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我靠在他懷裏想了想,說:“若是個男孩,還是像你吧,偌大的宮闱裏,也不至于被人算計了去。”

“不要太像我,有一點點像你也是好的。”蕭衍閉了眼,唇角潋滟起一個寵溺溫和的笑:“他一定不會是我這樣的性子,因我會愛他,信他,在他幼小微弱時保護他,所以他定然會在平安順遂中長大。”

我抱着他的胳膊,一時有些心酸,但又不想太煽情惹他追憶往昔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便誇張了聲調說:“然後他長大了,遇見一個小狐貍精,就把你這老父親一腳蹬了,只專心跟自己的小嬌妻過日子,瞧你心裏難受不難受。”

蕭衍笑出了聲,“所以比起他,我得更愛你,在他跟前與自己妻子恩愛十多年,就算到時他真找了個狐貍精回來氣我,我也并不虧。”

我閉上眼睛想象了一番,忍不住大笑。我們兩靠在一塊兒笑了一會兒,蕭衍漸漸息了聲,似是有些疲乏地對我說:“孝钰,你要記得今天,我們對未來是有期盼的,不管我做了什麽,都是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孩子,你可以怪我,但一定不要離開我。”

他這轉變猶如從花間隔霧到青苔深院,乍喜乍悲,頗讓人摸不着頭腦。我有些忐忑,終于還是說了出來:“衍,你可有事瞞着我嗎?”

蕭衍垂眸看了我一會兒,勾起唇角:“我沒有背着你納妃,也沒有在自己寝殿裏藏女人……”他的語調深斂,故作了一絲調侃,顯得僵硬至極。在我印象裏他是會做戲的人,可為何在我面前的表演這般拙劣淺顯,讓我一眼就看穿了。

出了什麽事嗎?

我不知該怎麽辦了,問蕭衍他又不會告訴我,問別人又不敢告訴我,只得這樣忐忑着,忍着,等到該水落石出時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可,我沒等到該知道的那一天,真相提前跑到了我的面前。

太極殿是歷朝天子理政上朝的正殿,恢宏睦肅,極具威嚴。但就在這裏,卻出了一件足可轟動史書工筆的事情。

文淵閣大學士連殊年近六旬,是先帝跟前的股肱重臣。據說當年父親入京考科舉時,他便是閱卷人,從衆多卷子中一眼挑中了父親的卷子,認為文章頗具根骨,清正高潔,其人也應如此。才上禀皇帝點了父親為狀元。

父親賦閑的那幾年,他時常去吳越侯府與父親小酌,品評天下奇事要聞,與父親稱的上是忘年之交。

然而,就是這麽一個清直老臣,被姜彌安上了勾結藩王,謗議天子的罪名。緣由便是從英王府中搜出了兩人私信,其中可能有一兩句涉及朝政,有些不忿的言論。被姜彌搜整了出來,大作文章。當着蕭衍的面兒,夥同黨羽,在太極殿上硬要将他當場免職,下獄議罪。

連殊不甘受辱,竟一頭撞上了太極殿的穹柱。在撞柱前,他曾大喊:“天道暗昧,奸佞當朝,蠱惑天子,殘害忠良。其桑何可解,何可解,唯有懷淑殿下。”

據傳當場血流不止,倒地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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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陽殿與太極殿離得并不遠,這樣大的動靜自然傳到了這邊。大家議論紛紛,多是什麽‘其桑何可解,唯有懷淑殿下。’前半句雖聽不懂,但後半句的意思多明顯,意為感念追憶懷淑殿下,足可見對當朝天子失望透頂。

可,他們聽不懂,我卻能聽懂。

其桑何可解,那方盒子上的鎖便是桑葉鎖。難道連殊這樣喊,是在提醒些什麽嗎?

唯有懷淑殿下。難道說存放遺诏的盒子只有懷淑才能打開。

見我露出了些邈遠之思,孟姑和嬿好對視了一眼,忙起身去驅趕聚在殿前竊竊私語的內侍宮女,兩人剛出去,便被人纏上了,似是說了些什麽要緊的事,各自随人往偏殿去了。

我想今日這番風雨,落入民間,大約又是一場謠言不止。蕭衍登位還不到一年,這些事情傳揚了出去,對他的聲譽絕對有極大損壞。

內心不安極了,撫着腰站起來,領着幾個宮女往寝殿走了幾步,見炭盆前聚了幾個眼生的小宮女,正拿着那把嬌嫩嗓子在談天說地。

“連學士也算兩朝元老了,竟這樣慘死,可見大周是變天了。”

“噓,你胡說什麽,不想要命了。”

那多嘴的小丫頭俏生生地吐了吐舌頭,不再言語。卻聽一直沉默的另一個宮女說道:“先是吳越侯,又是連學士,下一個可指不定是誰了。”

我猛地停住了腳步,絲履頓在青石板上,再也邁不出。

還是先前那個清脆的聲音:“聽說沈家全家都在同安郡被殺了,吳越侯傷的最重,據說是為了保護家人被刺了十餘刀,好幾刀都穿心過,甚是凄慘。還有安陽公主和意初公子,母子兩相互靠着被人殺了,也不知死前有沒有怨恨。”

“我聽說沈家有個老忠仆,年近古稀,為了護主與歹人搏鬥,被斬斷了四肢,血整整流幹了呢。”

“這算什麽,沈家人都死了一個多月了,皇帝陛下愣是摁着不讓對皇後說,可憐這堂堂吳越侯和公主,喪事也辦的潦草,連個扶柩擡靈的人都沒有。”

“陛下還不是為了娘娘的肚子,皇子面前,這些算什麽。”

我捂住肚子,覺得腰腹一陣陣地抽搐,看向四壁的紋飾都覺在不停旋轉。一時難以支撐,轟然倒在了地上,耳邊回音般不停響着那幾句話。

“聽說沈家全家都在同安郡被殺了。”

這本是一個夢,我清醒地知道是個夢,夢裏父親、母親、意初還有馮叔在向我招手告別,我想撲過去留住他們,可腹部劇烈的痛楚将我喚醒了,奢華的昭陽殿裏燈火如白晝,床榻前圍了綽綽影影的許多人,接生婆撬開了我的嘴往裏灌湯藥,蕭衍扯着我的手一臉焦切地望着我。

“姑娘,你用些力,用力生啊。”嬿好的聲音,她跪在了我榻前,邊哭邊說:“您都知道了,沈氏人全都死了,您只剩下這個孩子了,為了自己,咬着牙也得将他生下來。”

有人上來拉扯嬿好,要把她拖出去。我心中悲憤,想要去拉她的手,卻發覺手被緊緊箍在蕭衍的手心裏。我痛恨地将他甩開,聲音凄厲:“你給我滾,滾開。”

也不知是燈火太過璀璨,還是蕭衍被前朝事耗費了太多精力,他的臉色慘白,竟若秋水中的浮萍般不堪一擊,被我推得連連後退。

接生婆膽顫地低垂了頭,恨不得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

孟姑上來捋順着我的胸前,“娘娘,你別的不要想,順着這股氣用力,你帶了孩子九個月,忍心不要他嗎?”

我滿臉不知是淚還是汗,裹着脂粉渾濁在了一起,油膩膩地糊在臉上難受極了。可我的喉嚨裏只能溢出些許破碎的哭音,我用力,恨不得将什麽千刀萬剮了才能解氣。

爹,娘,你們在哪裏,女兒好難受,你們不要離開我,我怕,我怕我會死。

如果我死了,那麽尹家,沈家,豈不是再也不剩什麽了。

誰為你們伸冤,誰為你們報仇。不,我不能死,我得活着。

咬着牙用力,可這個孩子似乎是感受到了塵世的凄苦與哀傷,怎麽也不肯出來。我聽接生婆叫了一聲:“胎位異常,難産了……”

蕭衍撲上來握住我的手,有冰涼的水珠掉在我的手背上,他是哭了嗎?他的手微微顫抖着,連聲音都是顫抖的:“孝钰,我知道你恨我,怪我,從我決心要瞞着你的時候就料到了會是這樣。可是,你總得活着才能去恨,去怪……”

他将我的手攥得太緊,緊到怎麽也掙脫不開,我的力氣好像被倒進了一篾漏了的罐子裏,無聲無息地漏了下去,怎麽也積攢不下。

不知過了多久,孩子還是生不下來,周圍亂糟糟,進進出出的腳步聲,水流聲,還有接生婆的叫喊聲,我的神思有些不清醒了,眼前仿佛有無數金星在跳躍,劃出一道道流朔的尾翼,晃得我頭暈。

驀地,我聽見蕭衍的聲音傳到我耳邊,他說話時,衆人都不敢言語,因此話音格外清越明晰。

“朕要你們保住皇後的性命,至于這個孩子,從權處置吧。”

話音落地,将我的神思帶回來了幾分,孩子,孩子,我只剩下孩子了,我要将他生下來。

……

我覺得自己睡了很久,軟繻的枕席很舒服,陷在裏面就是一片黑暗與寧靜,仿佛是耗盡了氣力,連夢都做不了了。除了耳邊時常響起的嬰兒啼哭聲,整個塵世仿佛都陷入了虛泛空明之中。

醒來時發覺天光熾盛,從軟煙羅的幔帳耀進來,暖融融地鋪在臉上。我挪動了下身體,發覺幹爽怡人,并沒有生産時的煩躁焦熱。

幔帳外有尖細低微的聲音在有條不紊地說着什麽。

“那幾個宮女原是粗使的,只在外殿當差。那天在昭陽殿後院發現了些木偶泥人,上面刻了人的生辰八字,宮裏忌諱這個,又有前朝尹氏在前,孟姑和嬿好不敢耽擱便去理正這些事兒。再加上當時前朝正出了連學士那檔子事,宮裏都人心惶惶的,也沒人注意她們是怎麽跑到寝殿裏去的。”

“宮女的嘴裏是撬不出什麽了,這麽硬氣,定然是受了人的指使……”

我安靜地躺着看了一會兒描金畫钿的穹頂,覺得自己應是做了一場夢,夢裏竟有人跟我說沈家人全死了,這怎麽可能。

我的父母是回吳越奔喪去了,等喪事辦完了他們就回來了。

幔帳被掀開,傳來一陣藥瓷罐晃動的聲響,嬿好睜大了眼睛看我,喜極而泣:“姑娘,你可醒了。”

外間的聲響一瞬間全然消盡,再聽不見說話的聲音。只有腳步疊踏,人影憧憧,幔帳從兩側被掀開,大家紛紛往旁側而退,蕭衍疾步走到我的床榻邊,半蹲下,握住了我的手。

“孝钰,你醒了,你……可算醒了。睡了太久了,你生下了我們的孩子,是我的嫡長子,我一定會立他當太子。”

我任由他握着,半天做不出多餘的表情,不知道喜悅,也不知道哀傷,只這麽呆愣着,許久,才艱難地開口問他:“我父母呢,他們……沒有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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