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人們常說,夢見一個人超過三次就代表那個人在忘記你。

陳嘉珏從未夢見過夏未至,于是他告訴自己說,夏未至從來沒忘記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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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未至是直接從江大開完會打車過來的,因為飯點約的時間恰好趕上下班的點,他怕遲到,便沒有開車。如果到時候堵車,他還能騎個共享單車過來。

他從陳嘉珏手掌裏勾來車鑰匙,解鎖。陳嘉珏很乖地跟在他身邊,挨得卻不近,眼睛很專注地看着夏未至的側臉。

夏未至打開副駕駛的車門,讓陳嘉珏先上去。

随後他上到駕駛座,開車穿外套很不舒服,車裏的暖風在打火時便燃了起來,夏未至便把外套脫下,他伸手放在後座,為自己系好安全帶。

餘光往旁邊看了一眼,發現陳嘉珏還是側着頭,在很平靜地看着他。

夏未至把視線落在陳嘉珏身上,傾身過去,為陳嘉珏系好安全帶。

陳嘉珏的眼睛落在安全帶的按鈕上,又轉向夏未至,發現他在笑。

陳嘉珏本來有點清明的腦子,在夏未至的笑和呼呼的暖風的雙重作用下,又變得暈乎。

“陳嘉珏,”夏未至笑着說,“明天等你清醒了你還會記得今晚的事嗎?”

陳嘉珏眨了下眼睛,用很茫然的語氣問:“你想讓我記得嗎?”

像是真的在尋找一個答案。

夏未至正回眼睛,目視前方,發動車子,聲音很低,像在循循善誘:“還是記得吧。會是很奇妙的一段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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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珏應聲:“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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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程不遠,大約二十分鐘。

夏未至把車穩穩停好,解下安全帶,側頭去喊閉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的陳嘉珏。

陳嘉珏睜開眼睛,入目便是夏未至,仿佛癡心妄想成真。夏未至對他笑了下,順手按下了安全帶的按鈕,很輕的一聲咔噠。

陳嘉珏的眼睫一顫。

像是一種訊號,陳嘉珏伸手一握。

夏未至還沒來得及正身回到駕駛座,手剛剛離開按鈕,此刻被陳嘉珏猛地一抓,手腕被人牢牢抓住。

夏未至開車時習慣把襯衣的袖子往上折上兩折,露出了手腕。陳嘉珏手掌寬大,五指也長,這麽一握,把他纖細、腕骨突出的手腕牢牢抓住。

這種被人掌握的感覺很不好受,夏未至皺了皺眉,問責的話還沒說出來。

像是身在懸崖邊,不顧一切。

“夏未至,”陳嘉珏看着夏未至皺起的眉頭,聲音帶着決絕,說,“那天在會所見到我,你在第一時刻想起我了嗎?”

夏未至一愣,這個傾身的姿勢他很不舒服,右手手腕被人掌握着,為了保持平衡,左手必須用很大的力氣才能支撐住。

這個問題在每一次和夏未至相處是都想問出口,可最後還是被他的理智壓制下去。

只有現在,似醉似醒、瘋狂和理智的交接處,才能借着一口氣問出來。

可下一秒,撞進夏未至不明所以的眼神裏,瘋狂的火焰仿佛遇了水,熄滅了。

陳嘉珏的理智迅速回歸,随後就開始後悔,他松開夏未至的手腕,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眼睛不知道該看哪裏。

這明明是他的車,卻有一種鸠占鵲巢的煎熬。他想說點什麽,就算是道歉也行,可他的咽喉像是被人掐住,發不出來一個音節。

夏未至回到駕駛座,動了動手腕,腕骨突出的地方泛起了紅。他從小都是被好好養着的,皮膚也白,有個什麽痕跡也很明顯。

夏未至看了一眼陳嘉珏,直覺告訴他先離開是最好的選擇。

于是陳嘉珏聽見了來自夏未至的宣判,“我先上去了。”

他沒來得及應聲,只聽見車門關閉的聲音。

陳嘉珏擡頭,透過透明的擋風玻璃,看着夏未至單薄的背影在昏暗的燈光下一步步遠離,沒有一刻留戀。

陳嘉珏低下頭,很輕地抿了一下嘴角。

黑色羽絨服上落下一滴水,又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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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未至洗完澡後,拿着吹風機剛打算吹頭發,便聽見了敲門聲。

仿佛知道是誰,夏未至猶豫幾秒,敲門聲只有三下,便停下。

他放下吹風機,去把門打開。

玄關處黃色的燈一寸一寸照亮了陳嘉珏,他站在門口,很小心地抱着夏未至的外套,看見夏未至,表情很快地變化——像是沒想到夏未至會開門。

但是沒關系,陳嘉珏早已想好了——如果他不開門,他就在這裏安靜且沉默地等下去,總會把外套還給他的。

或許陳嘉珏也忘了,夏未至很有錢,一件外套而已,他可以再買。

陳嘉珏總是這樣,一遇到夏未至就變得很笨很傻,在別人面前的穩重深沉統統都消失了。

陳嘉珏身後很黑,身前卻是亮的。他把外套往前遞了遞,聲音很輕,也很飄渺,“外套落在車上了。”

夏未至頭發在不斷地滴水,他接過外套,搭在小臂上,說:“謝謝。”

陳嘉珏點了下頭,眼神很輕地略過夏未至,說:“記得吹頭發,早點休息。”

說完,陳嘉珏便轉身,夏未至看着他高大但在此刻卻有些佝偻,像是不堪重負。

發絲的水很冷,滴進他的脖子,夏未至的理智好似被凍住,無法思考。

在即将離開光圈,隐入黑暗時,陳嘉珏聽見夏未至聲音。

——“陳嘉珏。”

如同山谷裏的霧,只要撥開,就能見到希望。

陳嘉珏腳步一頓。

——“那天在會所見到你,我第一時間就認出了你,只是覺得很驚訝。我一直記得你。”

遠離的腳步聲再度逼近,陳嘉珏再度進入光圈,臉龐卻是半明半暗的。

他和夏未至很快地對視,或許只有半秒,陳嘉珏的視線一路向下,停在他紅潤、微微張開的嘴唇處。

像是警告,像是乞求。

“夏未至,”陳嘉珏告訴他,“不要給我任何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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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未至肢體格外僵硬,程序般地回到房間。

地暖的溫度讓他回過神來。

他去浴室裏吹頭發,吹風機呼呼作響,夏未至看着鏡子裏頭發亂風的自己——突然有些無措。

每一個陳嘉珏落在他身上的眼神都讓他覺得茫然,他像是一個答題者,陳嘉珏是出題者。成績優異的他看着試卷卻會傻眼,因為整張試卷全是空白的。

如果想要得到滿意的成績,必須要去向陳嘉珏探究。可探究的後果是什麽,夏未至心裏隐隐有了猜測,卻仍覺得荒唐、難以置信。

吹完頭發,他拿起外套,想去挂到衣櫃裏,注意到口袋裏凸起的弧度,他伸進去觸碰,又是一愣。

躺在手心裏的是一盒藥膏。

夏未至打開藥盒,和藥膏一起出來的還有一個小紙條。

他打開,入目的是遒勁有力的字體——

對不起。店員說藥膏很好用,記得塗在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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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氣晴朗。

陳嘉珏驅車去了趟工作室,林北在外邊跟實習生交代事情,擡眼就看見了他。

“來了。”

陳嘉珏微微颔首,進入了辦公室。

沒一會兒,林北也進來了。

“頭疼嗎?”

以往陳嘉珏喝醉酒的第二天都會頭疼。

陳嘉珏沒聽清,他動了動右耳,說:“什麽?”

“我說,你頭疼嗎?”林北注意到他的動作,皺眉,問:“你耳朵又不舒服了?”

“嗯,”陳嘉珏說,“頭不疼。”

“約醫生了沒?”

“約了,”陳嘉珏打開電腦,說,“挂的下午的號,我先把工作處理下。”

“行,”林北說,“你注意點你的耳朵,別不當回事。”

陳嘉珏點頭,“嗯。”

林北走到門口,突然想起了什麽,回過身來說:“江大校慶你去嗎?還有半個月。”

陳嘉珏點頭說,“去的。”

/

陳嘉珏的耳朵是高考結束後的那個暑假受傷的。

同齡人在結束高考後會有大把的時間報複性做很多事情,但陳嘉珏沒有時間,他必須找個工作掙錢才能供自己讀大學。

于是陳嘉珏在好幾份工作中挑挑揀揀,選出了一份最掙錢也是最辛苦的工作——在工地搬磚。

烈日炎炎,陳嘉珏踩在地上,即使穿着鞋也似乎能感覺到土地的炙熱。

陳嘉珏幹了一周後,收到了同班同學的消息——要辦同學聚會了。

陳嘉珏本來想拒絕,但同學又說,“咱們班和競賽班是一天聚,倒時候還能串門,很熱鬧。”

夏未至在競賽班。

高三下學期三月份那會兒,生物競賽的名次便公布了——夏未至不負衆望,拿下國獎以及未來的清城大學錄取通知書。

陳嘉珏以為從那天起,便再不會見到夏未至了。但夏未至卻說要體驗完整版的高中生活,參加高考,直到高考最後一科考完,陳嘉珏放下筆,看見夏未至的背影。

他猶豫了會兒,敲下一個“好”。

在聚會的前一天,陳嘉珏去找領頭的請假。

領頭很爽快,可能是看陳嘉珏幹得也好,很快就答應了。

正好離下班時間還有十來分鐘,領頭便讓他提前下班,順手把他頭上的安全帽摘下,笑着說:“走吧走吧,好好玩啊明天。”

陳嘉珏笑了下,便往外走,需要經過一條瓦礫和土堆的路,兩邊是還未完工的、正在施工的建築。

走了幾步,陳嘉珏聽見一道焦急、慌張的男聲——

“快閃開!有瓦掉下去了!”

陳嘉珏反應快,往旁邊走了走,依舊沒能免除受傷,他的右耳被那片外形不規則的瓦豁開了一道口子,從耳廓一直延伸到外耳廓。

陳嘉珏只覺得耳朵嗡鳴,他看見身邊圍上了人,但他聽不清身邊人在說什麽。

醫生說右耳的聽力會受損,建議一周來做幾次治療,還有可能恢複聽力。

工地那邊賠了點錢,但因為沒有簽合同,也算不了是工傷,賠的錢也只夠陳嘉珏大學四年的學費。

醫生為他包紮好,陳嘉珏說了句謝謝,又讓他去輸消炎藥。

輸液大廳裏人不算多,陳嘉珏找了個角落坐下,手邊放着護士用紙杯為他接來的一杯溫水。

對錢的需求如同千斤頂壓在了陳嘉珏瘦削的肩膀上,他很輕地閉上眼睛,很想沉入夢境以逃避現實。

夏未至的背影成為陳嘉珏高中生涯裏最後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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