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銅鏡孤鸾(四)

第5章 銅鏡孤鸾(四)

“芳娘,還請現真身。”癸娘說道。

崔靈儀望向那女子,卻只見她扯了扯嘴角。“你是何人?如何能請得我出來?”那女子問着,卻神情扭曲。

癸娘微笑着,捧着龜甲,又向前行了兩步。“我叫癸娘,因我生于癸年癸月癸日,故名為癸,”癸娘說着,微微低下頭去,滿是謙卑馴從之态,“芳娘,此女陽壽未盡,附在她身上,不妥。一來,你無法控制她的軀體,要憑空消耗許多靈力;二來,附身也會虧虛她的身體,折損她的陽壽。”

那女子聽了,卻并不上前,只依舊在牆根下站着。“你……為何來此?”她問。

只見癸娘又颔首道:“打擾芳娘,實非有意。只是我這位朋友不慎沖撞了你,得了祟病,我在此代她賠個不是。還望你寬宏大量,莫要同她計較,收了法術。”她說着,又擡了下眼,漆黑的眸子似乎在小心打量面前的女子:“只是,不知芳娘為何不願離去,若還有心願未了,我願意為你效勞。”

癸娘說着,又行一禮。雖說崔靈儀從小到大看見的怪事都未必有今日一日來的多,可看着癸娘這古怪的舉動,她竟已經見怪不怪了。她只是拄着劍立在一邊,靜靜地觀察着眼前的一切。

“心願未了。”那女子聽了,念了一句,似乎是在苦笑,可如今她的每一個表情都是詭異的,連笑都是麻木而陰森。“我怎知你不是有意誘我出來,要将我打個魂飛魄散,”她的聲音陡然帶了許多怒意,“你教我如何信你?”

癸娘聽了,卻張開了手臂。“我不會傷你,”她十分坦誠,“你若不信,可以一試。”

話音落下,又是一陣冷風吹起。崔靈儀只看見那女子在驟然間渾身僵住,而那冷風則直沖癸娘而去。“小心!”崔靈儀本能地想拔劍去擋,可剛強撐着舉起劍來,還未拔出,便聽癸娘對她道:“不必!”

可癸娘的話太遲,崔靈儀的動作也太遲。一眨眼的工夫,癸娘身邊的落葉便被風卷起,将她牢牢圍困在中心。癸娘依舊一動不動,毫無懼色。這邊崔靈儀已拔出劍來,寒光一閃,卻已無用武之地。

“如今,可以信我了嗎?”癸娘微笑着問道。

冷風退回,秋葉落地,白衣女子渾身一顫,又以那奇怪而扭曲的神情開了口。“你的确沒有惡意,”可她說着,卻僵硬地擡起手來,指着崔靈儀說道,“可她手中的劍,絕非善類。”她說着,瞥了崔靈儀一眼,滿眼的防備。

崔靈儀聞言,看向了自己好容易才拔出來的劍。“于她而言,那把劍與凡劍無異,她并不知其中奧秘,又如何會有心傷你,”癸娘微笑說道,“她拔劍,只是為了自衛。若她當真有別的心思,芳娘,我如今也不會有機會見到你。”

她不卑不亢,從容的很。女子聽了,微微蹙眉,卻終究沒再反駁。“也罷,”她說,“信你一次。”

“那,這位姑娘身上的祟病……”癸娘又開了口。

“我會解了這祟病,但是,”女子開了口,打斷了癸娘的話,“我也的确有心願未了。若你能了了我的心願,我便幫她。”

“我會盡力幫你。”癸娘說。

女子聽了,幽幽地嘆了口氣。可許是她還控制不好軀體的緣故,那嘆息都帶着沙啞的低吟,正和着院裏的冷風。“其實,算來,也只有一件事了,”女子說着,擡起手來,指了指自己的心髒,“我放不下她。”

“她是?”

“我家小姐,韋雲蘭。”

崔靈儀聽見,不由得又看向那女子。今夜已見了她兩次,這卻是她第一次敢細細地去瞧她面容。許是被鬼附身了的緣故,她面色煞白,毫無血色,但即使氣色已蒼白到毫無生氣,她那精致的眉眼依舊足以讓旁人驚嘆一句:美人。

可崔靈儀看着看着,卻忽然覺得不對。這女子……

“還沒看夠嗎!”那女子猛然扭頭看向崔靈儀,怒目厲聲問着,打斷了崔靈儀所有的思路。癸娘不解,也用那漆黑的眸看向了崔靈儀……雖然崔靈儀并不知道癸娘能看到什麽。

崔靈儀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癸娘一眼,若有所悟,便對着那女子行了一禮。“無意打擾,冒犯了,還請莫怪。”她颔首說着,收了目光,卻看向了癸娘。

“你家小姐,她怎麽了?”癸娘問。

女子将懷裏的銅鏡抱得更緊了些:“她瘋了……我實在是放心不下她。”她說着,又向着癸娘的方向走了兩步:“你能請出我,想來也是有些本事的。不知你可會治這瘋病嗎?我知道天道有常,鬼魂也有應去之地,我強留在這裏,只是害人害己。可只有她好了,我才可以放心離開。”

“好,”癸娘接下了這艱巨的任務,“但心病還需心藥醫。芳娘,還請你告訴我,你家小姐的心病從何而起,我才好為她醫治。”

“說來話長。”女子幽幽嘆了口氣,緩緩地在階前坐了下來,她懷裏依舊緊緊抱着銅鏡:“一切,都要從四年前說起。四年前,我們舉家入蜀,卻在路上,遇到了山匪……”

“芳娘,別怕,”馬車裏,她被自家小姐緊緊抱住了胳膊,明明小姐也怕得要死,嘴裏卻還輕聲說着這些安慰她的話,“別怕,一定沒事的。”

可話音剛落,芳娘便聽車外一聲慘叫,還沒反應過來,便見一條血線濺在了車窗上,殘星血點落進車裏,髒了小姐的繡花鞋。芳娘吓得差點驚呼出聲,所幸被小姐一把捂住了嘴。

“芳娘,”她看見小姐用口型對她說着,“不要出聲。”

芳娘知道小姐的用意,若是讓山匪知道了這車裏還有兩個妙齡女子,那她二人怕就不只是性命難保了。她連忙點了點頭,又眨了眨眼。小姐見了,便松開了手,卻又只望着她的眼睛,看着看着,她眼裏似乎含了淚,又忽然無聲地笑了。這一笑,小姐眼中的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掉在了裙子上。

芳娘想問小姐為何發笑,卻也知道此刻實在不是問這些事的時候,只得忙拿出了帕子去給小姐拭淚。她也覺得自己可笑,生死關頭,竟還顧得上這些。可若是真要和小姐死在一處了,她也不願小姐帶着淚死去。

她胡思亂想着,又收了帕子,車外的打鬥聲卻忽然大了起來。她剛要掀開車簾一角向外窺探,卻又被自家小姐一把抱住。只是這一次,她不是抱着她的手臂,而是緊緊擁住了她。

“芳娘,”她聽見小姐在她耳邊小聲說着,“若我們不幸流落到山匪手中,你一定要,先殺了我。”

她的語氣是那樣堅定決絕,芳娘一愣,可剛說了一個“我”字,便聽見車外忽然安靜了下來。一股莫大的恐懼感在霎時間籠罩了這個小小的車廂,兩人俱是一點兒聲音都不敢出,只屏氣凝神,聽着外邊的動靜。

“多謝公子出手相救!”

“舉手之勞,不足挂齒。”

兩人聽了這話,對視一眼,忽然反應過來。“父親!”小姐忙松開了抱着她的手,她叫了一聲,聲音在剎那間染了哭腔,又提着裙子奔下了車。芳娘也只得趕緊跟了下去,只見自家小姐哭着奔到了老爺跟前。父女倆劫後餘生,不禁抱頭痛哭。

芳娘看見這父女二人一樣的安然無恙,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可這遍地的屍首和那些身負重傷的家丁,又是如此駭人,讓她心頭一緊,雙腿一軟,只扶着車轼,連步子都邁不得了。

“咳咳。”男子清了清嗓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芳娘這才看向這個突然出現在此地的陌生人,他身後也有個車隊,看起來像是經商的。車隊裏的人都是手持刀棍的壯漢,兇神惡煞的,唯有這男子還算清俊。

“對了,蘭兒,快來拜謝恩公,就是這位恩公帶人趕走了山匪。”老爺如大夢初醒一般,忙将女兒向前一推,又對那男人介紹道:“恩公,這是小女。”

韋雲蘭擦了擦眼淚,走上前去,颔首行了一禮:“多謝恩公搭救。”

韋雲蘭背對着芳娘,芳娘瞧不見她的神情,但她卻清楚地看見了那男子的眼神。看着那男子,芳娘終于知道,“兩眼都直了”這一說法,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了。但這男子的反應也在她意料之中,自家小姐容貌清麗,又出身書香世家,相貌、氣質都是萬裏挑一的。她平日裏為小姐梳妝打扮時,都時常暗自驚嘆小姐的氣質容貌,又何況這男子呢?或許,她也曾不自覺地流露出這男子如今的神情?可這些,她便不得而知了。

“還不知恩公尊姓大名?”老爺又問。

那男子回了神,依依不舍地收回了黏在韋雲蘭身上的目光。“晚輩姓葉,單名一個駿字,字叔遠。益州人,經商為生。如今二十有五,還未成……咳,”明明只是問個姓名,葉駿卻一股腦地說了這許多,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卻還強作鎮定,終于徹底收了目光,對韋老爺說着,“如今山匪橫行,此間又道路崎岖。我看老爺身邊的人不多,不如我們同行,一道入蜀,也好有個照應。老爺以為如何?”

這話對剛剛經歷了山匪的韋家而言,簡直就是及時雨。芳娘聽了,也安心了許多。常年走南闖北的經商之人見識多,若真遇到事了,只怕還是這些人更能應付得來。況且,這葉駿身邊還有許多會武的人,就算再遇到山匪,也不怕了。

韋老爺顯然也是這樣想的。他一口應下,又同葉駿客套了幾句話,連休整也顧不上,便命随從去檢查行李,接着趕路。車邊的屍首也未及掩埋,随從匆忙地将屍首拖到路邊,剛要鏟土,就被韋老爺催促着走了。

芳娘見了,又悲又懼,不禁搖頭嘆息,卻無可奈何。世道如此,每日都要多許多孤魂野鬼,誰又能顧得了誰呢?她如今唯一能顧着的,唯有面前的小姐。

“還好有人路過,出手相救,又要同行,”馬車上,芳娘幫韋雲蘭整理着頭發,方才一場大亂,小姐的頭發也亂了,“不然,這一路還不知要怎樣呢。”

“是啊,好險。”韋雲蘭垂眼說着,若有所思。半晌,她才又忽然冒出來一句:“我們差點就要死在一處了。”

芳娘幫她梳頭的手不由得頓了一下,可很快她便繼續着自己的動作,強作笑顏:“小姐別再說這不吉利的話了,多虧了葉公子,我們如今都還活着……小姐肯定能長命百歲的!”

韋雲蘭微微抿唇一笑,卻又轉過了頭來,不依不饒地問着芳娘:“方才下馬車前,你好像有話要對我說,是什麽?”她滿眼期盼地望着她。

芳娘卻愣了一下,又搖了搖頭:“小姐,我忘了。”

“忘了?”韋雲蘭眉頭一皺,似有不悅,“生死關頭,你要對我說的話,就忘了?”

芳娘見狀,忙又用出了老招數,對着小姐撒着嬌:“小姐,可是,奴婢真的記不得了。小姐,你就別為難奴婢了。”

韋雲蘭無奈一笑,伸手輕輕敲了一下芳娘的額頭:“臭丫頭,這會子又來賣乖。”她說着,又向芳娘伸出手去:“鏡子。”

芳娘聽了,忙從車上摸出一面銅鏡來。這面銅鏡不算大,但花紋繁複精致,鏡面也打磨得光滑清晰,一看就是上等工匠用心打制出來。這是夫人的嫁妝,也是夫人所剩不多的遺物中的一件。連年戰亂,曾經的大戶人家也四處奔逃,不知丢了多少東西。夫人剩下的,也就只是這些不占地方的小物件兒了。也因此,韋雲蘭于財物上并不計較許多,只十分愛惜這些僅存的遺物。

芳娘将鏡子捧在了韋雲蘭面前,韋雲蘭對着鏡子左右看了看剛整理好的頭發,又忽然嘆息了一聲。芳娘只當她是剛遇見山匪,這才心中郁悶,正在尋思該如何安撫她時,卻不想韋雲蘭忽然吐出了一句話來。

“芳娘,”她看着鏡中的自己,輕聲說道,“我讨厭那樣的眼神。”

彼時的芳娘猛然意識到自己正在盯着小姐看,這話像極了說給自己聽的。于是,她愣了一下,又忙收了目光,低下頭去,再也不敢擡頭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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