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銅鏡孤鸾(六)

第7章 銅鏡孤鸾(六)

“蘭兒啊,為父看,那許家的二郎不錯。那日見了,相貌是不太出衆,但文采斐然,是個用功讀書的,以後多半可以出人頭地。許家條件也好,日後也多是他來繼承許家,”芳娘立在書房窗外,悄悄聽着裏面的談話,老爺聽起來語重心長,似乎很是滿意這個許家二郎,“為父讓人打探過了,許家的夫人也很滿意你呢。”

“許家夫人?”芳娘聽見小姐說,“那日宴會上見過,很會刁難下人的。女兒覺得,她不是好相與的人。”小姐的聲音很是平靜,聽不出喜怒來。

“蘭兒,你目光短淺了,若這親事真成了,你是和許家二郎過日子,又不是和他娘過。再說,他娘總會走在你們前頭,就算那婦人性子不好,熬一熬,也就過去了。”老爺勸着。

“爹,”韋雲蘭又開了口,語氣依舊平靜,“可女兒還聽說,那許家二郎雖有幾分才氣,卻常常出入青樓倡館。如今他雖還未娶親,可家中侍女已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有才的人,難免荒唐些,”韋老爺又說,“看當今名士,哪個年輕時不曾放浪形骸過?如今不羁,也并不妨礙他日後建功立業。他若能有所成,豈會苦了你?且看當年杜牧之,年輕時不也是個風流浪蕩子,可後來,誰不對他心懷敬仰?”

芳娘在窗外聽得捏緊了拳頭,恨不得立馬闖進去,面斥老爺。可她終究是不敢。而此時,韋雲蘭也又開了口:“還是爹目光長遠,女兒不能及。”韋雲蘭說着,又頓了頓:“但,還請爹再給女兒些時間,讓女兒考慮考慮。”

“也好。”老爺說。

芳娘聽見了小姐的腳步聲,又忙從窗邊離開,回到了門前。剛站穩,門果然打開了,韋雲蘭從屋裏走了出來,面色如常。“小姐……”芳娘喚了一聲,卻也不知該說什麽。

“都聽見了?”卻是韋雲蘭先開了口。

芳娘讪讪地笑了笑:“還是小姐了解奴婢。”她幹笑了兩聲,終于又忍不住,問道:“小姐,我們如今怎麽辦?”

“嗯?”韋雲蘭輕輕應了一聲,似有疑惑。

“我們那天都打聽了,那許家二郎,相貌平平,又是個浪蕩子弟,絕非良配!老爺分明是看中了這家的錢財和權勢,想要借這門親事在蜀地站穩……可他怎麽能犧牲小姐呢?這一嫁,可就是一輩子的事呀!”芳娘越說越急,義憤填膺。

“住口,”韋雲蘭卻嚴厲地打斷了她,“豈能如此議論父母?”

“可是,小姐,”芳娘十分委屈,在這長廊中追着小姐的腳步,小聲問着,“難道,坐以待斃不成?”

韋雲蘭聞言,停住腳步,芳娘差點撞在了她身上。芳娘看見小姐深呼吸了一口氣,又使勁捏了捏手裏的帕子……她知道小姐也是不願的。“芳娘,”韋雲蘭依舊目視前方,“或許一切都是命吧。”

她說罷,似乎是想回頭去看芳娘,卻仍是沒有回頭。芳娘剛想說話,便見小姐又大步向前。她沒有選擇,只能又追了上去,她只能選擇追上去。

“命……”崔靈儀聽到此處,微微有些出神。她喃喃念着,卻抓緊了劍柄,手上青筋根根條條,幾乎要沖破她的肌膚。

“崔姑娘,”一直沉默的癸娘忽然開了口,“命雖有定,卻并非不可改變。只是,要用對一些……方法。”

“哦,是嗎?”癸娘話音剛落,崔靈儀便擡起頭,故作輕蔑地對她說道。她的聲音語氣向來是冷淡的,可在說這一句時,她自己都覺得這話的尾音在不受控制地發顫。哪怕只是輕微的顫意。

癸娘顯然捕捉到了這一絲無力,可她什麽都沒再多說了。“能不能改又如何,”女子又開了口,“各人有各人的苦法,誰都逃不掉。”

崔靈儀聽了,若有所思,卻又輕輕咳了一聲,開口問着:“你家小姐是怎麽又嫁了葉駿?”她像是急于要結束方才的話題,竟主動問了話。

“葉駿嗎,呵,”女子冷笑一聲,僵硬地回過頭去,看着那棺材,咬牙說道,“他還真是,因禍得福了。”

“小姐,外邊又出事了。”韋雲蘭正在看賬本,卻又一個婆子匆忙跑來,在韋雲蘭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着。

“又有人為難我們了?”韋雲蘭問着,拿着筆在賬本上打了幾個圈。芳娘卻擔憂起來,這已經不是頭一回了。

說起來,還都要怪老爺行事不謹慎。韋家初來乍到,連當地盤根錯節的複雜關系還沒摸清,他就敢安排那樣的盛宴,為女兒挑選夫家。這許家是本地有頭有臉的人家不假,可韋老爺卻疏忽了,這有頭有臉的人家不止許家一家,還有總是和許家對着幹的幾家。

許家家大業大,出了許多京官,行事也難免高調些,不知什麽時候就得罪了許多人。本地縣令也在其中。縣令姓王,王家在當地也是名門望族,也正巧有個适齡的公子等着婚配。那日韋家設宴,王家也來了人。韋老爺雖然沒相中這個不學無術的王公子,王家的客人卻相中了韋家的小姐。

這王公子也是個風流成性的,他根本不在意未來的娘子是誰,因為是誰都妨礙不了他尋歡作樂。可他在尋歡作樂時總能在那歡樂場裏遇見那惹人嫌的許家二郎,那許家二郎雖相貌平平,卻油嘴滑舌,總是贏得在場許多人叫好,将他王公子的風頭蓋得嚴嚴實實。王公子心中早就憋着一股氣,因此凡事都暗暗跟那許家二郎較勁。

如今,不知哪裏傳出了風聲,說許家有意和韋家結親,這王公子便也忽然來了興致,一定要媒人上門不可。王家對此是樂見其成,都知道這韋家是從長安來的,雖是沒落的一支,但京兆韋氏的名頭太響,誰聽了不給幾分薄面?更何況,聽說這韋家小姐貌美如花又頗會持家,若真能娶回來,也是一樁美事。于是,王家的媒人倒搶先了一步,先将聘禮送來了韋家。

這一來,便讓韋老爺犯難了。他本可以直接拒絕王家,可王家是縣令,他初來乍到,不好得罪。他委婉回絕,可王家卻像聽不懂話一般,每日都請媒人來。韋老爺本來期盼着許家能出面解圍,可許家不知怎麽,竟一直袖手旁觀,竟像是等着韋家先開口一般。

韋家就這樣被架在火上烤了。事情鬧得越來越大,兩家鬥了起來,卻偏把韋家當個由頭。韋家初來乍到,自然是不敢随便說話,又不好上趕着求人來娶自家的姑娘,只好保持着沉默。可這一沉默,兩家便都惱了,一定要韋家給個答複出來。韋老爺見了,竟不敢強硬拒絕,只支支吾吾的一直拖着。

王家先使了手段,以一縣之令的權勢,三天兩頭來找韋家的麻煩,動不動就有人被傳喚到衙門去。去到衙門的人自然無法全須全尾地回來,不受一些刑罰,根本無法脫身。許家也不甘示弱,四處散布韋家主動求嫁的消息,傳得那叫一個生香真色。傳言很快就遍布了城裏的大街小巷,人人皆知這一段風流韻事。

“老爺真會給小姐惹事,”無人處,芳娘忍不住抱怨着,“若無當日那場宴會,就不會有這許多禍事!如今那兩家魔頭都暗地裏使絆子為難我們,我們初來乍到,正是要處處打點的時候。若是無法在此處站穩腳跟兒,之後日子還能好過嗎?小姐……”

“芳娘,”韋雲蘭輕聲打斷了她,“不得無禮。”她說着,只一味低頭看書,仿佛一個局外人,一個事不關己的看客。外邊吵吵嚷嚷、火燒眉睫,她卻能安心看書、不動如山。

“小姐,”芳娘卻急了,“那兩家都是地頭蛇,萬一他們急了用強呢?小姐還能躲過嗎?”她說到此處,頓了頓,又哽咽着低下頭來:“芳娘知道,小姐是一定要嫁人的……可芳娘不願小姐嫁給他們這般的人。小姐要嫁的人,一定是真心誠意對小姐好,一心只要小姐一個的。”

她說着,難忍哭腔,只低頭默默垂淚。韋雲蘭見了,卻笑了。“怎麽就哭了?我還沒死呢,你就在這裏哭喪。”她拿出帕子,為芳娘擦去眼淚,口中卻問着:“芳娘,你說,女子為何要嫁人呢?”

“為了……找個歸宿,找個依靠,有人疼愛,有人照顧。”芳娘思索着,回答着。

“是啊,這些都是很好的理由,”韋雲蘭說着,嘆了一口氣,又低頭整理着手帕,“是……很好的理由。可是、可是,為什麽一定要……”韋雲蘭說着,剩下的話卻怎麽都說不出口,猶豫半晌,她終究只是苦笑一聲:“罷了,只是些蠢念頭。”

“小姐?”芳娘不懂她。

韋雲蘭合上書,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樹上枯葉即将落盡,在寒風中搖搖欲墜。“芳娘,”她不覺開口,問着,“落葉歸根是葉子最終的命運,可是你說,這葉子,是真的心甘情願地堕入凡泥之中嗎?”她話音落下,正巧一陣凜冽的秋風橫掃而過,樹葉簌簌落下,毫無還手之力,搖搖晃晃地被拍進了泥裏,一點兒煙塵都沒濺起來。

韋雲蘭一見,臉色霎時一變。芳娘忙笑道:“小姐多慮了。我也是來了蜀地才知道,原來樹也可以四季常綠。後院有許多樹,到現在都是一片翠綠呢。”

韋雲蘭莞爾一笑,又伸手敲了一下芳娘的額頭:“好一個伶牙俐齒的丫頭!”

“小姐謬贊了,奴婢向來嘴笨!”芳娘十分謙卑。

韋雲蘭微微笑着,卻沒再和她鬥嘴。她只是又看向了窗前的那棵樹,道:“果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這裏的葉子快落盡了,後面的樹卻是另一番景象,連帶着葉子都長得好。”她說着,若有所思,卻又扭頭看向芳娘,笑道:“好啦,別圍着我轉了。我如今有些乏了,想歇一歇,你也去歇一歇吧。”

芳娘聽了,只得先行退下。她出了門,笑容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小姐是在強顏歡笑,她又何嘗不是?可小姐總喜歡藏着心事,她又該如何開導她?

她一路走着,一路胡思亂想。整個韋府的人也都是愁眉苦臉,因為王許兩家的刁難,韋府諸事不順,産業置辦不好,經營不善,這兩個月連月錢都發得少了。外頭的傳言也傳到了府裏,她甚至聽到有人在偷偷議論小姐,氣得她差點就沖上去理論……

可她被一只手攔了下來,又被大力拽到了牆後。“芳娘,是我。”葉駿說。

他打扮得像個韋府裏普通的雜役。芳娘見了,吃了一驚:“葉公子,你是如何進來的?”

葉駿忙示意她噤聲,又悄聲道:“我托了人,這才進來。若有失禮之處,還望姑娘莫怪。”他說着,對芳娘行了一禮,又道:“芳娘,我知道府上出了事,我有一計,可解韋府之難。”

“如何?”芳娘忙問。

葉駿卻十分嚴肅:“此事事關重大,只怕要面呈小姐。”

“這話不對,”芳娘卻臉色一沉,“若你有排憂解難之策,該去找老爺,老爺才是韋家的當家人。我家小姐乃是一未出閣的姑娘,豈能輕易見外男?葉公子,你思慮不周了。”

她說着,轉身便要走。可葉駿的聲音又在她背後響起:“芳娘,是你思慮不周!你難道當真不知,韋家如今是什麽處境嗎?若韋老爺當真明智,他又如何會讓韋家陷入如今的境地?那王許兩家豈是能輕易招惹的,旁人躲都躲不及,他偏向跟前湊。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難道你就真的忍心看着韋小姐受此連累嗎?”

芳娘聞言,站住了腳步。葉駿字字句句,皆戳中了她心事。正當她猶豫不決之時,只聽葉駿又道:“當然,還有一件,是最重要的——我,愛慕着韋小姐。因為愛慕,所以不忍她受苦。這才冒天下之大不韪,擅入韋府,求見小姐。”

“愛慕?”芳娘沒來由地厭惡這說辭,她冷笑着回過頭去,“你有多愛慕她?在這裏動嘴皮子說一說,我也會。我也可以說,我愛慕着我家小姐,只要能讓她過得好,我什麽都肯做,哪怕是千刀萬剮我也不在乎。你呢,你又能做什麽?你不過見了我家小姐幾面,連話也未曾說過幾句,便口口聲聲的‘愛慕’?你叫我如何信你!”

葉駿一愣,又低了頭。“今日,是葉某唐突了,”他說着,又行了一禮,“葉某會用行動證明,今日所言,皆是發自肺腑,絕無半句虛言。若有半句欺瞞,我便教天打五雷轟!還請芳娘,靜候佳音。”他說罷,一甩袖,轉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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