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清談

清談

說去尋陛下的話,并不是說說而已,南宮姣早先便有這個打算。

新帝登基,拜見謝恩是應有之義。

前頭可以說是身子不适不便前去。

而今大半個月過去,前朝後宮都自亂象中穩定了下來,皇帝想必也适應了眼下窩囊的日子。

此刻前去,不至于撞到槍口上,也剛剛好是她明面上身子養好的時候,再是合适不過。

南宮姣換上大長公主的朝服,梳了高高的發髻,別上九凰簪,并煉玉凝金步搖等一套頭面。

收拾妥當後,手交于腹前,行進時步搖輕曳,儀态萬千。

超一品的服飾極盡華美之能,已勉強有些帝王衮冕天下至尊的威勢,只是若真拿來比較,還是遠遠不及。

南宮姣走到立式的大銅鏡前,鏡中人妝容濃豔,眼神堅定。

她輕輕眨了下眼,唇角勾起淺淺的笑意,眸中透露着出水芙蓉般的無辜之感。

就像一個真正在宮中嬌養長大的,未聞世間苦難的皇家小公主。

十六歲,對于公主來說,确實算不上大。

永陵史上,凡是公主,及笄之後,要麽出降要麽和親。

出降年齡都不會太小,宮裏頭留到二十幾也是有的,和親呢,除非局勢緊張到刻不容緩,否則萬沒有叫公主剛及笄便嫁人的道理。

故而歷史上,常有公主掌宮務的例子。

若宮中有皇後,太後會将宮務盡數交給皇後。

若皇後身子不适,或皇帝年幼尚未婚配,亦或皇後身故繼後尚未迎入宮中,此時都是由已及笄或将要及笄的公主代掌宮務,而不是後妃。

後妃即是妾,哪怕是帝王之妾,也是萬萬不能壞了尊卑的。

所以德妃、乃至她的母妃貴妃、姨母俪妃,才在許多事上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也絲毫沒有反抗的機會。

而德妃能有今日,能入宮穩穩當當坐在高位上,多是因着當年與皇後的姐妹情深。

不然哪怕有鎮國大将軍撐腰,被皇後料理了,也沒處說理去。

自古以來,這種觀念深入骨血,更何況是在帝王家,皇後對于後妃有着生殺掠奪的決定性的權力,皇帝大多不會太過幹涉。

帝王薄幸,再喜歡,這個沒了,也能換下一個。

世間哪有那麽多死生不渝的情感,多是尋歡作樂,甚至美人兒的面孔都記不清。

南宮姣想着想着,想到了如今後宮之中,除了皇後,盡是些就比宮女位份稍高一些的侍妾。

家國飄搖,許多原先的高官氏族之後而今皆孑然一身,在後宮中活得下去都算好的,更別說正經的名分了。

過去風流倜傥流連美人懷的三皇子,現在想必連尋歡作樂的念頭都少有了吧。

不然再怎麽,登基這麽久,後宮之中也得多出幾位妃子來。

南宮姣頂着這一身華貴繁冗的行頭,乘辇來了含元殿。

先帝常待的麟德殿其實是歷朝舉行大型宴會的場所,并不作帝王居所,只是他為了享樂,主動吩咐,搬去了那處醉生夢死。

新帝登基,一來撥亂反正,二來先帝于麟德殿身亡到底不祥,便遵循舊例擇了皇宮前朝正中的含元殿作為居所,方便日日臨朝處理政務。

到了正殿門口,登上陛階,南宮姣正要勞煩內侍通報,卻被自偏殿而出的皇後叫住。

側身,看到皇後一臉無可奈何地搖頭,“皇妹稍候,陛下這會兒正在氣頭兒上。”

南宮姣行了一禮,“皇嫂,可是裏頭有人?”

皇後颔首,“待他出來,皇妹再去拜見罷。”

“皇嫂可知是誰?”

“是個術士?”說起來皇後也不十分确定,只道,“陛下近來喜愛得緊,常召他清談。”

說着,引她入偏殿。

偏殿已燒上了地龍,宮侍伺候着南宮姣解開外頭罩着的裘衣,一身輕松地随皇後入內,于榻邊對坐。

“清談?”

這由不得南宮姣不驚訝,這可是清談,皇兄雖不至奢靡,可向來最喜玩樂,曾一度對佛家道家大儒之道嗤之以鼻,而今竟能半只腳踏進去,還愛上了清談?

皇後說起來只有苦笑,“朝中糟污想必皇妹也聽說了,不到一個月的工夫,陛下日日煩憂,瞧着竟比未登基時老了好幾歲,從前的一概喜好也都沒心思擺弄了,日日困守在朝務中,又實在沒什麽好法子解決,還是這位術士主動為陛下解憂,獻了清談這麽個法子,這幾日才好些。”

“竟是這般,”南宮姣心下若有所思,面上跟着惆悵,“我還以為皇兄登臨皇位,定意氣風發,迫不及待地忙于施展抱負,沒想到……”

皇後搖頭,嘆息。

“一開始,陛下何嘗不是這般想的呢。只是這世間事啊,總是想起來容易,辦起來難。

先帝荒廢朝政十幾載,而今就算想辦些事,無人可用便也算了,總能想些法子,可國庫裏竟分文不存,巧婦尚難為無米之炊,遑論一國之君呢。

而今陛下手中啊,是人也無,錢也無,空有一腔抱負,無非折磨自個兒罷了。”

皇後是當年德妃,當今太後親自為自個兒皇兒精心挑選的嫡妻,還要比陛下年長兩歲。

成婚後一直琴瑟和鳴,怕是而今,連太後這個生身母親都沒有皇後了解陛下。

理所當然,也是最能體會陛下苦處的人。

加上現在後宮中幹幹淨淨,皇帝心思也不在美人兒身上,她雖與先皇後有同樣心軟的毛病,卻無傷大雅。

二十幾年順風順水,朝中的局面也更多是男人們要去煩憂的事,她的煩惱,無非是自個兒丈夫的愁眉不展。

因此,身上那一份善良尚存,對南宮姣這個公主,也更多是憐惜而非嫌惡。

皇後所說,南宮姣自然也沒什麽法子,只是跟着一同長籲短嘆,順便道些對皇兄皇嫂的感念之情。

未幾,聽得隔壁門響,裏頭帝王爽朗的笑聲傳出來,還有一個溫潤的男聲,聽着有些耳熟,只是音小,分辨不清。

皇後也聽見了,眼睛一下亮了,“這位郎君果真高明,我都不知多久沒聽見陛下這般笑了。”

兩人一同出去,正殿內皇後所說的術士也恰好出來,南宮姣擡眸一剎,步伐微不可見地頓了瞬息。

一眼交錯,似是容了千言萬語。

慣穿的月白直裾多了精致的繡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面容分明與之前一樣,給人的感覺卻大有不同。

與她的變化相似,也與這宮中許多人的變化相似,是權勢、是野心帶來的欲望與底氣。

一切一切,與淡泊再無關聯,這般鮮明清澈地在他眼中,在被她身影滿滿占據的黑色瞳孔裏。

“司空殿下。”南宮姣微微颔首。

“公主。”

他笑起來,這笑容一如既往,真摯溫潤。

仿佛就算海枯石爛,他看她的眼神,也始終一如初見。

讓南宮姣想起那個雨夜裏,他驚慌地望向她時,滿目疼惜與無措。

有什麽東西,直擊靈魂,比得上亘古的天地。

皇後先行,她與他錯身而過,彼此寬袖短暫由風吹動,貼合摩挲一剎。

司空瑜忍不住手掌向上,在袖中做出接捧的動作。

可哪裏攏得住一剎的時光。

身後殿門合上,他的手緩緩捏緊成拳。

殿內內侍在身側指引,直到帝王身畔。

皇帝皇後親熱交握雙手,南宮姣立在一旁,靜靜看着。

待皇帝目光投過來,她方鄭重行禮,謝陛下大封恩賞。

皇帝笑容肉眼可見淡了下來,只淺淺颔首。

看到皇妹的一剎,他腦中首先浮現的,是不久之前,舅父對瀾瑛閣這頭虎狼蠶食皇家利益的痛心疾首。

還有近乎命令地,要求他先拿皎月公主開刀。

可是……

皇帝心顫了顫。

舅父一次次恨不得立刻除掉的人,都是他的血脈親人啊。

四皇弟是無可奈何,是不得不為,那皇妹呢,皇妹何辜啊。

這般想着,皇帝看向南宮姣的眼神,帶上了些許不自然。

笑容堆不起來,只連忙請她起身。

皇後敏銳察覺,自然地笑着嗔道:“行了陛下,我也就是來瞧瞧你,你好了,我便也放心了。宮中還有事,便不打擾你與皇妹說話了。”

皇帝見狀,拉住欲轉身離開的皇後,湊近說了幾句體己話,惹得皇後瞪他一眼,拽回自己的袖子,随意一禮,款款行了出去。

南宮姣低眉,在皇帝叫她時才擡眼,神情因他的态度有些無措。

皇帝嘆了口氣,領她入內,示意她坐在榻上。

“身子可好全了?”

南宮姣抿唇點點頭,“多謝皇兄關心。”

皇帝沉默。

他着實不習慣,不習慣皇妹對待他時這樣拘謹的模樣。

但不可否認,也因此結結實實地松了口氣。

在朝堂上越展不開手腳,就越害怕別人對他這個皇帝不敬,仿佛裏子沒了,面子就成了唯一剩下的東西,他只能牢牢抓住,不容有失。

現在看到皇妹這樣小心翼翼的态度,他也不用擔心又翻起不久之前所謂年少輕狂的賬來,可以安安心心坐在龍椅上,擺出皇威的架子了。

“皇妹不必如此,以前我們兄妹如何,往後便還是如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