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銅鏡孤鸾(一)

第2章 銅鏡孤鸾(一)

秋風呼嘯,在洛陽城外的亂墳崗上,撐着木杖踽踽獨行的癸娘忽然站住了腳步。“崔姑娘,”她開了口,轉過身去,準确地面向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崔靈儀,她似笑非笑,用那低沉的嗓音問着,“為何跟着我?”

為什麽呢?

崔靈儀剛要回答,卻見那盲眼姑娘忽然間渾身滲出了血來。那血仿佛有意識一般,竟全向自己纏繞過來。崔靈儀一驚,想要躲,卻不知為何怎麽都動不了,只得眼睜睜看着血流鑽入了裙下,漫進了身體裏。

“崔靈儀……”她聽見癸娘在喚她姓名。她擡頭望向她,只見她嘴唇微動,面容上卻瞧不出一絲一毫的悲喜。

“崔……靈……儀……”

崔靈儀猛然從夢中驚起。入眼可見的,依舊是土地祠中巨大的神像。如今秋日,這破破爛爛的土地祠根本阻擋不了外邊的狂風,千瘡百孔的木門也關不嚴實,風直往裏灌。崔靈儀躲在避風處倚着神像睡覺,本就睡不盡興,偏生那木門吱呀響個不停。崔靈儀想,這多半就是她噩夢的來源。

她拍了拍土地公的神像,又站起身來。正逢亂世,土地公也自身難保,無人供奉養護,他身上的顏色掉了一塊又一塊,五顏六色的神像顯出了原本的陶土色。崔靈儀則正好相反,她身上穿的本來是藍衣,卻硬生生被補丁變成了五顏六色的。無論人神,同樣斑駁。

想着,崔靈儀抱着劍繞到了神像的另一側,又取下了腰間的水壺。“癸娘,”她輕聲喚着,“喝水嗎?”說着,她拉起了癸娘的手,将水壺放在了她手中。

癸娘沒有在睡覺,她早就醒了,正睜着眼睛發呆。她接過了崔靈儀遞來的水壺,微微一笑:“多謝。”說着,她便仰起頭,連着喝了好幾口,又把這水壺遞還給了崔靈儀。崔靈儀見她喝了,這才将最後的水喝光。可剛蓋上蓋子,她的肚子卻不争氣地響了。

崔靈儀不禁悄悄嘆了口氣,亂世,神仙也自身難保。她該出門,找些活兒幹,填飽肚子了。不僅要填飽自己的肚子,還要填飽癸娘的肚子。

那天和癸娘在酒肆初遇,她憐惜這盲眼姑娘,想她亂世謀生不易,這才主動邀她結個伴。癸娘看起來是個随遇而安的,她竟也沒說什麽、更沒問什麽,便應了下來,就跟着崔靈儀走了。

若是同旁人說起二人的相遇相伴,只怕沒人會相信世上竟有這般詭異的經歷,更別說是在這世道。可這的确發生了,大抵是因為這兩人都有些不尋常。

癸娘就這樣輕易地跟着崔靈儀,開始同吃同住。只可惜,崔靈儀也是個囊中羞澀的,她沒有固定的居所,只能栖身于這破敗的土地廟;她也沒有穩定的謀生活計,吃了上頓沒下頓;她也不愛攢錢,在這亂世之中,她一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花開堪折直須折。攢錢做什麽?有命攢,沒命花啊!

于是,兩日前,她就靠着大吃大喝花光了上一票掙來的錢,只剩了幾個銅板在身上。她終于節省了一些,一天買一個餅,和癸娘分着吃,勉強度日。可這樣下去,到底不是辦法。是時候,出門尋一些活了。

想着,崔靈儀将水壺挂在腰間,又低頭看了癸娘一眼。癸娘的面容上依舊帶着淺淺的笑意,看着溫柔可親,只是那雙眼睛依舊空洞得詭異。這當真只是盲眼的緣故嗎?認識這麽多天了,這癸娘一句話也未曾多說過。所幸,她崔靈儀也是個不愛說話的木頭,兩人在同一個屋檐下,坐在神像兩側,誰也不理誰,卻莫名和諧。

只是,讓崔靈儀奇怪的是,她看見癸娘的第一眼,便有種似曾相識之感。與此同時,她心裏清楚,這姑娘身上有太多奇怪的地方了。奇怪往往伴随着危險,這一點,混跡江湖多年的崔靈儀是明白的。

“癸娘,”崔靈儀清了清嗓子,又開口道,“我出去找點活計,你在這裏等我回來。”

癸娘點了點頭,微微笑着,應了個“好”,便沒再說什麽。她甚至沒有問崔靈儀究竟是做什麽,若換了旁人,早就問了,豈能等到現在?

崔靈儀聽了,便抱着劍向外走去。出門時,她回頭看了癸娘一眼,只見癸娘依舊平靜地坐在那裏,帶着和這世道格格不入的淺淺的笑意,眼裏卻依舊毫無波瀾。這些日子,崔靈儀不知道确認了多少次,這盲眼姑娘的确是看不見的。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那雙不會聚焦的雙眼能洞悉這世間一切,什麽都逃不掉她的眼睛。

這雙眼,空洞的有些可怕了。

想着,崔靈儀又看向了土地祠的大門。她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去尋了木板,将漏風的地方勉強擋了擋,才終于小心地将門開了一條縫。出了門去,她又确認将門關嚴實了,才終于放心離開。

待到崔靈儀的腳步聲遠去時,土地祠裏的癸娘終于收了所有的笑意。“崔靈儀……”她喃喃念着,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自己的桃木杖。

“崔……靈……儀……”她念着,眉頭微蹙。

正當她沉思時,一道聲音忽然從空中傳來,破壞了這裏詭異的寧靜。“癸,”那聲音說,“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癸娘敲擊木杖的手指忽然停了下來,唇邊又浮現出了淺淺的笑。“社,”她說,“不曾想,今時今日,你竟還會顯靈。”

“故友重逢,自然要出來一會,”那聲音厚重的很,聽不出男女來,“自上次一別,已有二百八十九載。若非那姑娘一直在此,我定然早早出來與你一聚。”

“那姑娘,”癸娘握緊了手中的木杖,又擡起頭來,終于确定了一個方向,“你可知曉她的來歷嗎?”

“博陵崔氏,名門望族。天煞孤星,克死父母。家道中落,流落江湖。漂泊七載,殺人無數。”那聲音回答着。

癸娘無奈地笑了:“你答非所問了。”

那聲音沉吟一陣:“連你都不知她的來歷,我怎能知曉?”這聲音說着,有一陣風自癸娘面前吹過。“我只覺得,她很特別,像你,從前的你。”這聲音說。

癸娘沒有再說話了,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那聲音聽起來也有些悵然:“但你又何必在意她呢?癸,如今又是一個亂世。處世不易,自保尚且困難,誰又能顧得了旁人呢?”

“我知道,”癸娘又垂下了眸子,“所以,我來了。”她正說着,卻有寒風灌入這土地祠,被風一吹,她不禁咳了兩聲。

“你這身體,看着還不如從前,”那聲音咂了兩下嘴,又說,“你這又是何必呢?”

“放心,”癸娘依舊平靜,“我自有辦法。”

“辦法?”那聲音輕蔑地笑了兩聲,“今時不同往日,你那些辦法,早已行不通了。我勉強自保,可你又能如何?”

癸娘張了張嘴,似有很多話想說,可最終還是只道了那一句:“我自有辦法。”她說着,卻眉頭一皺,不禁握緊了手中木杖——門外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正逐漸逼近這土地祠。

“是找你的,”那聲音說,“需要我幫忙嗎?”

“多謝,但不必,”癸娘說着,緊握着木杖,又閉了眼睛,微微笑着,“你是神,不得偏私。”

話音剛落,土地祠的大門便被一腳踹開。

秋日的寒風中,崔靈儀抱着劍一路疾走,終于到了那偏僻的陋巷裏。耳邊風聲呼嘯,崔靈儀則轉入陋巷,在一扇鐵門前停了下來。她站定,敲了敲門,兩長三短,門裏終于傳來了一些動靜。崔靈儀聽見鐵鏈碰撞的聲音,聽見銅鎖掉在地上,這時,門才開了一條縫。

“進來吧。”裏面的老頭兒說。

崔靈儀被凍得吸了吸鼻子,卻不緊不慢地進了門。那老頭兒佝偻着背,引着她穿過院子,進了堂屋,又向後繞着,進了一間廂房。廂房裏,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正在看賬本,聽見有人進來,卻連眼睛都沒擡。

“又是崔姑娘吧,”男子說着,合上了賬本,卻譏笑着,“又來施舍小的了?”他說着,看向崔靈儀。

這中年男人姓賈,是個放貸的。世道艱難,太多人活不下去,借貸的人多了起來,收不回來的錢也多了起來。這時候,就需要有人上門讨債。可賈老板謹慎,不願讓自己的人摻和到人命官司裏,于是,崔靈儀就能派上用場了。

崔靈儀也是因為找他借錢才與他結識的,借的不多,但她也沒能還上。無法,她只得為人所用、替人讨債、以此還債。每讨一個大單,她也能從中得些小錢。只是,崔靈儀實在不算溫馴聽話。雖然她有時會幫賈老板要債,可大多時候,賈老板都找不到她的人,她只在需要錢的時候才會來幹活。而賈老板根本管不了她,原因很簡單,他手下的人,沒一個能打得過她。若不是崔靈儀還有東西押在這裏,只怕她早就走了。

如今,賈老板話語裏的奚落之意明顯,崔靈儀卻好似并不在意,只問道:“賈老板,有活嗎?”

“呦,我可當不起崔姑娘這麽叫,”賈老板說着,卻将賬本推到了崔靈儀面前,笑道,“崔姑娘,挑一筆大單子?”

崔靈儀沒有辦法,只得上前一步,翻開賬本。賈老板的賬本和尋常賬本不同,他分了兩本,一本只登記了欠款,另一本則為了方便要債,上面不僅有姓名,還有住址、家人等許多詳細信息。崔靈儀如今看的便是後一本,她一一看過去,目光終于停留在一個名字上。

“葉駿,字叔遠,年二十九,益州人,賣茶販錦為生。三年前定居洛陽宜人坊,有宅一所。有妻韋氏,年二十一,無所出。家中奴仆十六人,皆蜀人也。”

賈老板見她盯着這個人的名字看,便笑道:“他欠的不多,如今算上利息,也只有五十兩。崔姑娘,要不試一試這個人?”他說着,又是一陣笑,聽起來頗有些不懷好意。

崔靈儀沒有說話,只是擡起頭看着這賈老板。賈老板正笑着,忽然感受到那尖銳的目光刺在自己身上,一瞬間便笑不出來了。他只得拿起茶杯飲了一口,又清了清嗓子,故作從容地說道:“崔姑娘,我也不為難你,你若是能從他家讨來錢,你我之間的債,也可以一筆勾銷了。”

他說着話,卻明顯憋着壞。崔靈儀看了賈老板一眼,抱着劍轉身便走。“這活我接了,”她答應得痛快,如利刃出鞘,一邊走一邊說道,“你最好說話算話。”

“放心!”賈老板聽起來樂呵呵的,目送着崔靈儀出了門。崔靈儀出了門,他的笑容也沒有消失,反而更樂呵了幾分,幸災樂禍的意思全然不加掩飾地暴露了出來。

“小丫頭片子,看你這次還狂得起來麽?”他念叨着,接着慢悠悠地喝茶看賬去了。

他的人前些日子剛去過那葉宅,那可不是個好去處。崔靈儀,有苦頭吃了。

然而,此時的崔靈儀并不知道這些,她的消息實在是閉塞。她的确不怎麽關心這洛陽城中茶餘飯後的談資,她也根本沒幾個可以說話的人。如今,她只是抱着劍走在這瑟瑟秋風中,冷着臉,垂着眼,好似完全看不見世間其他一般。她目标明确——洛陽城宜人坊。

可就在經過一個拐角時,她卻忽然停住了腳步。在她斜後方,一個餓得瘦骨嶙峋的孩子正縮在稻草堆裏,渾身髒兮兮的。那孩子看起來也就六七歲,頭發亂蓬蓬的,遮住了面容,根本看不出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而這孩子懷裏,竟還抱着一個更小的嬰孩,安靜地睡着。

她想了想,終于還是折返回去,蹲了下來,從腰間掏出兩枚銅錢來,放在了那小孩兒手中。她身上本只剩了三枚,還要留下最後一枚銅錢,做應急用。

“多謝姐姐。”那小孩兒将銅錢攥在手心,她說着,竟要跪下磕頭謝恩。聲音清脆,是個小姑娘。

崔靈儀見了,忙一手攔住她。“不必。”她說着,忙站起身來,轉身就要走。可走了兩步,她卻再次折返回來,問道:“你可知道前面宜人坊的蜀商葉家嗎?”

賈老板沒安好心,她是知道的。崔靈儀不是莽夫,她不會這般輕易地跳進別人先前設好的陷阱之中。

那小姑娘聽見葉家,面色一變,聲音都顫了。“姐姐,那地方去不得。”小姑娘忙擺了擺手,說。

“為何去不得?”崔靈儀問。

“死人了。”小姑娘說着,面露懼色,似是生怕被人聽到一般。可崔靈儀四下看了看,這偏僻小巷外并沒有旁人。

崔靈儀瞧她這反應,眯了眯眼,又蹲了下來。“還請細講。”她說。

“姐姐,”小姑娘面色驚惶,壓低聲音對崔靈儀說道,“那地方,不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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