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初雪
初雪
南宮姣眸色微動,嘲諷的光在暗處一閃而過。
口中恭敬:“皇兄已是帝王,皎月不敢逾越,如今因着皇兄,皎月的日子已比從前好過太多,若行事反倒還如以前那般,便是不知好歹,辜負皇兄恩澤了。”
皇帝往椅子後靠了靠,心裏頭又舒坦不少。
舅父就是大驚小怪,皎月這個丫頭,他從小看到大,哪有什麽不了解的。
何必動不動就提什麽生啊死的,如今不就很好,瀾瑛閣閣主不是看重她嗎,皎月人在宮裏頭,那瀾瑛閣做事不得顧忌點?
“皇妹言重了,你是吾僅餘的兄弟姊妹,那些封賞,再沒有誰比皇妹更擔得起了。”
說着說着,眼前又浮現這些日子一直萦繞着的,四皇弟的死狀。
沉郁壓上心頭。
生死大過天,随着時間流逝,逝者不堪的情狀在記憶中淡去,留下的,是愈來愈清晰的,彼此間兄友弟恭、肆意歡笑的時光。
于是看向南宮姣的眼神愈親熱了幾分,“皇妹不必拘束,都是皇妹應得的。”
南宮姣笑起來,眉眼彎彎,眼眸亮晶晶地,乖順惹人憐。
皇帝叫人上了茶與點心,擺開棋局。
以前他從不屑于這樣附庸風雅的事,如今卻一日比一日更離不開。
幸好南宮姣對棋局也并非一竅不通,如此倒也你來我往,夠得上一場兄妹情深。
黑白交錯間,這一局棋,成了皇帝這些日子裏除了清談,難得悠然自得的時刻。
酣暢淋漓,舉杯言語間漸漸有了從前三皇子倜傥的模樣。
可待日影一寸寸挪遠,南宮姣懂事地提出告退,皇帝笑容裏頭的真切像指間的沙,怎麽攏也留不住。
他又是那個萬人之上的帝王了,可卻不是統領皇土的帝王,而是被日日欺瞞,竭盡全力挽救破碎河山,卻收效甚微的帝王。
江山社稷、爾虞我詐,壓得他連提起唇角的力氣都無,心間滿溢的怒火更像是他無能的印證。
南宮姣漫步下了白玉臺階,身後殿內吵嚷的聲響震耳,守衛驚疑不定的目光投過去,面色惶恐。
南宮姣卻如若未聞,穩穩上了辇。
廟堂再高,也是百姓托起來的,百姓水深火熱,帝王但凡正常些,都過不安穩。
辇行一路,臨近含涼殿時,天空竟飄下了點點的雪,輕盈脆弱的雪花落在她頸脖間紅彤彤的狐絨上,也落在她長長濃密的眼睫。
還簌簌落在朱紅門的另一側,如玉郎君潑墨般的長發間。
這是今年冬日的初雪,沁涼美好,蕭瑟中透出溫暖之意。
郎君向她的方向行了兩步,南宮姣叫停了辇,讓他們先回去。
踏進這道朱紅宮門,再行一射之地,便是含涼殿。
南宮姣看着轎辇在風雪中漸漸行遠,回眸時步搖金芒閃動,擡眸郎君已至身後。
南宮姣微微一笑,“聽聞殿下如今是陛下跟前紅人兒,皎月恭喜殿下。”
司空瑜無奈搖搖頭,“公主莫要打趣兒我了,不過是自己給自己尋了個差事,不至于餓肚子罷了。”
南宮姣被這話逗得笑入眉眼,微仰着頭看着他,一雙眼只映着他。
讓他的心軟軟塌下一塊兒。
“殿下尋我,可是有事?”
司空瑜眼神切切,讓她一瞬窺見那眼波底下暗藏的龐然洶湧。
可最終随着言語淌出的,仍是涓涓細流。
“那日公主身中蠱毒,我始終憂心,如今看到公主身子大好,便放心了。”
南宮姣沒說話。
若只為一眼,何必專門來此等候。
風雪愈大,吹得二人衣衫獵獵,南宮姣看到他面色發白,一身君子骨依舊巍然不動。
“公主,”他上前一步,“而今新帝雖好些,可公主您……”
眼眸垂下,臉頰鼻尖的紅比雪的白還要惹人。
“您也萬要小心,尤其是鎮國大将軍……”
南宮姣看到自己的衣擺被風吹得拍上他,後退一步,擡眸,“風雪大了,天冷,殿下早些回去吧。”
司空瑜聞言淺笑,“公主向來聰慧,知道我在說什麽。”
南宮姣回視,望進他深邃的眼眸,沒有開口。
她當然知道。
天子近臣,尤其術士之流,最能窺見隐秘之事。
他這樣說,只能是鎮國大将軍已經起了心思要除去瀾瑛閣,且明面上與瀾瑛閣有些許關聯的她,首當其沖。
他送上門來,給了她的猜測一個肯定的答案。
若之前,他的處世之道是出世,知人間疾苦也順從于苦難,從心自洽。
那麽此時,他的所作所為,便是入世。
成了與她一樣,要去主動改變這不公的世間之人。
她不知他為何有了這般轉變,卻抑不住,生了幾分同類的惺惺相惜。
開口,答他一開始尋她的緣由。
“多謝殿下關心,我身子已然大好。只是,若因我使殿下勞頓,害得殿下染了風寒,便不好了。”
字字句句,都是逐客,半句不提邀他入內,寧願将他趕回遙遠的三清閣。
此時風雪大,難道路上,風雪便不大了嗎?
司空瑜于垂袖中搓了搓手指,告訴自己,別急,時日久了,會有機會的。
這才調整好了表情,欣然告辭。
南宮姣轉身,神色淡下來。
含涼殿宮侍迎出來為她撐傘,她側身避開,悍然迎着風雪,裘袍被風吹得向後張開飛舞。
她跨進門檻。
雪花點點,在她的眼睫眉梢,也點綴在她通身的華貴冠冕服飾上,厚重宮門在她身後重重合上。
“小公主。”
南宮姣仰頭,看到劉叔端端立在殿門正中,風雪被屋檐擋住大半,依舊有許多撲到他身前。
南宮姣快步迎過去。
皺眉道:“風雪這麽大,你腿才剛好些,誰叫你出來的?”
劉延武老大一個人兒了,被訓得孩子似的低下了頭,跟在她身後。
南宮姣讓将殿門關上,單手扶着劉叔到了暖閣。
暖閣是含涼殿中,除了劉叔房裏,地龍燒得最旺的地兒,南宮姣又叫加了兩個火盆,才覺得滿意了。
将椅子安放在火盆不遠處,硬要壓着劉叔好好烤烤火。
劉延武哭笑不得,“腿比之前好多了,今兒個不疼。”
“現在不疼,不小心的話指不定夜裏疼呢。”南宮姣語氣硬邦邦的。
“好好好,都聽小公主的。”劉延武笑得合不攏嘴。
因此被小公主瞪了一眼,他卻笑得更開心。
自個兒帶大的孩子,嘴上說得再怎樣不認同,心裏頭又哪能不受用呢。
希望她絕情一些,是想讓她未來可能面對的種種磨難更少一些。
可真的被珍重地放在了心上照料時,鼓鼓脹脹的動容堵在胸口,甚至覺得哪怕再無明日,也此生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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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翻湧,南宮姣換上瀾瑛閣的打扮,如暗夜鬼魅,落雪無痕,避開密密麻麻的巡邏侍衛中悄然出了皇宮。
南宮姣雖然嘴上沒有正面回答司空瑜,心裏卻早早地有了答案。
她不信許多人,可對這位燕昀質子,卻奇異地有了幾分信任與篤定。
篤定他不會騙她,甚至篤定,他一心為她好。
在宮中活得久的人,對于人心向來有種敏銳的直覺,這直覺能辨出奸惡,也識得了真正的善意。
讓她疑心的,不是這善意本身,而是這份善意的由來。
“主上。”
死侍躬身行禮,雙手托起一摞卷冊輕輕放在桌上。
瀾淙:“主上,這是我們調查出的,司空瑜的所有生平。”
“所有?”
南宮姣手指滑過側面書脊,聲音裏聽不出什麽情緒。
一個在世上活了近二十年的人,在瀾瑛閣事無巨細的調查下,怎麽可能只有這麽點東西?
便是燕昀王本人,南宮姣若是想查,也不止這些。
瀾淙回道:“是,這就是所有了。”
自主上下令至今,過去的時間不算短,閣內弟兄夜以繼日使盡所有手段,才找出這些。
這裏的每一條消息,就沒有哪條是輕松得到的。
南宮姣手指輕輕敲擊着卷冊,仔細回憶着過往與司空瑜相關的蛛絲馬跡。
不曾留意過的細微神态、微妙的動作,在這樣費神的、對記憶的剖析中漸漸清晰。
待差不多了,南宮姣翻開手中卷冊,一冊一冊走馬觀花看了一遍。
最後手放在上面,意味不明笑了一聲。
“鎮國将軍那邊的消息呢,拿來了嗎?”
衛瑛手中握着劍,自門外走進來,“鎮國将軍要皇帝将您囚禁起來,以此與瀾瑛閣談條件,而後再斬草除根。”
衛瑛面無表情,直視前方的黑眸含着兩團火焰,騰騰燃起整間屋子的躁動。
就像他手中沒有入鞘的長劍,鋒利無比,一往無前,且殺意騰騰。
南宮姣乜斜着眼,彎起的唇角更似嘲諷。
口中道出的卻是誇贊,“不愧是久經沙場的大将軍,這般直覺真是了得。”
她有把握将軍府不可能知道她與瀾瑛閣再多的關聯,可僅憑已發生的事,僅憑那麽幾面,就生了這般想法,不可謂不厲害。
可是呢……
南宮姣身子向後,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再如何,他也只是個大将軍,而已。
帝王舅父的身份,越界了,只會引得更深切的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