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寒
大寒
1.
大寒降至。
赤煉擡眼望了望一碧如洗的天空,緩緩地吐出了一口白氣。
“這天真是越來越冷了。”
蓋聶死了,死于荊天明之手。
月神當年的話,終究還是應驗了。衛莊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蓋聶死去的一個月之後。
當年為了滅秦,流沙十損其九,大受重創。這幾年楚漢争雄,世道更是紛亂。因此,消息的傳遞也就顯得有些緩慢。故而衛莊在蓋聶死後一個月才得到這個消息。
蓋聶的屍身被陰陽家所帶走,不知所蹤。流沙傾盡全力,終探得所在。
而赤煉今日就是來向衛莊報告此事的。
赤煉緩步走進了鬼谷,鬼谷裏早已經是一片銀裝素裹。
鬼谷地處山中,偏陰帶寒,因此鬼谷的冬天也比他處來得早一些。
早在一個月之前,鬼谷已經開始下雪了。雪停後,沒過幾日又開始下,這樣下的多,停得少,鬼谷裏很快就是積雪滿地,山路難行了。今天雖然是晴日,但是積雪已深,又哪裏是一時半刻可以化掉的?
若是早些年蓋聶還在鬼谷,每到此時便早早地将山路掃淨了。此時自己走來也就不必這麽辛苦了。赤煉走在這泥濘的山路之上,想道此處,心中又道:若是連我都開始懷念蓋聶了,那他又怎麽會不想呢?
衛莊穿着一身黑色的大麾,靜靜地站在院中。
他的一頭白發在一片白雪中,倒也不顯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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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他知道蓋聶的死訊之後,就一直十分平靜。
赤煉有些明白,卻也有些不明白。衛莊和蓋聶二人之間的追殺糾纏,她一直看在眼裏。這個世上,沒有人比蓋聶更能觸動衛莊的心弦,也沒有人比衛莊更了解蓋聶。
如果衛莊知道蓋聶的死訊大為震怒,那赤煉還能明白一些,但是眼下衛莊一片平靜,赤煉反倒不明白了。
“在哪裏?”衛莊開口問道,聲音冷如冬月裏不曾化開的冰。
“閩中郡下的東瓯。”赤煉緩緩地開口道。
東瓯乃是百越人的一支分支,在會稽之下。他們一般皆處溪谷之間,篁竹之中。其山川要塞,相去不過寸數,而間獨數百千裏,阻險林叢弗能盡著。其中還夾以深林叢竹,水道上下擊石,林中多蝮蛇猛獸。其人多為群居,斷發紋身,不識禮法。
這樣一處地方,為何陰陽家會帶着蓋聶的屍身去了哪裏?
衛莊聽到赤煉的回答,絲毫沒有猶豫地開口道:“準備一下,去東瓯。”
2.
閩中郡多為百越人,其地形靠海近山,此處很多地方亦如商周時期,所穿布料也多為麻布。
像赤煉這樣的華服女子,一路行來,自然引得衆人回眸。但是因為她身旁多了一個不茍言笑的衛莊,許多人只敢看一眼,便不敢多看了。
兩人走了一段路,很快就到了一處山間。此處山腳有一條清澈的溪流。雖是冬日,但是溪流的水卻不見少,反而愈加寧靜透明,仿佛天空一般。
遠處山峰疊起,而山峰之上,卻擺放着一個個的石棺,令人看了不寒而栗。此地盛行懸棺葬,在江河沿岸,選擇一處壁立千仞的懸崖,将仙逝者連同裝殓他的尺棺高高地懸挂于懸崖半腰的适當位置。
赤煉正欲坐下,卻聽見衛莊開口道:“跟了這麽久,還不出來?”
“衛莊打人果然不同凡響,我已經這般小心,卻還是被你發現了。”一個女子輕步從林間走出,一身的淺藍的曲裾搖曳生姿。
月神看了看衛莊,他果然追來了。她計算了那麽久,終究還是等到了。
“蓋聶人在哪?”衛莊開口問道。
“看來衛莊大人并不相信蓋聶已經死了,所以才向我要人。”月神笑着說道。衛莊問的是蓋聶人在哪,可見他并不相信蓋聶真的死了,認為他還活着。
“陰陽家絕不會帶着一具屍體四處奔波,因為這對你們沒有好處。”衛莊從收到這個消息開始,就認定了蓋聶沒有死。陰陽家向來無利不起早,只有活的蓋聶,才值得她們用這般心力。
月神拍了拍手道,“衛莊大人對我們陰陽家果然了解得透徹,可惜你還是少算了一點。蓋聶的确死了,我已經将他的屍體放入石棺,懸在了這山峰之上。”月神随手指了指山峰那邊的石棺,“是這個,還是那個?哎呀,我也記不清了,這可如何是好?”
月神笑意盎然地看着衛莊,衛莊飛身而上,直到那一邊的山峰。
山峰上皆是石棺,栉比鱗次。
衛莊右手一掌揮出,石棺之上的棺蓋全部翻起,随着掌風掉落山崖。
衛莊一眼望去,就看到了蓋聶。
他依舊穿着那身淺白色的衣服,靜靜地躺在石棺之中。
他的皮膚,他的外貌沒有任何的變化,就和活着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就像安靜地睡着了一般。
衛莊一把抱起蓋聶,又飛身回到了原處。
月神看到了,勾起了一絲微笑,退入了山林。
赤煉看着一切,隐隐覺得有些不安,卻又不知道這不安來自何處。
3.
蓋聶醒了,蓋聶醒來的時候,卻失去了記憶。他的記憶停留在了少年,衛莊入鬼谷之前的少年。他的的記憶中沒有衛莊,亦沒有和衛莊二十年的糾纏不休。
他只是一覺醒來,卻忽然間已經是二十年後了。
“你是我的師弟?”蓋聶疑惑地開口問道。
衛莊點了點頭。
“現在已經是二十年後了?”蓋聶又問道。
“對。”衛莊極有耐心地回答。
“那師傅是不是過世了?”蓋聶又忙問道。
“是。”衛莊繼續答道。
就這樣你問我答,蓋聶從衛莊的回答中,知道了許多事,同時也被隐瞞了許多事。衛莊曾經的一路追殺,機關城的拔劍相向,以及後來滅秦之時的聯手相助。
這一些往事,衛莊都沒有告訴蓋聶。他想,若沒有了那二十年的相望相殺,也許結局會截然不同。失憶的蓋聶,好像重來的人生一般,重新開始。
衛莊帶着蓋聶,兩人暫時在此處落腳。衛莊買了這裏一戶院子,開始了這一段重來的日子。
第二天,衛莊是被包子的香味叫醒的。
蓋聶做了許多包子,然後端到了他的床前。
“小莊,吃包子了。”蓋聶笑着說道。
衛莊一睜眼,就看到蓋聶笑着端着包子坐在自己的床前。若非眼前的人年紀不符,衛莊都以為自己一覺回到了二十年前。
初入鬼谷的時候,不知道是因為睡不習慣,還是因為帶着家中舊日的習慣,他總是起的比較遲,而蓋聶就會把包子送到他的床前。
“誰讓你這麽做的?”氣急敗壞的衛莊總是不願意接受蓋聶的好意。
但是蓋聶卻絲毫不把這種問話當做不滿,而是答道:“我是你師哥,自然要照顧你。”
衛莊穿上衣服,才轉身去拿包子。
“這種事情,自有下人去做,你不必做。”衛莊想了想,還是交代了一聲。他買下這個院子的時候,也買下了一批下人。
“我是你師哥,自然要照顧你。”蓋聶笑着說道,絲毫不在意自己的這句話在衛莊的心中掀起怎樣的波瀾。
蓋聶做的包子一如既往的好吃,也一如既往的厚實。
衛莊看着自己怎麽也吃不下去的包子,心道:以後還是不要讓師哥做包子了。
就這樣兩人相處了好幾日。蓋聶雖然失憶,但是性格卻沒有變化。他就像舊時那樣,像一個好師兄,對待着自己的師弟,小心照顧,溫柔以待,只是少了那一份默契。
衛莊一日坐在那裏,寫了一個“儒”字,蓋聶看到之後,卻只說這字寫得不錯。
衛莊想,如果是師哥,就會知道他那時心中所想的,是儒家今日之局勢了。他和蓋聶兩人對峙二十年,兩人之間,相互了解的非常徹底了。有時候衛莊的一個眼神,蓋聶便能知道他心中所想。雖然兩人立場相對,但是這個世上,再也沒有比蓋聶更了解衛莊的人了。
幾日之後,此地的天氣愈發寒冷的。
天寒地凍,街頭的死屍也多了起來。天下大亂,此地雖未有戰亂,卻也深受其苦。
一日,蓋聶從街頭撿回了一個小男孩,一個瘦弱安靜的男孩。
“師哥。”衛莊低頭看了一眼那個男孩,開口問道。“他是誰?”
“我從街頭撿來的,他的左腿受傷了,躺在我們門口。”蓋聶答道,“小莊不高興嗎?”
“沒事,師哥你高興就好。”衛莊勾起一絲微笑,回答道。
“師哥,這只兔子你從哪弄來的?”
“他左腿受傷了,撞到我們門前的大樹上。我準備養他,小莊你不喜歡它?”
“沒事,師哥你高興就好。”
衛莊冷冷地看着那個小男孩的背影,随機又勾起一絲微笑,是啊,師哥你高興就好。
4
男孩子叫小星,是一個很安靜,也很勤快的小孩。自從這個叫小星的男孩子來了之後,就包攬了蓋聶大部分的事情。
洗衣,做飯,砍柴,每一樣工作他都做得很好。
小星很喜歡粘着蓋聶,總是安靜地站在蓋聶身邊。衛莊每一次看着小星,眼神卻是愈來愈冷冽。
十二月初九,此地大雪。
雪下得極大,幾乎要覆蓋了整個世界。
衛莊租住的院子,早已是一片雪白。瓦檐之上,冰淩一片。
衛莊和蓋聶兩人正坐下檐下下棋。
衛莊執白,蓋聶執黑。
衛莊執子殺伐決斷,善于進攻。而蓋聶則心思細膩,于細節之中,抓住一切可用之機,善防守。
很快,棋盤之上已經是黑白膠着的狀态了。
這時,小星端了兩杯茶走了過來。小星将一杯茶端給蓋聶,另一杯則準備端給衛莊。
衛莊伸手接過那杯茶,忽然反手一把抓住了小星的手,茶杯之下,小星的手裏正握着一把匕首。
“這把匕首不夠長,殺不死我。”衛莊冷笑着看着對方。
“衛莊,我要為墨門死去的同胞報仇!”小星大吼一聲,随即舉起左手,左手袖間立即又發出了十幾枚暗器。
衛莊立即放開了小星的右手,一躍而起。
衛莊輕笑一聲,将手中白子飛射而出,将暗器一一打落。
“只有這點本事嗎?”衛莊捏着棋子,輕蔑地看着對方。
就在兩人相持之時此時,蓋聶忽然動手了。
他手中一枚黑子射出,直直地打入小星的後腦。
小星不可置信地回頭,雙眼睜大了看着蓋聶。
小星緩緩地倒在了地上,血染紅了院子中的白雪。
衛莊只覺得手中的棋子變得越來越冰冷,冷得讓人無法忍受。
“師哥,你為什麽要出手?”衛莊看着蓋聶,慢慢地開口問道。
“他要殺你,我自然要出手。”蓋聶開口道。
“無論誰殺我,你都會出手是嗎?”
“當然。”蓋聶笑着答道。
衛莊看着蓋聶的笑容,眼神越來越冷冽。
半月之後,首先發現衛莊不同的是赤煉。
那日蓋聶醒來之後,赤煉便回了流沙總部,主持大局。半月之後,難得忙裏偷閑,赤煉也就來到此地看一看衛莊,并且說一下近日的楚漢局勢。
但是赤煉一見到衛莊,就發現了不妥。
衛莊瘦了,瘦的十分厲害,更重要的是,衛莊的精神狀态十分得差,唯一不變的,是那一雙冷冽的眼睛。
“衛莊大人,怎麽回事?”赤煉忙問道。
衛莊搖了搖頭,“無事。”
“可是你……”
“我自會解決,眼下楚漢局勢如何?”衛莊擺了擺手,不在意地問道。
“眼下楚王已經直入鹹陽。”赤煉答道。“漢王并無什麽大作為,為何大人要我暗中注意此人?”
衛莊開口道:“我相信子房的眼光。他曾和說過此人。你先回流沙吧。”
赤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話,回到了流沙。
衛莊看着自己的手,指尖的一條紅線已經緩緩到了手腕間。
心魔嗎?陰陽家這一次真是好大的手筆。
衛莊回到住處的時候,蓋聶已經做好了晚飯。晚飯依舊是包子,衛莊拿起包子,緩緩地吃了起來。這是他最後吃到的一頓包子了,他一定要吃的仔細一點才可以。
吃完包子,衛莊忽然開口道:“師哥。”
蓋聶停下收拾的碗碟,轉身道:“小莊?”
衛莊忽然猛地一把扯過蓋聶,抱入了懷中。他抱的非常緊,好像要把對方按進自己的身體一般。
蓋聶正想說些什麽,忽然覺得胸口一陣疼痛。
蓋聶低頭一看,衛莊的鯊齒刺入了他的胸口,胸口正在不停地流血。
蓋聶不可置信地擡頭問道:“為什麽?”
衛莊看着蓋聶,慢慢地開口道:“你很像他,但是你不是他。”
衛莊猛地拔出了鯊齒,冷冷地看着蓋聶倒下,開口道:“月神,出來吧。”
月神緩邁步伐,從暗處走了出來。
她按住了自己的胸口,似乎十分難受。
衛莊看着月神,将染血的鯊齒指着月神,“蓋聶怎麽了?”
月神咳嗽了兩聲,才開口道:“你能破了心魔,豈會不知蓋聶到底怎麽了?還是說衛莊大人想要自欺欺人呢?”
月神看着衛莊,眼神裏滿是嘲弄。
月光如水,竟照得人心也份外凄涼蒼白。
在心魔的幻境之中,他明白了他一直想要的是什麽,他希望師哥站在他的身邊,無論誰站在他的對面,師哥都只為他一人。可惜那終究是幻境,在蓋聶心中永遠有比他衛莊更重要的存在,比如天下,比如荊天明。
5
陰陽家的心魔術,乃是一種幻象。以死人之骨為陣,可幻化出他生前模樣,去欺騙那些生前愛他之人。
入陣法之人,唯有一法可解,便是親手殺死那個幻象,否則就會慢慢而亡。
但是這個世上,又有幾人能做到親手殺死自己的愛人呢?哪怕已經知道了那不過是個幻象。
月神看着衛莊越來越冷的神情,心中卻并不擔憂。她握有蓋聶的屍骨,這是她的底牌。蓋聶已經死了,衛莊一定會要帶着他的屍骨回到鬼谷安葬。
衛莊看着月神,“陰陽家想要什麽?”
月神低頭笑道:“我只要流沙不殺有一個人。”
“說。”衛莊開口道。
“荊天明。”月神吐出了這個名字。
“不可能。”雖然蓋聶并不要求衛莊報仇,但是衛莊是絕不會就這樣放過荊天明的。
“其實蓋聶臨死之前,也希望你放過天明,你就當完成蓋聶的心願又如何?”月神繼續說道。“更何況,你若答應我這個條件,我還可以告訴你蓋聶的遺言。當時他死的時候,周圍就我一個人,這世上除了我再也無人知道蓋聶說了什麽?”
衛莊思索了許久,最終才道:“我不殺他,但是也不會輕易放過他。”
他不會殺荊天明,因為荊天明是蓋聶唯一的弟子。
但是他也不會這樣放過荊天明,因為他殺了蓋聶。
月神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了。月兒要保下的是荊天明的命,只要荊天明不死,那麽她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蓋聶臨死前只說了兩個字,小莊。”月神不明白為什麽蓋聶臨死之前,會忽然說這樣這兩個字,但是這并不妨礙她把這一切告訴衛莊。
衛莊聽到這句話,愣在了那裏。他以為蓋聶的最後一句話,也許是說給荊天明的,也許是說過端木蓉的,卻沒有想到,是關于自己的。
第二天,月神就送來了蓋聶的骨灰盒
心魔的術法一旦被迫,屍骨就會燃燒,只餘下灰燼。
衛莊端了端這個骨灰盒,十分輕巧,幾乎一個孩童都能提得動。誰能想到,這裏面是名滿天下的劍聖蓋聶呢?
入夜,月明。
明日大寒,子時過後,天就下起了大雪。
雪一片一片,覆蓋大地。雪落無聲,衛莊看着那一片白雪,心裏一片冰冷。
從他得到蓋聶死訊開始,他就抱着蓋聶未曾死去的念頭。
可是現在,一切都告訴他,蓋聶死了。
他死了,死在了自己精心教育的弟子手中,死在了不知何處的地方。
甚至連最後的屍骨都沒有被保全。上天入地,他再也找不到蓋聶了。
衛莊忽然間明白有些東西,他還沒有來得及得到,卻已經失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