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銅鏡孤鸾(七)
第10章 銅鏡孤鸾(七)
“葉駿走後,沒過幾日,外邊果然傳來了消息。說他聯合着城裏的商人,狠狠地給縣令出了個難題。至于是什麽樣的難題,我也不懂,那些人含糊其辭,我也聽不明白,”女子說着,嘆了口氣,“我只知道,那之後,王家果然消停了許多,我們的日子,也就好過了很多。但王家并沒有就此收手,他放出話來,說什麽,我家小姐,遲早是他王家的人……”
崔靈儀聽到此處,眉頭緊鎖,卻什麽都沒說。她看了看癸娘,卻見癸娘面色如常,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看不出半分多餘的情緒來。她不解,又飛快地掃了一眼那女子,只見她眼裏盡是懊悔和憤恨……不必再猜測,崔靈儀已明白了。于是,她最終看向了靈堂裏的那一口薄棺。
“小姐聽了,依舊反應平淡,一句話都未曾多說;老爺聽了,卻整日愁眉不展,苦思冥想,卻束手無策。整個城裏都沒有敢和王家作對的人……除了葉駿,”女子說到此處,頓了頓,“那日,我又收到了葉駿的手信……”
“他還是想見你家小姐嗎?”崔靈儀開了口,問着。
女子苦笑着閉了眼,又點了點頭:“都是……我的錯。”
“在看什麽?”韋雲蘭蹑手蹑腳地過來,笑着從背後一把奪過了芳娘手中的書信。
芳娘沒有防備,一下被她奪過,又慌不疊地要去搶回。“小姐!沒什麽的!”她嚷嚷着,可韋雲蘭已拿着那書信跑着躲開。她一邊笑一邊看,頭上步搖玉穗在輕笑聲中叮咚作響,可漸漸的,屋子裏只剩了那玉穗清晰的撞擊聲,一下、一下、又一下,最終漸趨于無……
“小姐?”在這安靜的卧房中,芳娘又開了口,眼裏卻含了淚,“芳娘知錯了,小姐。”
韋雲蘭立在窗邊,将那書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終緊緊捏着那書信,垂下了手來。她看着窗外,出了一會神,一句話都沒有說。芳娘見她如此,心裏卻更慌了幾分:這信她也看了好幾遍,她知道裏面寫了什麽——那裏全是葉駿傾訴衷腸的話語,滿篇皆在說,他如何愛慕小姐,只要能見小姐一面,他死也甘願。
不該讓小姐看到這樣的話,實在不該!
“小姐……”芳娘又喚了一聲,強笑着,“這是他的一廂情願,小姐不必放在心上,我們可以……”
“芳娘,”韋雲蘭望着窗外的樹,忽然開口打斷了她,“我願意去見他。”她說着,回頭看向芳娘,微笑道:“他是真心的,不是嗎?”
芳娘一怔,又懵懵點了點頭。“是啊,”她說,“他好似是真心的。”
“那我,該去見他的。”韋雲蘭說着,低頭将手中的信折好,又塞進了袖子裏。她的面容上帶着淺淺的微笑,芳娘根本瞧不出她在想些什麽。她只見她坐在了鏡前,又笑着對她招了招手:“芳娘,過來,為我梳妝。”
芳娘只覺自己頭腦中一片混沌,她不知怎麽的就走了過去,想說什麽,卻又不知能說什麽。最終,她只是拿起了梳子,在鏡前,細細地為小姐梳妝。順滑柔亮的發絲流過她的掌心,她的手沒來由地顫了顫,又忙拿起梳子,一點一點地細細梳着。
今日的梳子怎麽用都不順手,小姐頭發如此柔順,可她拿着梳子卻只覺得費力,手上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她想擡眼看看鏡中的小姐,卻不知怎麽竟擡不起眼來,眼上似有千鈞力,直壓得她雙眸酸澀,只想落淚。
可她卻在此時聽到了小姐的輕笑。她不知道小姐在笑什麽,她甚至分不清那是不是喜悅,她連問一句也不敢……她知道,這世上從沒有自己做主的時候。她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跟緊小姐的腳步。她往何處,她便向何處,至死不渝。
那一夜,芳娘瞞過了衆人。她提着燈籠,帶着小姐,沿着小路,一路走到了後花園。她踩在青石階上,一步一步向下走去,看着面前搖晃的燈籠,她的腳步不禁沉重起來。她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可小姐就在她身後,只要和小姐同向一個方向,其餘的,便也無所謂了。
後花園的老槐樹下,葉駿已在那裏等候多時了。他這次穿戴齊整的很,正翹首以盼,等着心中佳人。
“見過韋姑娘。”葉駿上前兩步,行了個禮。
“葉公子。”韋雲蘭颔首回了一禮,卻又看向了芳娘,微笑道:“勞煩你了。”
芳娘會意,只得又提着燈籠退了幾步,轉身離開。她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到了後花園的小門前,在門邊石頭上坐了下來。這石頭,可真涼啊。她放下了燈籠,擡頭望向這寒夜的星空。星空浩渺,分外寧靜,可寒風卻不消停,在這寧靜的夜裏,風一遍又一遍地将那些低聲細語不知疲倦地送進芳娘的耳中。
回不了頭了。她想。
“自投羅網。”崔靈儀按捺不住,氣憤地吐出了四個字來,引得癸娘側目。
“哦?你聽出來了?”女子凄然苦笑,“你一個外人,僅是聽我訴說,便知這是陷阱……可我當日,怎麽竟糊塗至此!”她說着,眼裏忽然泛起猩紅怒意,周遭寒風驟然旋起,強大的怨氣讓崔靈儀眯了眯眼,又本能向後一退。
“芳娘!”癸娘卻忽然臉色一變,“芳娘,莫要動怒!”
可她的話顯然沒有什麽作用,那風越卷越兇,幾乎就要沖破雲霄。崔靈儀一時摸不清情況,卻見癸娘大步上前,一掌探入那狂風之中。“芳娘,”她的聲音依舊低沉,卻穿透了這旋風,“莫要怪罪自己。”
在這低沉的聲音中,崔靈儀眯着眼,隐約瞧見了風裏風外的景象。她看見一身破衣爛衫的癸娘屹立在狂風邊緣,不動如山。狂風撕爛了她的衣服,可她卻渾然不覺,只伸出手去,輕輕撫上了那蜷縮着坐在臺階上的女子額頭。
女子渾身一震,在這安撫中閉上了眼睛。夾雜着怨氣和怒火的狂風漸漸平息了下來,女子面頰上也多了兩行清淚。“都是我的錯,”她哽咽說着,“都是我的錯!”
癸娘沒有說話,她也閉了眼睛,無聲地安慰着這孤苦的鬼魂。只聽女子接着連哭帶吼地說道:“王家的人突然闖進了府,老爺攔不住,他們向後花園來,我也攔不住,我連報信都來不及,來不及……”
“不是你的錯,”崔靈儀垂眼說,“不是你的錯。”
“我還當韋家的女兒是個什麽好東西,”芳娘還記得那王家公子的嬉笑,“原來,不僅要高攀我王許兩家,還偷着一個下賤的商人。韋老爺,教女有方啊!”他說着,甚至作了一個揖,又嘲諷地哈哈大笑。
“住口!”芳娘被按倒着跪在了地上,她掙紮着,想去撕爛這人的嘴,可卻根本掙不開。
“混賬東西!”老爺罵着,一巴掌扇了過去。韋雲蘭登時被打翻在地,臉上紅腫了一片。
葉駿也被人押着,他大喊着:“要殺要剮只管沖我來……”可一句話還沒說完,他便被人在腹上狠狠踹了一腳。
場面混亂不堪,芳娘已記不得那一夜究竟是怎麽過的了。她只記得,小姐跌倒在了地上後,便再沒起來。她一直靜靜地坐在那裏,低垂着眼,一句話都沒再多說。不知是不是錯覺,在那漆黑的夜裏,芳娘竟好似瞧見了她唇邊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一夜雞飛狗跳,到天亮時,各路神鬼都被送走,韋府終于又平靜了下來。老爺震怒,将她二人關在祠堂罰跪,要她們在列祖列宗面前忏悔。
祠堂裏,看着那一排排的牌位,芳娘惴惴不安、自責不已。可韋雲蘭卻側過身子來,拉住了芳娘的手。“芳娘,別怕,”她微笑着安慰她,“無論如何,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韋雲蘭的眼眸亮晶晶的,芳娘看着她的眸子,強笑着點了點頭。她鼓起勇氣,反握住了韋雲蘭的手,卻問道:“小姐當真傾心于葉公子嗎?”
韋雲蘭卻只是保持着不合時宜的微笑,反問着她:“芳娘……你覺得呢?”
芳娘答不上來。她覺得小姐不會對一個只見過幾面的人動心,即使那人救過她的性命。可小姐的一舉一動,似乎又全是對那人愛慕之情的回應……她看不懂。
但也不必再問了。正如小姐所言,無論如何,她們會一直在一起。
因老爺下了令,不許往祠堂送吃送喝。主仆二人就這樣在祠堂裏跪了兩日,滴水未進。直到兩日後,韋雲蘭因身體虛弱昏倒在了祠堂中,祠堂的大門才再度打開。也就是在那時,芳娘得個了信兒,說葉駿的聘禮已擡進了韋家,而老爺也已欣然應允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芳娘還沒反應過來,葉駿的迎親隊伍便到了韋府門前,而她也糊裏糊塗地換了新衣,在熱熱鬧鬧的吹打聲中,眼睜睜地看着一身紅裝的小姐上了八擡的大轎。葉駿騎在高頭大馬上,喜笑顏開,意氣風發;老爺立在門前,郁郁寡歡卻強顏歡笑;周圍的看客,或指指點點,或假意賀喜……而芳娘的目光只追逐着穿着嫁衣的小姐。
那嫁衣是她為她換上的,妝容也是她為她打理的,甚至那蓋頭,都是她親手為她蓋上的。她記得在蓋上蓋頭前,小姐似乎對她說了一句什麽,可她已記不清話語的內容了。她只記得小姐的眼神,她雖是笑着的,那眼裏分明半點歡喜都沒有。
“芳娘,”她記得蓋上蓋頭後,小姐的聲音也開始發悶,似是染了厚重的鼻腔,“有你便好。”
“小姐就這樣嫁了過去,整座城的人都來看熱鬧,他們都知道,他二人是私定終身。老爺給小姐的嫁妝并不算豐厚,他還在氣頭上,小姐出嫁後,他便再也沒見過小姐。因此事還得罪了許家,老爺實在是受不得城中議論,沒過兩個月便又舉家搬遷,離開了蜀地,似是往湖湘去了。小姐收到的最後一封家書裏,老爺說,他過繼了一個堂兄的兒子,從此之後,只當沒她這個辱沒門楣的女兒……”
女子說着,低頭看向銅鏡。她望着銅鏡裏的面孔,哀哀地嘆了口氣:“小姐,自出嫁後,便消瘦了許多。”她說話時,癸娘就立在她身邊,靜靜地守着她。
“葉駿待她不好?”崔靈儀問。
女子依舊凝視着鏡子,看着小姐的容貌。“不,葉駿,對她很好,”她說,“葉駿對小姐很是殷勤,若有什麽好的,他都會先給小姐。小姐有個頭痛腦熱,他也跟着着急上火。小姐不開心,他也會想盡辦法去取悅小姐。在家裏,小姐是說一不二的……那時,連我都被騙過了,覺得小姐是真的開心。”她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又怔怔地笑着:“可這又有什麽用呢?連你都聽出來,葉駿有問題。”
崔靈儀聽了,只是低頭沉默。只聽女子接着說道:“是我蠢笨,竟沒瞧出其中心機。我發現那一切的時候,已經是三年前,我們要來洛陽的時候了。離開蜀地的前一夜,葉駿的朋友們擺席踐行,我們都去了。本來一切如常,無事發生,可到後半段時,很多人都喝醉了。葉駿也醉醺醺的,偏生這時有人來請他過去。小姐見葉駿自己去了,不放心,便悄悄帶着我跟了上去……然後……”女子說到此處,不禁冷笑了幾聲,又捏緊了拳頭,“我們看見葉駿,進了一間廂房……”
“葉兄,許久不見,別來無恙啊,”那人的笑聲從屋裏傳來,“如何,那韋家的小娘子可還稱你心意?”那人說着,低低地笑了,芳娘甚至能想象到那人面容上的猥瑣神情。只是,這聲音,怎麽聽着耳熟呢?
韋雲蘭卻在此時忽然拉住了芳娘的手,低聲說到:“芳娘,我們走吧。”
芳娘不解,卻也沒争辯什麽,她一向聽小姐的話。可她剛轉過身要跟着韋雲蘭離開,卻聽見屋裏傳來了葉駿的聲音:“她的确是溫柔可人……”芳娘不由得把腳步放慢了一些。
“芳娘,走吧。”韋雲蘭又道了一句,催促着她,卻又好似懇求着她。
芳娘剛要應答,卻聽那窗裏又傳來了聲音:“若非王公子出手相助,只怕葉某也不能抱得美人歸,哈哈……來,葉某,敬王公子一杯!”
芳娘渾身一僵,過往的一切混沌忽然在腦海中成了清晰的線。她又忙看向了韋雲蘭,剛要開口說話。可韋雲蘭卻捂住了她的嘴,又牽過了她的手,近乎哀求地對她說着:“芳娘,我們快走吧。”
芳娘一愣,眼淚忽然成珠落下。“小姐,”她難忍哭腔,“你,早就知曉了?”
韋雲蘭緊握着她的手無力地松開,芳娘看見她向後退了一步,又輕輕搖了搖頭。但芳娘知道,那搖頭不是否認。她從沒見過自家小姐有這樣的神情,哪怕是當日被老爺打了一個巴掌,她也未曾流露出過這般凄怆的神情。她的眼裏沒有半點光亮,有的只是重壓之下無奈的絕望。
“芳娘,”她最後一次求着她,“我們……走吧。”
芳娘卻沒有挪開步子,這是她第一次沒有聽小姐的話。她望着小姐的眼眸,又憤恨地回頭看了看那窗子。許是屋裏的人聽到了外邊的說話聲,正巧此時的門忽然打開,醉醺醺的葉駿出現在了芳娘的視線中,而他身後,果然是那夜帶人闖進韋府的王公子。
在場衆人面面相觑,葉駿愣在原地,酒醒了大半。唯有那王公子哈哈一笑,他是一點兒不慌,只高聲笑着:“這便巧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