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銅鏡孤鸾(三)

第4章 銅鏡孤鸾(三)

崔靈儀并沒有當即沖出去。雖然她已按住了劍柄,幾乎就要拔劍而出……可她并沒有。

因為她忽然發現,那披麻戴孝的漢子面熟的很,看起來竟像是見過的。正思索時,便聽那漢子開了口,語氣悲痛:“是她!當日酒館之中,正是這妖女不知用了什麽邪術,詛咒我三哥!他、他這才……唉……”

崔靈儀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覺得眼熟,原來這人曾是她手下敗将。那這府裏的白事……

“你恐怕已被怨靈惡鬼纏身,需要我幫忙嗎?”

那日癸娘在酒館中所說的話再一次在崔靈儀腦海中響起,她怔了怔,又看向了那靈幡。難道,那人,當真死了嗎?

崔靈儀握緊了手中的劍,又将目光挪回到癸娘身上。癸娘被綁縛着,倒在地上,似乎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臉上又添了不少髒污,本來就破爛的鞋子也丢了一只。可她面容上竟無半分惶恐驚懼,也無半分怨恨憤懑,她只是倒在地上,面無表情,睜着那空洞的雙眼,麻木而平靜,仿佛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殺了這妖女,為張兄報仇!”巷道裏的衆人叫嚷起來,鼓動着那披麻戴孝的漢子做出最後的決定。崔靈儀聽着這亂哄哄的吵鬧聲,眉頭都擰在了一起。

可她依舊沒有出手。她想看看,癸娘會如何做。她不是傻子,她知道癸娘不尋常。

那披麻戴孝的漢子長舒了一口氣,又握緊了拳頭,似乎是做出了一個極為困難的決定。“既如此,”他說,“還請各位幫我将這妖女押到兄長靈前,我必親自手刃了她,以告慰兄長在天之靈!”

他說着,又用衣襟擦了擦眼淚。周圍人聽了,忙去拖拽着癸娘起來,将她拉入了院門。崔靈儀忙悄悄跟了上去,落在附近的屋頂,暗中觀察着下面的一切。這宅院不大,看着家具也新,像是剛置辦不久的。靈堂的布置比葉府要講究許多,可哭聲卻在癸娘被押送進來的那一刻驟然變大了許多,衆人手中亂竄的火光也讓崔靈儀煩躁起來。可她到底是理智的,只看了這宅子一眼,便盤算好了離開的路線,然後便又看向了癸娘。

癸娘依舊平靜,離奇的平靜。她被推搡着跪在了靈前,沒了鞋的腳底不知在何時磨爛、滲出血來,腳背上也被人踩傷,可她卻連一絲一毫的痛苦都沒有顯露出來。周圍亂糟糟的聲音充斥在崔靈儀的耳中,有哭喪聲,有憤怒的咒罵聲,還有男人的磨刀聲……

那漢子已經在磨刀了。他憤恨地打磨着手中的刀,一下,又一下,磨刀石上的聲音刺耳至極。崔靈儀聽着這聲音,又看向那刀刃,刀刃已是鋒利至極,而那漢子也已握住了刀柄,在空氣中比劃了兩下。

“怎麽還沒反應?”崔靈儀急急地想着,又看向癸娘。可癸娘,她還是一樣的反應平淡,順從地跪着。而那漢子,已經持刀向她走來了。

“等不得了!”崔靈儀想着,一拍磚瓦,拔出劍來,飛身躍下。就算癸娘看不見刀,但她總能聽到聲音,不會死到臨頭還毫無動作!

“癸娘!”崔靈儀叫了一聲,當即持劍砍傷了幾個人,打進重圍,來到癸娘身邊,一把将她從地上撈了起來。

“崔姑娘,你來啦?”火光中,癸娘終于流露出了一絲微笑。

崔靈儀卻顧不得回應癸娘,她只是忙将癸娘背起,又低聲囑咐了一句:“抱緊我。”她說着,将手中的劍握得更緊了些,又看向了那拎着刀的滿臉怒容的漢子。癸娘則十分聽話,在崔靈儀的背上,抱緊了她。

見崔靈儀這個不速之客突然出現,還打傷了幾人,這漢子糾集在此的兄弟親友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他們只聽着那受傷之人的痛呼聲,又看見崔靈儀背上了癸娘,這才明白過來。“就是她,”有一人先嚷嚷起來,“當日酒館裏,就是這丫頭片子出手打……”

他話音還未落下,崔靈儀便出了手、先發制人了。靈堂外的衆人見了,便抄起家夥一擁而上,直向崔靈儀沖來。可他們哪裏是崔靈儀的對手呢?劍未出鞘時的崔靈儀尚且能将他們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更何況是如今拔出劍來的她?只是……

“崔姑娘,”背上的癸娘開了口,“別殺人。”打鬥中,她輕聲囑咐着。

崔靈儀剛要刺向對方脖頸的劍在聽了這話後不自覺地一偏,劍刃順着那人耳朵劃過,幾乎就要将他耳朵割掉。她看了一眼劍刃上的血,不由得暗自驚訝自己方才的舉動。可她沒時間感懷,此地不宜久留,而她已沖出了一條路。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于是,崔靈儀沒有戀戰,她當機立斷背着癸娘離開。身上的輕功還夠用,她一邊收了劍,一邊背着癸娘跳上了屋頂,在黑夜濃雲下的洛陽城裏漫無目的地奔逃着。直到,她發現了一間荒蕪的馬廄,才終于停了下來,帶着癸娘悄悄進去,又将她輕輕放下。

土地祠是今日不能回去的了。地方雖簡陋了些,但好歹可以避風。這裏還有些雜草,蓋在身上,也可以保暖。

崔靈儀檢查了一下周邊環境,确認附近安全後便又回身看向癸娘。癸娘已坐在了角落裏,只低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但有一點,崔靈儀可以确定:癸娘并沒有說出事情原委的打算。

于是,崔靈儀剛張開想要問個明白的嘴,便又閉了下來。她走到癸娘面前,蹲了下來,只問着:“可還好嗎?”

“還好。”癸娘微笑着應答。

“你不怕嗎?”崔靈儀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

“不怕,”癸娘依舊只是淡淡笑着,“我知道,你會來的。多謝。”

崔靈儀微微一怔,然後便什麽都沒有說了。癸娘也什麽都沒有做,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崔靈儀将癸娘又打量了一遍,只見她身上的龜甲竟還在,只丢了一只鞋子,還有木杖。

“我的木杖丢在土地祠了,”癸娘又開了口,“等明日,崔姑娘陪我取回來可好?”

“好。”崔靈儀應了一聲,又看向了癸娘的腳,那腳已磨破了,還沾了許多的泥污。崔靈儀不禁搖了搖頭,又取出了自己的手帕來,塞到了癸娘手中,道:“我去給你找些水,你先清理一下傷口,不然,很麻煩。”

癸娘接過帕子,依舊只道了一句“多謝”。明明很是有禮,卻只讓人覺得疏離。崔靈儀看了癸娘一眼,便抱着劍,拿着腰間水壺去找水,不多時,她便回來了。

“癸……”她叫着,卻不自覺地收了聲音。癸娘已倚着牆角,蜷縮着,閉了眼睛,看着像是睡着了。帕子就放在手邊,可她腳上的泥卻仍沒有清理幹淨。

崔靈儀見了,不禁嘆了口氣。她走上前去,撿起手帕,先将手帕洗淨了,又坐到了癸娘腿邊,小心抓過她的腳踝,毫不嫌棄地幫她清理着傷口。多年的江湖經驗告訴她,就算是小傷也馬虎不得。都是流落江湖的苦命人,力所能及的事,能幫便幫吧。

想着,崔靈儀又看向了癸娘的腳,小心擦拭着,把泥土都擦淨後……崔靈儀不由得一愣。

這實在不像是受盡苦難的腳足。相反,癸娘的腳生得很美,未傷的地方肌膚白嫩,尋常嬌生慣養的稚子也未必有這樣的腳。

崔靈儀忙回頭看向癸娘。可一回頭,她卻正對上了癸娘的雙眸,不禁暗暗吓了一跳。在她出神的時候,癸娘已睜開了那雙空洞漆黑的眼睛。

“癸娘,你……”

“崔姑娘。”癸娘忽然伸出手來,抓住了崔靈儀的手臂,湊了上來,上半身幾乎都貼在了崔靈儀的手臂上,讓崔靈儀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體溫。

“何、何事……”崔靈儀沒來由地結巴起來,臉頰也沒來由地微微發燙。不,她其實是知道緣由的。此刻的癸娘離她極近,幾乎就埋首在她項頸之間,她甚至能感受到癸娘那平緩的呼吸……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方才銅鏡中所見之景不受控制地闖入崔靈儀的腦海。她心跳加速,滿腦子都是那不該看到的親昵溫存。而如今,她的手正搭在癸娘赤裸的腳踝上,而癸娘幾乎就貼在她身上……

“崔姑娘,”正當崔靈儀胡思亂想之時,癸娘又開了口,聲音卻比方才又低沉了幾分,“你今日,去了何處?”

這低沉的聲音又讓崔靈儀想起了那日的酒館,也讓崔靈儀剎那間斷了所有的绮思。她剛要開口回答,卻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鐘聲。子時的鐘,響了。

鐘聲落下,一股寒意自崔靈儀四肢蔓延開來,直讓她手腳麻木、無力動彈。她剛要再開口說話,可剛張開口便覺得不對勁,連忙背過身去,還未挪遠,便猛吐出一口酸水來。

“祟病,”癸娘的聲音又在崔靈儀背後響起,“崔姑娘,你今日沖撞了鬼神。”

“什麽?”崔靈儀拿袖子擦了擦嘴,又回過頭,只見癸娘已站起了身,正穩穩地一步一步向她走來。不知是不是崔靈儀的錯覺,她只覺得癸娘漆黑的眸子似乎比平日裏大了許多,幾乎就要占滿了整個眼眶。

“崔姑娘,”癸娘說着,語氣一如往昔,但那僅僅低沉了幾分的聲音卻讓崔靈儀心中在瞬間安寧了下來,“告訴我,你去了何處?”

崔靈儀好像失去了拒絕回答的能力,只能答道:“陶化坊賈府,宜人坊葉府。”

癸娘停了腳步,她立在崔靈儀身邊,又閉了眼睛。“西邊的,是哪一家?”她問。

崔靈儀只得回答道:“葉府。”她說着,心中不由得又想起了那鬧鬼的傳言來,還有癸娘身上所有的詭異之處。正當她胡亂揣測時,癸娘卻忽然俯下身來,向她伸出了手。

“崔姑娘,”癸娘又開了口,她睜開眼來,眼睛依舊無神,方才可怕的巨大黑瞳也在此刻恢複了正常,“帶我去葉府看看吧,我會幫你治病。”

崔靈儀又是一怔,剛要開口再問,卻聽癸娘說道:“你于我有恩,我該報答你。若崔姑娘願意,我必竭力相救。但若崔姑娘介意,也還請不要多言、多問,不然,只怕你我緣盡于此。”

崔靈儀是從來不會輕信于人的。可不知為何,今日她竟聽進去了這聽起來很離譜的鬼話。癸娘的言語似乎有讓人無法拒絕的力量,縱使是她崔靈儀也難逃此劫。

“好。”崔靈儀應了一聲,卻沒搭上癸娘的手,而是自己勉力站了起來。她用劍撐着身子,拍了拍身上塵土,這才又看向癸娘。

癸娘笑得雲淡風輕,那手依舊停留在空中:“崔姑娘,還請你為我引路。”

崔靈儀看着癸娘纖細蒼白的手,猶豫了一下,終于伸手拉住那手。“我帶你去。”她說着,又轉過身,以劍為木杖,拖着這無力的身體,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夜很黑,癸娘的手很涼,可崔靈儀此刻已沒有心思去想該如何照顧癸娘了。她悄悄回頭看了癸娘一眼,單看面容,她又有什麽異常呢?可除了這蒼白的面容,她身上似乎處處都是異常。

一路胡思亂想着,崔靈儀終于引着癸娘到了葉府跟前,那大門依舊敞開着。如今崔靈儀看着這敞開的大門,只覺得這是在挑釁——如果這裏真有鬼的話。

“癸娘,”她說,“就是這一家。”

癸娘點了點頭,又道:“崔姑娘,你在此等我便好。我雖不能保證幫你治愈,但我會盡力。”她說着,松開了崔靈儀的手,獨自向前。那雙盲目也可以辨別方向,帶她去到該去的地方。

崔靈儀卻沒有立即跟上,她只是站在原地,遠遠地看着癸娘。這府門不算高大,卻仍将癸娘瘦高的身體顯得渺小。她的身影被昏暗的月光拽了老長,拖在地上,孤零零的。秋風似乎越發猛烈了些,卷着她的長發在空中呼嘯,可她的步子卻依舊堅定,絲毫沒有受到幹擾。

崔靈儀看着這背影,又看了看那散發着詭異氣息的府宅,一時出神,可很快,她又忙逼迫自己保持理智。現在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她想知道,癸娘是如何在沒有人幫助的情況下,辨別方向、繞過障礙的。

可她實在是想多了。

癸娘雖然穩穩地向前走去,可每一步都帶了試探的意思,邁出去的步伐小心翼翼,走得比她平日裏緩慢了許多。崔靈儀越是看,眉頭便皺得越緊,終于,在癸娘到了葉府的門檻前時,她再也忍不住了。

“癸娘,”她喚着,邁着虛弱的步伐勉力疾步走來,又一把扶住了癸娘,“我同你一起進去。”

癸娘聞言,微微有些驚訝。“你,不怕麽?”她問。

“他們說,我是天煞孤星,”崔靈儀垂了眼,“命硬。”她幾乎是咬牙說着,也不待癸娘再說話,便先跨過了這門檻。

癸娘多半不會主動對她說明真相。若想探明此事內情,她一定要自己走進這府邸來,和她一起,揭開真相。

癸娘感受到了崔靈儀的動作,竟也嘆了口氣。“罷了。”她說着,邁過了這門檻,又低頭微笑着:“崔姑娘,你果然不同尋常。”

她說着,主動松開了崔靈儀的手,又取下了腰間龜甲,從崔靈儀面前徐行而過,來到了前院中央。崔靈儀忙拄着劍追了上去,卻見癸娘将龜甲拿在手中,輕叩三下。

噔、噔、噔……

那厚重的聲音逐漸變得空靈,一聲更比一聲輕。癸娘在這聲音的餘韻中開了口,聲音卻也不複往日低沉和緩,忽然間清脆而高亢:

“維天之命,敷于下土。鬼神有谕,莫敢不從。誰能為之,癸能為之。所谕者何?請君示下——”

癸娘說着,将龜甲高高舉起。那一瞬間,這葉府中狂風大作,吹得崔靈儀幾乎站立不穩,而癸娘卻半分影響都沒有受到。正當崔靈儀暗自奇怪時,她忽然在呼嘯的風聲中聽到了一聲幹脆的開裂聲:龜甲,裂了。

葉府敞開的大門在龜甲開裂後的的一瞬間重重關閉,發出一聲巨響來。巨響過後,院裏的風在剎那間寂靜下來,只見癸娘收回了手,閉了眼,只将龜甲捧在手裏,用手指小心地撫摸着上面的裂痕。

“芳娘。”她說。

崔靈儀剛想再問,卻忽然聽見了一陣腳步聲。她擡頭一看,只見堂屋牆根下正有一個一身素衣、面色煞白的女子從陰影裏走出,她動作僵硬,懷裏抱着一面銅鏡,臉上則是誇張又妖異的笑容……果然是崔靈儀今日在銅鏡中所見的一個女子。

“芳娘,”癸娘擡起頭來,漆黑的眸又将要占據整個眼眶,“還請,現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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