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殿宇裏是無邊的寂落,衆人垂眸斂眉,沒有一個人擡起頭來看我一眼的。

蕭衍沉默了許久,我安靜地凝視着他,等他回答我。蕭衍的眼睑處一片烏青,滿面疲色,像是很久沒有入眠一樣。整個人看上去有種強撐着的頹唐支離,手也在顫抖。

我自心底生出一絲悲涼,為何我要去怨他,他只是想要保住我和自己的孩子罷了,人已經死了,所有人默契地瞞住我,也都是為了我好。

“我想看一眼孩子……”我自己開口打破了這僵持着的靜默,蕭衍仿佛松了一口氣,連忙宣召乳母抱孩子過來。

幼小的嬰孩用紅绫布包着,外面裹了鸾錦,被乳母送到我面前。蕭衍極小心地接過來,抱給我看。

他的皮膚皺巴巴的,五官軟繻平坦,看不出什麽模樣。粉雕玉砌的小拳頭攥得緊緊的,不住的往前拱,好像要跟什麽人較勁一樣。眼睛半眯着,還睜不大開,但是能看見眼線極長,有些像蕭衍,不知會不會也長出一雙漂亮的鳳眸。

嬿好攙扶着我坐起身,從蕭衍手裏将他接過來,抱在懷裏就像托了一團霜雪,極軟極珍,生怕稍微粗手粗腳了些就會融化。我有些哀憫地想,這就是我的孩子,為了他,我沒有為父母披麻戴孝,沒有守喪挂儀,也不知他們在天有靈,會不會怪我。

---蕭衍下令在吳越侯府裏建了祭祠,長生燈日夜不熄,供奉着沈氏的牌位。我跪在供桌前,看着黑橼木牌位上用白漆描摹出的字樣,一陣一陣的恍惚。我與父親因為尹氏而争執,與母親商談着意清的婚事,與意初打鬧吵嚷,馮叔追着我的辇轎殷殷囑咐我不要委屈自己,這一切都好像是在昨天。

現下,他們再也不會對我說什麽了,他們化作了一縷煙,一塵霧,消失在茫茫人世裏,哪怕窮盡碧落再也找不出這幾個人了。

晚些時候,靡初來了,她穿着一身素服,腰間以銀環扣着白練,沉靜地将蒲簍中的果蔬貢品端出來,跪在了我身側。

“我看見貢品都是新鮮的,碟碗又不像禦制,原來是你……”

靡初沉默了一會兒,緩慢說:“我雖未嫁入沈家,但已将自己看做了沈家人,意清下落不明,我什麽都做不了,只有替他盡孝。”

“下落不明?”我詫異地側目看她,見靡初唇角勾起了譏诮慘豔的弧度:“皇後娘娘,你不會真得信了他們,說什麽意清去茲蘭山辦案回不來吧。家裏出了這樣的事,就算是再不近人情,也該将他召回來了。何況薨殁的是陛下的岳丈,誰敢攔着。他遲遲不歸,焉知是身不由己,命不由己。”

我攥緊了垂落在膝側的緞紗,聽靡初不疾不徐卻愈加凄憤地繼續說着:“茲蘭山的案子原本聽上去就十分兇險,可不管什麽樣的案子,意清如今已是大理寺卿,位列三司,出了案子總輪不着他親自涉險去查吧。可恨那姜彌,他糾結了一群黨羽在朝上暗中譏諷意清無功而受封,非逼得他親去茲蘭山查案不可。這一去已有一個多月沒有音訊了……”

祭祠中刮過一陣陰風,将鋪陳在地上的裙袂都掀了起來。外面是漸天如水,素月當空。我的心中總是有不祥的預感,難道姜彌預先知道了意清的身份,才故意針對他嗎?可若是這樣,直接揭出來不是更好嗎?

尹家現在還是謀逆的罪臣,身為尹氏之子,即便姜彌不去害他,意清也難逃刑罰罪責,以此招還可以将禍患蔓延到庇護尹氏的沈家身上,姜彌,他為何要多次一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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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應是不知意清的身份罷,只是單純地想要削弱沈氏,才将矛頭指向意清。那麽,我爹娘的死,又是不是他所為呢?

我看了看跪在身側泣涕漣漣的靡初,心裏思忖了片刻,将嬿好叫進來讓她去請大理寺少卿宋靈均過來一趟。

嬿好有些為難:“姑娘,今夜已宵禁,只怕宋大人……”

“你帶上中宮令牌,若遇巡夜的金吾衛,他們必不敢攔你。至于宋大人,他若想來就将他帶過來,他若不想來也不必強求。”

靡初沉默着看了我一陣,才嗫嚅着說:“皇後若要見外臣,靡初不便久留……”外面夜色深沉,她偏偏選了這個時辰來,大約是想避開耳目,将意清的處境遭遇說給我聽吧。

如今沈家滿門凋零,可是靡初還能一心向着意清,這份情卻也是難能可貴。

我嘆了口氣,望了望祭祠外無邊的夜色,對靡初說:“這個時辰早就宵禁了,你在沈府住一晚吧。”我想到幾日前姜彌曾派人入英王府大肆搜撿,不免又有些擔憂:“老殿下的身體還好吧。”

靡初的眼眶有些紅,強忍着沒有落淚,放低了聲音說:“爺爺年事已高,本來身子就虛弱。可恨那姜彌……”她咬了牙,憤恨道:“竟直接讓金吾衛入英王府搜查,說是爺爺和連學士勾結,意圖不軌……若不是陛下百般維護,只怕爺爺他也免不了牢獄之災。”

英王蕭道衡是先帝的堂叔,在蕭氏宗親中德高望重,一呼百應。姜彌竟如此沒有顧忌地去折辱他,想來,也是因為靡初和意清的這門婚事,他大約認為英王是意清的靠山,若要剪除沈家,少不了先對付英王。

外戚幹政,權臣禍亂,竟已到了這個地步了嗎?

我安慰了靡初一番,夜至子時,讓她去廂房咱做休憩,而我,則跪在祭祠裏等着宋靈均。

并非我全然指望宋靈均能做什麽,只是如今局勢頹危,我總得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才能判斷下一步該怎麽走。

意清,是父親當年冒着滿門抄斬的風險保下來的尹氏獨苗,我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唯有這樣,才能安逝者的在天之靈。

身後響起了細微的腳步聲,我側耳聽了一會兒,稍稍舒了口氣。宋靈均鋪開前裾跪在了剛剛靡初跪過的草蒲團上,他敬奉了三根燭香,才朝我躬身行禮。

“娘娘節哀。”

我深吸了口氣,緩慢道:“宋大人自當上大理寺少卿,這還是我們頭一次見吧。”

身邊孤影稀落,似是亘古便有的沉靜。

“臣承蒙沈大人提攜,知遇之恩沒齒難忘。”宋靈均微低了頭,沉聲說:“娘娘若想從臣這兒知道些什麽,臣定當知無不言。臣雖然人微言輕,無力挽狂瀾的實力,但一顆清正之心,一如當年及第之時,不敢有變。”

當年,是蕭衍力排衆議,要點寒族出身的宋靈均為狀元,以期正朝堂之風氣。現在想想,多麽諷刺,朝堂的風氣是一朝一夕能改變得了嗎?

我強迫自己将那些激憤悲涼收起來,努力讓神思清明,沉下心來問他:“意清入茲蘭山辦案後便音訊全無,這件事大理寺就沒有過問過嗎?堂堂朝廷命官,三司之一,便這麽草率待之嗎?”

宋靈均沉默了一會兒,才字正腔圓地回道:“娘娘有所不知,茲蘭山這地方本就透着邪性……”

“茲蘭山在長安城外五裏,山道險峻,往來客商寧願多繞路也不願走這條道,據傳是有一些不詳的傳言。月餘前,一隊運送駐軍補給的衛隊出了長安從那裏走過,竟莫名其妙得連人帶馬憑空消失了。”

“起初是刑部接辦此案,主管的是刑部侍郎溫梁玉,案發後他便帶了幾個主簿入茲蘭山辦案,起初那裏每日都有消息傳回刑部,開始時是一天一次,後來三天一次,五天一次,直到半個月前,刑部連續十天沒接到茲蘭山的消息,刑部尚書崔明浩遞了折子,請求派人入山找尋溫梁玉。”

“陛下聖喻,派金吾衛去沿山搜尋,兼去附近村落探查,金吾衛傳回消息,茲蘭山附近從未有人見過溫梁玉和幾個主簿,細細查探之後也未見有任何刑部去查過案的痕跡,似乎人從未進過山一樣。”

“一時之間,各種謠言甚嚣塵上。姜相以各種理由将此案移交給了大理寺,并且強行要沈大人親自審理。臣當時就覺得個中有異,但又不敢不尊诏令,只好送沈大人入了茲蘭山……”

我在一旁靜靜聽着,随着言語,好似置身茲蘭山,只覺周遭迷霧萦繞,千巒疊嶂,摸不清頭緒。

“那麽,意清失蹤之後,難道沒有找過嗎?”

宋靈均嘆了口氣,憂悒着說道:“自沈大人失去音信之後,陛下連派十數隊金吾衛入茲蘭山找尋,可就是沒有結果。臣本欲親自入山,可想起沈大人臨行前的囑托,要在他不在時替他守好大理寺,這一方淨土萬不能再落入姜彌手中。”

我聽着宋靈均的話,心裏悲念,意清,意清。你可知沈家已遭受如此大難,滿門盡遭屠戮……你到底在哪裏,是不是還……活着。

我只覺心裏哽了一道怨氣,壓迫得整個人幾乎喘不過氣,痛得仿佛鑽肺剜心一般。

身側傳來衣料摩挲的聲響,在深夜裏顯得清晰而刺耳。宋靈均面對着我殷殷說道:“娘娘,臣自知有些話說出來太過殘忍,可不得不說。吳越侯和安陽公主已經走了,您再傷心也無法讓死者回生。當今之際,唯有保全自己,保全皇長子。亂臣之禍,非一日之寒,許多事情都得從長計議。可只要大周的儲君他身上流着清正之臣的血,一切就都是有希望的。”

他言之鑿鑿,擲地有聲。滿懷期望又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或許這并不是他一人對我的期望,是許多人的心聲,恰由他說了出來而已。

---我只知後半夜自己孤身一人跪在祭祠裏,守着不知何時歸來的魂靈,念着曾經在這所府邸裏的歡聲笑語,品着如今全都成空的凄婉哀傷。卻不知那一夜,對于蕭衍來說同樣難捱。

蕭衍為我們的孩子取名景潤,意為景平靜好,溫潤如玉。太後對這個遲遲而來的孫兒自然愛不釋手,捧着他宛如捧着珍稀珠寶。姜彌在康邺殿坐了許久,一直等到蕭衍來向太後請安。

皇長子降生舉國歡慶,蕭衍着令大赦天下,并擇期行立儲之禮。此旨被鳳閣駁了回來,姜彌親自找上門,斷言道:“一個不足月的奶娃娃,尚看不出什麽,如何将大周江山就這麽托付給他。”

蕭衍斂着刺繡九章熏裳長袖,眼皮擡了擡,不沉不緩地說:“大周向來立嫡立長,潤兒是朕的長子,也是朕的嫡子,且是朕唯一的兒子,那依舅舅的意思,這儲君之位不給他,是要給蕭氏的旁嗣斜支嗎?”

原本端坐鳳座的太後正含饴弄孫,對他們的争執已習慣了,但聽到蕭衍的一句旁嗣斜支,不免被戳了心病,皺眉道:“天家之子,只要悉心教養,有什麽當得起當不起一說?”

姜彌面上籠起了一抹淡笑,“是呀,從前蕭懷淑便是一出生就被封為了太子。從前尹相就對我說過,機關算計又如何,可到頭來這蕭氏天下該是誰的就是誰的。費盡了心力鬥倒了尹家,鬥倒了蕭懷淑又如何,最後儲君的身上還是流着沈氏的血,那與尹家交好多年的沈氏。若是尹相與尹皇後在天有靈,也該安息了吧。”

蕭衍的臉色凝滞如鐵,燭光盈然照亮了一殿的暗沉,卻照不亮他這一臉的暗郁。

太後卻被姜彌說得心中一動,但望了望兒子不虞的神色,又猶豫着說:“可衍兒就這麽一個兒子……”

“陛下這麽年輕”,姜彌霍然打斷了太後的話,頗有深意地說:“若是充實六宮,廣施雨露,還怕生不出健康的皇子嗎?到時候,犯得上拿含着沈氏血脈的皇子當寶?可別忘了,當初陛下還是晉王時,那沈檀是怎麽夥同尹相對付咱們得?繞了一圈,卻要扶他的外孫登上儲君寶座,不是荒謬至極嗎?”

太後的心中也起了絲絲漣漪,多年來她的心病就在這裏,那時與尹氏的争鬥愈激烈,今日畏懼成敗颠倒的心就愈強烈。她許久未言,看着懷中的孫兒也有些百感交集,微微欠手讓乳母抱過去,一時失了興致。

蕭衍卻是牽動嘴角冷笑了一聲:“舅舅,不若朕給你寫一道退位诏書,将這天下原原本本交到你的手裏。從今往後,管他什麽蕭氏,沈氏還是尹氏,都煙消雲散。九尺黃土,萬裏河山,徹底姓了姜,再無後患,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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