的把柄, 便一同出門,但因各自備好馬車,倒是不坐在一處。
車上有書童在, 阿浮有話也說不得,幹脆捧着糕點盒子悶聲吃。
齊光不在,駕車的人便改成清和。
天開始熱起來, 沈妄川腰間多挂上一把扇子, 見洛懷珠将細竹簾子卷起來,便抽出折扇,給她扇風, 還從懷裏掏出素淨的帕子,遞到她手邊。
“擦擦汗。”
驀然得到一股清涼的洛懷珠, 轉頭朝他嫣然一笑:“多謝郎君。”
她接過對方手上的帕子,揩走額上汗珠,再疊好準備塞進自己袖子裏,打算回去洗幹淨再還給對方。
與從前那般。
沈妄川伸手捏過:“我收着就行。”
洛懷珠愣了一下後,松開手,展顏應道:“好啊。”
夫妻之間,的确可以不在重這些。
書童拘謹坐在靠門一側,只敢用餘光瞧他們動靜。
等到了通濟坊附近,他們便下車,前去唐家金銀鋪,翻看冊子,定制首飾。
王夫人對首飾不感興趣,倒是總想挖人家門口的兩盆樹,弄得一群夥計想攔又不敢動手。
沈昌趕忙放下手中冊子跑去哄人,把人領進去看畫冊、選飾品。
洛懷珠倒也佩服沈昌,為了給自己打造一個好丈夫的名聲,倒是舍得下功夫,也不嫌累。
“郎君,我就要這幾個。”
她選了一個手镯,一根簪子和一對金銀絲的臂钏,還給沈妄川選了一頂玉冠。
掌櫃的和他們商定用的玉料,做好記錄。
“阿舅,我和郎君先到對面的鋪子看看胭脂,順便給阿姑選一份,她可有不用的脂膏?”洛懷珠沒辦法安然坐在椅子裏,看沈昌裝什麽癡情儒雅文士。
沈昌溫和答話:“并無。”
洛懷珠便拉上沈妄川,跑到隔壁去挑選胭脂。
此地距離沈昌給沈妄川的鋪子并不遠,那幾家店鋪,幾乎都是買賣絲綢布匹的店面,除了店鋪出入賬目有些異常以外,店面并無異常。
“賬目雖異常,但銀兩都流向沈昌手上握着的店鋪中。”沈妄川在她耳邊小聲說,“這麽一來,掌櫃定然有借口,說賬目并非異常,只是鋪子互相之間周轉而已。”
他們買完胭脂,順道往店鋪走一趟時,掌櫃便用了這樣的說辭。
洛懷珠翻着櫃臺上的賬本:“店鋪之間,最是忌諱通賬,以免分成牽扯不清,你們倒是大方,願意将辛苦得來的銀錢,主動送到別人手上去。”
掌櫃的賠笑:“郎君和夫人有所不知,這些銀錢都記在賬上,右仆射是絕對少不了我們的,就算送過去,又有何要緊的。”
反正把銀錢封箱送去宅邸,不也是随右仆射自己想怎麽花費就怎麽花費。
洛懷珠輕敲賬本,眼神緊盯掌櫃:“這樣算來,我們所有的絲綢鋪子賺的錢,豈不是八成都補貼到那幾家不賺錢的鋪子頭上去了?”
莫怪沈妄川掌管那麽多鋪子,卻依舊不賺錢。
掌櫃苦笑:“這……主人家的事情,我們也管不了,橫豎右仆射也不缺我們一枚銅板。”
他們也只是幫着看鋪子而已,何必打聽太多,混口飯吃就成了。
洛懷珠問沈妄川:“郎君可知,阿舅手上的鋪子,都是些什麽營生,怎麽就要那樣多的銀錢?”
最要緊的是,這些銀錢哪怕是用去養那兩百暗衛都有剩餘。
她不信沈昌背地裏沒有做別的生意,光靠明面上這點子賬目來養暗衛。
沈妄川正準備開口,沈昌的聲音便從背後傳來。
“這個問題,三娘與其問阿川,倒不如親自問我。”
洛懷珠回頭,看向扶着王夫人而來,還帶着兩個侍女、護衛的沈昌。
王夫人那兩個侍女,似乎特別不滿意她幹涉沈昌的事情,暗暗瞪了她幾眼。
她臉色不變,絲毫沒有因為自己的疑問而慌張無措,反而大方問話。
“阿舅請講講。”
這話一說,侍女眼神更是暗含惱怒。
洛懷珠當沒注意,唇角依舊銜着從容的笑。
沈昌道:“那幾家鋪子,是阿慧的嫁妝鋪子,她年輕時候,對草藥、陶瓷都十分偏愛,王老當年特意将那幾家藥草、陶瓷鋪子給了阿慧。”
說到這裏,沈昌看了稚子一樣,玩糖人玩得高興的王夫人。
“阿慧這樣之後,無人打理,慢慢衰落了,我怕她清醒時想起,發現鋪子沒了要心疼,就遣人将絲綢鋪子的銀錢,都挪到那邊去救急。”
洛懷珠依舊不理解:“縱然如此,草藥鋪子和陶瓷鋪子的掌櫃,也不應當草包成這樣,年年都要把賬目填過去,才能平賬。”
掌櫃若是這樣沒用,沈昌還能留對方?
更重要的是,那些鋪子并不在沈昌名下,對方也不去看,她還在南方養病時,情報對此只留下空白一片。
來到京城後,她親自打探過,時至今日才知道,那些店鋪居然是王夫人名下。
侍女忍不住了:“洛夫人莫要急着問罪,你要想知道草藥鋪子和瓷器鋪子為何一直虧本,何不親自前去看看?”
對方一副洛懷珠在無理取鬧的模樣。
綢緞鋪子一衆挑選絲綢的貴婦人和貴女,也不由得悄悄豎起耳朵,想要打聽更多。
沈家的八卦事兒,可不常能聽着。
張容芳在二層聽到動靜,自朱欄往下看時,瞧見立在櫃臺前的洛懷珠正被一個侍女刁難,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就趕緊提着裙擺下樓,擋在人前。
“十七娘見過右仆射、王夫人,右仆射與王夫人萬福金安。”她行禮後,拉着洛懷珠的手臂,一副親近的模樣,“剛才聽到樓下喧嘩,不知發生了何事?”
她盯着跟在王夫人身後,垂下頭的侍女,臉上笑着,眼裏卻沒有笑意。
一個侍女,還敢和自家夫人大吼小叫,成何體統。
沈昌見狀打圓場:“沒什麽,不過是話沒說清楚,有些誤會罷了。”
“既然是誤會,還是早點解釋清楚的好,不然三人成虎,話傳着傳着,可就要變樣了,右仆射說,可是這個道理?”張容芳素來膽大,國宴上都敢張揚,除了聖人,還沒給過誰面子。
饒是張樞密使,也時時為她頭疼。
沈昌和藹笑道:“十七娘說得對,三娘嫁入我沈家,對家中鋪子賬目支出有疑惑,詢問亦是常事,侍女無狀,但看在她是阿慧陪嫁的份上,先饒過她的無心之失。”
張容芳眉頭皺了一下,總覺得對方的話有哪裏不對勁兒,但一時之間又想不到。
洛懷珠臉上笑意更是溫柔。
不愧是混跡官場,老奸巨猾的人精,三言兩語就想把禍頭栽她身上,可真是熟練老辣啊。
一番話,不僅指明她嫁入沈家後,家中要務都落到她手上,暗喻她手段不簡單,還把她放在一個足以越過他這個家主,處置自家阿姑後院人的跋扈位置。
真是,夠妙。
她可不吃這個虧。
“阿舅嚴重了。”洛懷珠拍了拍張容芳的手背,笑道,“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麽問罪不問罪的,不過是擔心阿舅被人欺瞞,這才多嘴問了一句。既然阿舅不計較,三娘便聽你的。”
她也三兩句話,把禍頭甩回去。
沈昌眼睛微斂了一下,但沒繼續針鋒相對下去。
大家都不是蠢人,再說下去,明日就要傳他和洛懷珠不和了。
小報上說不準會嘩衆取寵,來一句“右仆射當衆刁難新婦”雲雲。
想着,沈昌把話岔開,說起狀元樓的有名點心,說都是他們愛吃的,不如過去歇歇腳,可別累着。
洛懷珠自然順着他的話,離開綢緞鋪子。
張容芳後知後覺琢磨過方才沈昌的話,心中一時有些震撼,稀裏糊塗就和洛懷珠告別,神魂不定走到詩社,拉着傅仁瑞的胳膊,欲言又止。
傅仁瑞莫名詢問,她又閉緊了嘴巴,覺得此事并不适合張揚。
或許她可以從爺爺口中探點消息。
只可惜張樞密使這個老人精,對着自己孫女說話都滴水不漏,半點有用消息都沒讓對方打聽出來。
張容芳氣得跺腳,又莫可奈何。
隔日。
市井倒是沒有傳言“右仆射當衆刁難新婦”,而是傳言“右仆射多年補貼草藥鋪子與瓷器鋪子,竟是養着一群廢人”。
當然了,廢人只不過是市井誇張的說法,洛懷珠更願意稱這些人一句“英雄”。
無他,蓋因這些在京城找不着活計的,都是昔年跟随先帝打江山,斷了手腳或者身受重傷的老兵。
原先是王夫人在用自己的私己補貼,她瘋傻以後,便由沈昌來打點着。
洛懷珠拿着小報,窺得沈昌企圖,看得一陣陣發笑。
沈妄川問她:“怎麽了?”
她便把小報折好,遞過去。
沈妄川看完都蹙眉:“他昨日是故意的。”
“嗯。”洛懷珠吃了一口長生粥,不僅不見半分焦躁,甚至隐隐有些興奮。
沈妄川對她這樣愈是将自己處于險境,愈是激動的心情,着實無法理解。
“你還笑得出來,今日拿着小報的貴婦人私下一談天,講到昨日在綢緞鋪的事情,你的名聲就要被抹黑了。”
沈昌不聲不響好幾日,一出手倒是夠狠。
“無妨。”洛懷珠吞下嘴裏的長生粥,笑道,“他要是不這樣做,我還想不到一件重要的事情。”
一件她思索許久,都沒有答案的事情。
門外,庭院青石板被熱氣烘烤着,散發出一種炭灰的焦氣。
低矮花木在蔥綠枝葉掩映下,随風伸展腰肢。
她的眼裏,全是盛夏灼灼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