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朝顏拭淚(四)

第19章 朝顏拭淚(四)

“姑娘?”

崔靈儀頗為疑惑,這老妪很明顯不再适合被稱呼為“姑娘”。但她沒有說話,她知道癸娘自有用意。

只見那老妪聽了這稱呼也是一愣,随即竟略顯嬌羞地說道:“我不是閨中姑娘了,我已嫁人了。”她說着,轉過身去,又主動為兩人引路:“我家倒還有間空屋子,兩位可以暫且住在我家。将這濕衣服換了,如今天冷,要小心生病的。”

“多謝……”崔靈儀說着,險些把“老人家”三個字吐出口來。她看了癸娘一眼,又連忙問這老妪道:“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老妪微笑答道:“我姓張名淑,人皆喚我淑娘。”

“多謝張姑娘了。我姓崔,這位是癸娘。”崔靈儀說着,扶起癸娘,跟在這老妪身後,一路走下去。

前方風景是一樣的荒涼,但總算是有路了,那是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但它從前作為一條寬闊大道時人來人往的痕跡仍依稀可見。道路旁的歪脖子樹的生命力倒是旺盛,傾斜延伸着生了老長,崔靈儀又忙用手護着癸娘的額頭,怕她撞到。但那老妪本就身量不高,如今又佝偻着背,這歪脖子樹對她造成不了任何影響。

幾人在這小道上左拐右拐,終于來到了破敗的大門前。這村子的門,曾經應該是氣派的,如今還有個三間四柱的大高牌坊立在那裏。只是這牌坊上爬滿了藤蔓,細細看去,牌坊上也多了許多的裂縫,還有被火燒焦的痕跡。老妪看着這牌坊,頗為自豪:“這裏雖然是個小村子,但從前出過進士的。這牌坊,也是那進士出錢修的,已快百年了。”

崔靈儀看着那牌坊,大約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這牌坊已是岌岌可危,崔靈儀甚至覺得,她只要用力狠狠拍這牌坊一下,這牌坊就會在頃刻間崩塌。這樣脆弱,絕不止百年了。

老妪說着,又帶着她們向村裏走去。村裏有許多房子,從前應當也是人丁興旺,可如今這些房子,不是空了,便是塌了,有的被煙熏得一片漆黑。幾只鳥在村裏亂飛,崔靈儀甚至看到有老鼠在街上亂竄,可她還沒來得及細看,便有只鳥沖她面門飛來——然後她才看清,那其實是蝙蝠。

這村子顯然是荒廢已久的了。

“崔姑娘,”癸娘在此時開了口,她低聲囑咐着,“即使你發現了什麽,也請不要驚動她。”

“好。”崔靈儀應了一聲,又沉默着跟在那老妪身後。

大約又走了一刻鐘,老妪終于站住了腳步,指着一處小院,對身後兩人道:“這裏便是我家了。正巧今夜多做了些飯,二位先去換身衣服吧,我再把飯熱一下,二位一會兒也可以來廚房烤火。”她十分熱情。

“多謝張姑娘,我二人不勝感激。”癸娘說着,又要行禮。

“不必啦,姑娘,你眼睛不方便。”老妪說着,費力地推開了那竹門,笑着邀兩人進去,又指了指一間廂房,道:“那間本是給我孩兒準備的,現在沒住人,但用具還算齊全。我去給二位拿些衣服,還請不要嫌棄。”

“不會。多謝了。”崔靈儀說着,又悄悄觀察着這小院。同其他已荒廢了的屋子不同,這小院被收拾得幹淨整潔,花瓶裏還插了幾株花,可惜如今正值深秋,花都凋謝了,只剩枯萎幹癟的花瓣挂在枝頭,搖搖欲墜。屋檐下還有個木風鈴挂在那裏,窗上還貼了剪紙畫。

老妪将燈籠放在了石桌上,又幫兩人開了廂房的門。這廂房一看便是常常打掃的,崔靈儀行走江湖這麽多年,鮮少住這樣舒服的屋子。她拉着癸娘進了門,待那老妪又出門去忙活,她忙看向癸娘,再次确認道:“她這情形,應與鬼神無關吧?”

癸娘沒有回答,只是反問:“你以為如何?”

崔靈儀皺了皺眉,道:“有些人上了年紀,的确會神志不清,忘記自己的年歲。”她說着,頓了頓,又道:“可這地方是你帶我來的,那必定藏了幾分秘密。”

“哦?”癸娘輕輕笑了,又十分肯定地回答道:“無關。”

兩人正說着話,只見那老妪抱着兩身衣服走了過來。她将衣服遞給崔靈儀,又笑道:“二位先換衣服吧,我去生火熱飯。”說着,她便退了出去,還把門帶上了。

崔靈儀捧着衣服,嘆了口氣,道:“先換衣服吧。我們就在這裏住一夜,明天就走。”她說着,随便拿了一套塞進了癸娘手裏,又轉過身去,将手裏的衣服和劍随手擱在桌上,便開始寬衣解帶。

其實她完全沒必要背過身去,畢竟癸娘看不見。可她覺得別扭……她總是覺得別扭。于是,她掩飾着自己的別扭,飛快地換了衣服,這才轉身看向癸娘,只見癸娘依舊低垂着眼,握着木杖,立在原地。

“你……”

“崔姑娘,還得麻煩你幫我,”癸娘微笑着,輕颠了颠手裏的衣服,“我不太方便。”

崔靈儀聽了,也沒有說話,只默默走上前,立在了癸娘身側。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挪開了癸娘手中的木杖和劍。癸娘垂着眼,摸索着解開了她的衣帶。崔靈儀便立在一邊,默默地接過了她脫下來的濕衣服。一件,又一件,直到她僅剩貼身的小衣。

崔靈儀的心早就亂成了一團,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只是麻木又慌張地重複着這單調的動作。她的眼神不自覺地開始飄忽,一時不知道該将目光安放置何處,又沒忍住多看了兩眼癸娘的背。那背白皙光潔,什麽都沒有。

“咳,崔姑娘?”癸娘微笑着出言提醒道,“衣服。”

“哦,在拿。”崔靈儀說着,忙收了目光,又扯了衣服過來,一一遞給癸娘。

癸娘慢悠悠地穿着衣服,又對崔靈儀說道:“你放心,這裏沒有危險。她若是問了什麽,你如實回答就好。只是,你不要反駁她,不要戳破真相。”

“為何?”崔靈儀問着,看着癸娘把衣服穿好了。這衣服顯然也是有年頭的了,她不禁嘆了口氣,暗道:“小頭鞵履窄衣裳。”

“我們和她只是一面之緣,既是萍水相逢,就算點醒了她、知道了她的故事又能如何呢?”癸娘笑問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也沒必要都知道。你我只是過客,又何必插手呢?”她說着,穿好了衣服,又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木杖,對崔靈儀道:“我們該去烤火了。”

崔靈儀聽了,便拉開了房門,一手抓着劍、抱着濕衣服,另一手則帶着癸娘,到了廚房跟前。兩人進了門,只見老妪正在竈臺前站着熱粥。崔靈儀先扶着癸娘坐下,這才又出門找了架子,将衣服搭上。回來時,只見那老妪已将飯盛出來,放在了廚房的小幾上。

“家裏不算寬裕,沒什麽好的可以招待二位,谷子和菜是自家種的,還算可口。”老妪說着,坐了下來,笑問着:“還沒問二位姑娘,是打哪來呀?”

“洛陽。”崔靈儀回答道。

老妪激動起來:“洛陽?”她說着,那長了老年斑的手直抓住了崔靈儀的袖子:“你可知洛陽國子監麽?”

“知道。”崔靈儀看了癸娘一眼,也擠出了一個僵硬的微笑,回答道。

“洛陽國子監四門學,有個監生叫楊松的,你可知道麽?”老妪問。

崔靈儀尴尬地笑着:“洛陽城太大了,這人我的确未曾聽說過。”

“哦,也是。”老妪腼腆一笑,又起身去收拾竈臺。昏暗燭光下,她的背影滿是落寞。

崔靈儀又看了癸娘一眼,終究沒忍住,開口問這老妪道:“張姑娘,不知方才所問……是你什麽人呀?”

老妪颔首一笑:“家人。”她說着,清了清嗓子,又故作從容:“是我的……夫君。”

“哦,原來如此,”崔靈儀微笑着,又故意打趣道,“怪不得這麽惦記呢。”可惜她冷臉慣了,就算如今故作輕松,語氣裏也總是帶着冷漠和疏離,聽起來實在不是很友善。

老妪聞言,卻沒在意這些,她已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只沒忍住嘆了口氣,又坐了下來。“是惦記着呢,”她說,“他走了已有、已有……”老妪說着,頓了又頓,想了又想,最終好容易道了一句:“唉,這期間,書信也來得少。”她說着,越發失落。

“那想來是走了挺久,”崔靈儀點了點頭,又問道,“你們……是新婚嗎?”

老妪又是抿唇一笑,随即便有些悵然。“是新婚。成婚七日,他便出遠門了。”她說。

“這麽急?”崔靈儀又問。

“崔姑娘。”癸娘終于開了口,微笑着說道:“我們來這裏借宿,怎麽一直問東問西的呢?”

老妪聽了,擺了擺手,笑道:“姑娘,不妨事。”又回答崔靈儀的問題:“他祖父是七品官員,父親是庶子,又不善讀書,沒有官職,便早早分了家,到了這鄉下,守着些田産度日。可惜我公公不善經營,沒幾年,那些田産也所剩無幾,但他在這村子裏也是有些名望的。好在我夫君用功讀書,是十裏八鄉聞名的才子。他寫得一手好字,作得一首好詩,年紀輕輕,便頗有盛名。”

“也是青年才俊了。”崔靈儀應和着。

老妪點了點頭,又道:“我呢,家境還不如他,父親也只是個私塾裏的教書先生。我父親同我公公是至交好友,因此,我和我夫君自小便定了親。可惜我兩家家教嚴,因此一直未曾見過面。後來,因我夫君想去國子監求學,而祖父剛好是個七品官,可入國子監四門學。因此,我夫君便又寫信去求他祖父。他祖父允了,便讓他去長安尋他……那時,我還沒過門呢。”

崔靈儀默默聽着,扒拉了兩口飯,只聽老妪又道:“我母親擔心他回了家、入了國子監,從此有了倚仗,恐他不認這門親事,便催着楊家娶我過門。我公公婆婆也是明事理的,便允了,趕着在他離家前給我們張羅了親事。因此,我們不過成親七日,他便不得不離家去長安了。好在他祖父待他不錯,據他信中說,他祖父求了人,他可以去洛陽國子監求學了。雖然他一直都很想去長安國子監,去那天子腳下繁華勝處,但洛陽也很好,能去到洛陽國子監,他心滿意足。”

崔靈儀聽着,心下唏噓,又問道:“然後他便再沒回來過?”

“然後他便再沒回來過。”老妪說。

“那你的母親公婆……”崔靈儀故意沒問完。這地方顯然已沒有比這老妪更老的老人了,而這老妪,神志不清。

“公婆……”老妪說着,皺了皺眉,又垂了眼,“他們待我……很好……”她說着話,眉心緊了又緊,眼裏片刻清明、片刻混濁,可她從頭到尾都很平靜,只是坐在那裏。

崔靈儀見問不出來什麽,便只是點了點頭。“所以你們只相處了七日,”她嘆道,“太短了。”

“是的,太短了。”老妪重複着她的話語。

崔靈儀又故意笑道:“想必是夫妻恩愛,這才念念不忘。”

“崔姑娘,”癸娘又出言打斷了她,微笑着提醒道,“莫要失了禮數。”

崔靈儀看了癸娘一眼,只見她神情如舊,除了微笑什麽都沒有。唉,猜不透,總是猜不透。但她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這老妪卻也未曾清醒,甚至連半分可疑之處都沒顯露出來……崔靈儀覺得,自己沒必要問了。

她問了又能有什麽用呢?她只是一個過客。雖然這老妪如今神志不清,想來生活也是多有不便……可她又能做什麽呢?

想到此處,她的心又冷了半截,回歸到了平日裏的溫度。不必問了。嗯。

“抱歉,是我多言了,”于是,崔靈儀向這老妪颔首行禮,“姑娘莫怪。”

“不妨事,”那老妪抿唇含羞笑了又笑,“其實,我很想說說他呢……我已經很久沒有和人說起過他了。說出去,也怕人笑話呢。”

“崔姑娘,”癸娘又提醒着,“快吃粥吧,都快涼了。”

崔靈儀聽了,便又默默向口中送了兩口粥,不再說話。可那老妪卻被她打開了話匣子,自顧自地說起了話:“我夫君,他生得很好看。洞房之夜,我第一次見他,便沒忍住盯着他看,倒把他看羞了。新婚之夜,我們……”

“咳。”崔靈儀适時地咳了一聲。她聽見這話,竟略有些不自在。可她身邊的癸娘卻不一樣,她沒忍住瞥了一眼,只見癸娘好似正強壓着唇邊的微笑。

“我們什麽都沒有做,”老妪用那滄桑的聲音道出了剩下的半句話,又含笑打量着面前的兩個姑娘,尤其是崔靈儀,這才又接着說道,“他只是,在桌邊坐了一晚,連床都沒有上呢。他害羞,我也是。”

老妪說着,陷入了回憶中。她目光放空,只凝視着那即将燃盡的燭火,面帶微笑地就要開口訴說着屬于她的故事。燭火的光映亮了她的面龐,她眼中的寧靜祥和清楚地落入了崔靈儀的眼中。那一刻,崔靈儀竟生出一種錯覺來:這老妪的故事,是溫馨而幸福的。

可就在此時,癸娘卻在桌下悄悄捏了一把她的腿。崔靈儀渾身一僵,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便不動聲色,只向癸娘湊近了些。正要等癸娘對她說些什麽時,她卻覺得自己腿上酥酥癢癢,是癸娘的手指在輕輕劃動。

“莫動真情。”她寫道。

崔靈儀不禁回頭看了癸娘一眼,只見癸娘依舊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但崔靈儀知道,這淺淺的微笑裏,藏了太多的秘密。

而那老妪,也開始說她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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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小頭鞵履窄衣裳。”出自白居易《上陽白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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