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銅鏡孤鸾(二)
第3章 銅鏡孤鸾(二)
崔靈儀到葉府前時,已近黃昏。今日天氣不好,灰蒙蒙的,殘陽将要消逝,那光越發暗淡下來,在濃雲之下掙紮着釋放最後一點光亮。
崔靈儀迎頭看了看那夕陽,又看了看這府宅大門。大門敞開着,挂着白布,豎着靈幡,秋風一掃,便有紙錢從門內飄出來,打在她的衣裙上。門前空無一人,只有崔靈儀立在這裏,靜靜地看着這府邸。
這家新喪。
“姐姐,那家鬧鬼,”方才,那小姑娘對崔靈儀如此說着,“那家死人了,就在一個月前。”
“可這年頭,死人很常見。如何就能判定是鬧鬼?”崔靈儀問。
“姐姐,那一家不一樣的,”小姑娘說着,緊緊地抱着懷中的嬰孩,“那家死的人就是被鬼害死的!姐姐,這事傳了有一陣子了。聽說,那宅子真的不幹淨,子時鐘響,便有厲鬼出現索命,那家的主人就是沒躲過,才死了的!”
小姑娘越說越驚慌,卻一直謹慎地壓低着聲音,聲音也細碎了起來。崔靈儀見了,不由得皺了皺眉:“你很害怕嗎?”
小姑娘卻有些急:“姐姐,我姥娘說過,不能輕易議論會作祟的鬼神,不然被鬼神聽見,會被找上門來的。”
看着小姑娘這惶恐的模樣,崔靈儀想問什麽,卻終究又閉上了嘴巴。沒必要再問了,一個抱着孩子流落街頭的小姑娘,她還能有什麽家人?連年的天災戰亂,哪怕是這洛陽城也早已是十室九空,這小姑娘如今能活着,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只是她懷中的嬰孩……
崔靈儀看着那嬰孩,忽然覺得不對,不覺伸出手去,想撫摸一下。可這小姑娘卻一個激靈,忙向後一躲,将嬰孩牢牢地護在自己懷中,又警惕地看着崔靈儀。“姐姐,做什麽?”她問。
崔靈儀愣了愣,心裏忽然堵得慌。那嬰孩早已沒了氣息,只是這天寒地凍的,看起來才沒太大異常。而這小姑娘……
小姑娘正掏出崔靈儀方才給她的兩個銅板,又扔還給崔靈儀。銅板落在崔靈儀腳邊,發出清脆的響聲,而這小姑娘依舊用那滿是驚懼的眼睛望着崔靈儀。
崔靈儀略有些哽咽,她吞了一口口水,卻又問:“是弟弟,還是妹妹?”
小姑娘面有悲戚,卻依舊謹慎。她低頭看向懷裏的嬰孩,又盯着崔靈儀,一開口,卻帶着哭腔說道:“是妹妹,才三個月呢,吃得也不多。娘死了,爹要用妹妹換肉吃,我就帶着妹妹跑了。”
崔靈儀垂了眼,又站起身來,并沒有去拾小姑娘扔回來的銅板。“找個地方,把你妹妹,埋了吧,”她毫不委婉,“她已經死了。”
她說着,不再看這小姑娘,只是抱着劍向宜人坊行去。她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頗有幾分冷漠。可她也只是個行人而已,她又能做得了什麽呢?這些年的慘事,她見得還少麽?又能管多少呢?
就這樣,崔靈儀抱着劍來到了宜人坊的葉宅門口。“鬧鬼……”她望着這大開的門,卻并沒有直接進去。
她是不信這一套說辭的。然而越是不尋常的說辭背後,便越是藏着不可告人的真相。還有這敞開的大門……主人新喪,門戶大開,想來是等人前來吊唁。可是,并沒有人前來吊唁。人緣差到這般地步的人,還真是不多見。可沒人吊唁也就罷了,這門口連個迎來送往的仆人都沒有,不是說,這葉府有奴仆十六人嗎?
想着,崔靈儀抱着劍,轉身就走。方才那小姑娘的話畢竟只是她一家之言,她還是要去多問問這周邊的街坊鄰居。或許,這葉家的變故是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那家啊?”一個正忙着熬稀飯的大娘來了興趣,一邊忙着手裏活計,一邊神秘兮兮地對崔靈儀道,“那家的娘子,偷人,還鬧得很難看呢!”
“奸夫是誰?”崔靈儀問。
“沒見過,”大娘回答着,“家醜不外揚,誰會到處說這些啊!但應當是個有錢有勢的,不然,那姓葉的被戴了綠帽子,也不會把氣都沖着娘們兒撒。”
“那,敢問大娘是如何得知的?”崔靈儀又問。
“他家看門的說的,”那大娘說着,将滿滿一鍋稀飯從火上端了下來,雖然鍋裏只有幾粒米,“那老頭子,嘴碎着呢。”
“不知那看門的大爺如今何在?”崔靈儀又問。
“跑了呗,”這大娘倒說得雲淡風輕,“主人死了,剩下了一個偷人的寡婦,誰還聽她差遣?他們是把值錢的東西搜刮一番,便各奔東西了。”
“可我聽說,那府上不幹淨,鬧鬼。”崔靈儀道。
“鬧鬼?”這大娘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傳言竟已如此滑稽。什麽不幹淨、鬧鬼,那都是轉着彎兒說那婦人浪蕩呢!那家主人生了怪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看他,早該死了。只是,他究竟是死在病上,還是死在這說不得的醜事上,又有誰知道呢?”大娘說到此處,不覺“呸”了兩聲,又嘆道:“唉,不該背後議論死人的,罪過罪過。”
崔靈儀聽了,若有所思,道了一句“多謝”,轉身便要離開。可那大娘卻叫住了她:“姑娘,你打聽這些做什麽?”
“投親,”崔靈儀站住了腳步,回頭看過去,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編着謊話,“聽說,有遠房親戚在此做工,特來投奔。”
“那你可來晚了,”那大娘嘆了口氣,“他們全都走了,一夜之間,幹幹淨淨。唉,如今這世道,指望誰都不如指望自己。”
這大娘說着,便招呼自家孩子們來喝稀飯。崔靈儀垂了眼,便又抱着劍,轉身向那葉府而去。她沒空感慨傷懷,她還有正事要做。
她方才問了這附近許多人,也聽了許多說法。有如那小姑娘一般說鬧鬼的,也有如這老大娘一般說偷情的……一個小小的府邸,竟能有這許多不同的傳言,着實蹊跷。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她還是要親自去打探一下才好。
她不會直接從大門進去打草驚蛇,她要偷偷潛入,看看這葉府裏有什麽鬼名堂。究竟是偷人還是鬧鬼,一看便知了。
不過,雖然還不能斷言事實如何,有一點崔靈儀已可以确定了——這筆債,她多半讨不來了。府中奴仆欺人新寡,卷錢跑了,已是不争的事實。
可她為什麽還要來這一趟呢?崔靈儀自己也想不明白。她只覺得,如果不來,她心中難安。這被流言蜚語籠罩着的府邸,不知又困了哪位苦命人?
就當是抱着最後一絲希望,來讨債的吧。
天色越發深沉,最後一點光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不見。崔靈儀到了葉府的牆根下,靜靜聽了片刻,沒聽見動靜,便一躍上了牆,又輕巧地跳到了屋頂的磚瓦之上。
天已黑了,她立在屋頂,環視四周,只見前院裏靈堂上竟空無一人,一點光亮都沒有,看起來竟沒有人在守靈。不,不僅是靈堂,整個葉府都是黑漆漆的,一個人影都瞧不見。府內雜亂不堪,落葉遍地,還有些砸碎的瓷片藏在落葉之中。
她對此并不意外。這府裏如今沒有奴仆,萬事都要自己打理。喪事也沒人辦,主人死了,停靈至今,還未發喪。
那這葉府,還有人嗎?崔靈儀想着,從房頂跳了下來,輕輕地落在了地上。如果當真是有奸情,那奸夫斷不會讓這家的夫人獨守空房。沒聽說那夫人離去,那這府裏應當還有人,她還是要小心行事。
她繞過後院的井,小心翼翼地向前行去,先到了那靈堂跟前。靈堂的布置果然潦草的很,連個牌位都沒有,只是一口薄棺放在那裏。棺材看着沒什麽問題,可香燭未點,紙錢未燒,散落的紙錢被吹得到處都是。崔靈儀望着那棺材,又想起了那敞開的大門,越發奇怪,不由得湊上前去看。可剛上前兩步,她不由得皺了皺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沖進了她的鼻腔。
崔靈儀對血腥氣向來敏感,她讨厭這股子味道,不由得站住了腳步,只立在靈堂前借着慘淡的月光觀察着這靈堂。靈堂看起來倒是沒什麽太大的問題,除了簡陋了些,布置還算得當。
除了那股子血腥氣……
崔靈儀厭惡地向後退了一步,轉身便果斷離開。這府裏應當還有人,她還是該去探聽下消息。可奇怪的是,自那血腥氣鑽入她鼻腔後,無論她走到哪裏,她都覺得那股子血腥氣糾纏着她,如影随形。
“好生奇怪。”崔靈儀想着,掩住口鼻,盡力屏住呼吸,小心地踏在這秋日的落葉上。可落葉脆弱,無論她怎樣小心,都不可避免地發出了些聲響來。崔靈儀無法,只得又抱着劍跳回屋頂,沿着屋脊行走。
這屋脊還算幹淨,崔靈儀沒走兩步,便有一陣秋風掃過。随着秋風入耳的,似乎還有女子的細語。崔靈儀愣了愣,忙循聲望去,卻見不知何時,不遠處的窗牖裏竟冒出了些許光亮。那光實在是暗淡不堪,風一吹,便閃了幾下,幾欲熄滅。可就在燈光閃動間,崔靈儀瞧見了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似乎正對鏡梳妝。
崔靈儀沉思一瞬,便輕輕躍到了那邊的屋頂。她小心挪到那間廂房的上方,半跪了下來,伸手揭開了一小片瓦,又微微俯下身去,從這隐蔽的孔隙觇視着屋裏的一切。這屋裏多半只點了一盞燈,有限的光亮随着冷風忽明忽滅的。崔靈儀這一眼看過去,竟一個人影都沒看見,連屋裏擺設都看不清楚。正調整角度時,她忽然聽見女子的低語飄進了自己耳中。
“求你,出來吧,”她說,“我知道你在。”
果然有人。
崔靈儀忙又挪了挪位置。這一次,她雖沒看見人,卻瞧見了放在窗邊的一面磨得嶄新的銅鏡,這銅鏡正對着那紅床鴛帳。崔靈儀看了那銅鏡一眼,忽地紅了臉,忙直了身子,扭過頭去,再也不敢看。
鏡中,竟是兩個衣衫不整、發髻鬅鬙的女子。她們頭上釵簪欲墜,臂邊衣襟斜落,大片肌膚裸露出來,混雜着細碎卻纏綿的輕哼……她們抱在一起,相吻相擁,活脫脫一對交頸鴛鴦。
崔靈儀半跪在屋頂,聽着那隐隐約約的嬌聲輕喘,一時臉紅心跳,竟不知該如何自處。她本打算找到人後,便問問這府裏的情況,若是讨不來錢,離開便是……可如今……
崔靈儀努力讓自己緩過勁兒來,又無奈地搖了搖頭,她實在是無意撞破這些事。知道這府裏有人便好,不如趕緊離去,明日再來問。
于是,崔靈儀連忙便将瓦片蓋好,又躍回到方才的屋頂。該走了,讓癸娘一個人在那土地祠裏等太久,她也不放心。可就在她即将離去時,她沒忍住又回頭看了那窗子一眼。看了這一眼,她不由得一愣——窗前依舊是個女子對鏡的影子。
難不成是看錯了?
崔靈儀微微蹙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被耍弄之後的怒意,當即便要再回到那房頂去一探究竟。可秋夜的風似乎不同意她的所思所想,一陣強勁的冷風吹過,幾乎就要将她從屋頂上吹落。崔靈儀連忙站穩,卻不慎讓眼裏進了沙,她連忙背過身去,用劍撐着身子,擠弄眼睛。好容易讓沙子順着眼淚流出來,再一回頭,那窗裏的燈光也滅了。
崔靈儀怔了怔,不禁又吸了吸鼻子。血腥氣,好重的血腥氣,這陣風竟然都沒能掃清這股血腥氣。這讓人厭惡的血腥氣纏繞着她,那冷風似乎也越來越猛。崔靈儀終于徹底失了耐心,當即便拔出劍來,要去方才的廂房問個明白。她實在是不想再來這葉府了。
可那兩個女子……
崔靈儀握着劍的手還是在不經意間顫了顫,可不過只是一瞬間的猶疑,秋風似乎衰弱了許多。在風聲将要沉寂之時,不遠處漸漸逼近的喧嘩聲卻闖入了崔靈儀的耳中。
“趙哥,找到那瞎子了!”
瞎子?
崔靈儀連忙回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立在高處,她清楚地瞧見隔了兩條巷子的地方有火光閃動,應是不少人正舉着火把聚集在此。不知為何,她心中忽然湧出一股子不安來,忙收劍入鞘,又踩在房頂一路疾行過去,不多時便到了火光附近。低頭看去,只見一群人正聚在一戶同樣正辦白事的人家門口,正鬧嚷着,群情激憤。而人群之中,有一人倒在地上,似乎是被繩索綁縛着,動彈不得。
人太多,影太亂,崔靈儀看不真切。正擔憂時,忽見領頭一人和門口那披麻戴孝的漢子耳語了幾句。那漢子點了點頭,又請衆人退開,拿着火把,朝地上那人走了幾步。
“是她。”
漢子說着,崔靈儀心中也是一驚:癸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