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朝顏拭淚(三)
第18章 朝顏拭淚(三)
夜裏,船艙裏的人都沉沉睡去了。崔靈儀卻怎麽都睡不着,她縮在角落裏,閉着眼睛,不住地摩挲着她從賈老板那裏拿回來的玉佩。如今和這玉佩久別重逢,她心中是百感交集。曾經,這玉佩于她而言,也沒有那麽重要。可如今經歷了這麽多事,她也不能再輕視這玉佩了。
船身稍微晃了一晃,她只覺肩頭一重。側目看去,只見癸娘眉頭緊鎖着倚在了她肩頭。周圍的鼾聲此起彼伏,但癸娘倒是睡得深沉,一點兒醒來的跡象都沒有。崔靈儀不禁又悄悄打量着癸娘,或許是有道法傍身的緣故,這女子還真是心大。她一個盲眼姑娘,本就行動不便,肯跟着她來受這奔波之苦已是不易;這麽遠的路,途中本就有諸多艱險,可如今她竟還能安心睡覺?
着實難得。
崔靈儀想着,不禁又多看了癸娘幾眼。在滲入船艙的幾縷月光下,她勉力看着癸娘的面容。于是她又開始了不知是第幾次的感慨:如今收拾整齊之後的癸娘,與前幾日那落魄模樣比,不知美了多少倍。
但這種美又和如今時興的美不同,癸娘顯然不是小家碧玉的美。她的面龐是柔和的,但五官卻不是。她的眉毛不是纖細的柳葉眉,而是頗顯英氣的劍眉;她的鼻梁也很挺,嘴唇也很豐滿,頭發又黑又密又長,身量也比一般女子高一些;最漂亮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雙杏眼,又圓又大的,但眼尾略有些上揚,便添了幾分妩媚……只可惜她看不見。
這樣一張臉,本是英氣的、堅韌的、甚至帶了幾分野性,但癸娘卻不是。她總是淺淺地微笑,輕輕地說話。可她的微笑裏總藏着意味不明的含義,她的話語低沉卻又充滿了力量。即使崔靈儀還不清楚癸娘的真正來歷,但她篤定,癸娘絕對不可小觑。
想着,她瞧着癸娘,不知不覺入了神。船身晃動的幅度更大了些,但崔靈儀全然不在意。她只是在這黑漆漆的夜裏注視着癸娘,在所有人的秋夢外,悄悄地胡思亂想了一番。
可呼嘯而來的風聲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伴随着這風聲的,還有那忽然清晰響亮了許多的水流聲。崔靈儀猛然警覺起來,她握緊了手中的劍,又使勁拽了下癸娘的袖子。“癸娘,出事了。”她低聲說。
癸娘緩緩睜開了眼睛,還沒來得及說話,外邊就傳來了船夫的驚呼:“有水匪!有水匪!快——啊——”
船夫話還沒說完,便是一聲痛呼。船艙裏的人在剎那間驚醒,還未反應過來,便有渾身濕透的人闖了進來。正是水匪。崔靈儀忙将劍挪到身後握着,只見那水匪不慌不忙地點了燈,又笑嘻嘻地看着船艙裏的衆人,手裏染了血的刀子抛起又落下,被他穩穩接住刀柄。他一步一步向船艙內衆人走來,又直笑道:“諸位,可有錢財嗎?”
崔靈儀皺了皺眉,怪不得他方才覺得船晃動得厲害了些,原來不是錯覺。竟是這水匪潛水過來,要來劫船。這等水匪應當不會單獨行動,想來還會有人接應。
果然,只見一只小舟從不遠處緩緩駛來,小舟上有四五人,身上也都帶着刀棍。她不禁又看了一眼那姓王的商人,這商人傍晚時還對她說,走了這些年,沒遇上事。想來,這夥水匪幹這行的時日應該不長,應該還好對付。她一個人打這幾個人,應當是綽綽有餘。
只是……
行走江湖這麽多年,崔靈儀第一次在打人上犯了難:她不會水。
正想着,只見那王五哥悄悄挪到了崔靈儀身邊。“姑娘,你可會武嗎?”他聲音吓得都在抖,眼睛卻一直瞟着崔靈儀背後的劍。水匪手中那血淋淋的刀子就在人前晃來晃去,前排一些人已經哭着獻出了自己的錢財。
崔靈儀努力向外看了看,已看不到船夫的身影了。船夫挨了那麽深的一刀,想來如今已是不中用了。崔靈儀又看了看周邊,如今正在運河中央,等人來救是絕無可能的了。更何況,在這世道,也沒必要指望別人。
“會武。”于是,崔靈儀回答道。
“那你……”王五哥努力壓低了聲音。
崔靈儀看了一眼癸娘,終于下定了決心,又對這商人道:“幫我照顧好我的朋友。”
王五哥重重點了點頭:“明白!但……”
“崔……”
癸娘一句話還沒說完,崔靈儀便已握着劍沖了出去。她一躍而起,踩着前人的背,飛快地拔出了寶劍,直向那水匪而去。水匪一驚,連忙躲閃,又順手抓起一個孩子擋在了上前。“再上前一步,這孩子就沒命了!”他說着,将小刀抵在了孩子的脖子上。那孩子登時吓得哇哇大哭,看着船艙深處,哭喊着叫“爹”。
“凡兒!”船艙深處卻傳來王五哥的聲音。那是他的孩子。“崔姑娘,暫且收手!”王五哥喊道。
崔靈儀卻只把這話當耳旁風,又持劍向那水匪刺去。那水匪忙要用小刀去割那孩子的喉嚨,可還未動手,便先被崔靈儀拿住了喉嚨。崔靈儀速度太快,那水匪眼看着自己要被一劍穿喉,慌得就要向後躲。這一躲,他握着小刀的手就松懈了不少。
崔靈儀瞅準機會,出人意料地收了招,又将手一松,左手接了劍,又眼疾手快地從下一挑,剛好攔住那水匪的去路。那劍從孩子眼前鼻尖劃過,也順帶着斬下了那水匪的手掌。孩子被這一吓,哭得更厲害了,水匪也疼得滋哇亂叫,又拼命向船外逃去。斷手落在地上,還彈了幾下,周圍的人見狀,都在驚慌中連連後退。
河上的同夥見狀,連忙将船劃得更快了一些。崔靈儀追出來,只見那船夫果然癱倒在了船尾,他的腰腹上正汩汩冒血,口中費力地喘着氣,卻是連聲都發不出來了。崔靈儀見狀,不禁又是一怒,她持劍狠狠刺過去,将那水匪捅了個對穿,又飛起一腳,直将那水匪踹入了水中。
此時,那小舟也到了跟前,見自家兄弟受了重傷命不久矣,那小舟上的水匪悲憤交加,也都不要命一般劃着船向崔靈儀而來。崔靈儀知道,自己決不能讓這些水匪上了這商船,不然這船上只怕又有人淪為人質。于是她先發制人,縱身一躍,竟迎着那小舟而去,重重地踏在了那小舟之上。
商船裏的人都畏畏縮縮不敢輕舉妄動,有些膽子稍大的開始清點錢財,又叫嚷着讓人快點劃船離開。王五哥抱緊了他的小兒子,父子二人相擁而泣瑟瑟發抖……一時竟無人在意外邊這與人纏鬥的姑娘。除了癸娘。
“崔姑娘!”癸娘拄着木杖追了出來,立在船尾,喊着。她看不見眼前發生了什麽,只能用心感受他們的靈氣,可幾人糾纏在一起,她根本來不及分辨。她只能盡力去聽,那打鬥聲激烈的很,卻離她越來越遠。癸娘知道這意味着什麽。而那血腥氣也在誘惑着她,她不禁吞咽了一口口水。
“崔姑娘,回來!”癸娘叫着、提醒着,可崔靈儀已經顧不得這些了。
小舟地方不大,她又不會水,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防着落水上了。這幾個水匪的武功明顯不怎麽高明,可他們偏偏會水,在發現崔靈儀畏水後,他們便開始以己之長克敵之短。在崔靈儀刺向他們時,他們便入水躲避;在崔靈儀看不見他們的蹤影時,他們便又從水裏猛然竄出,将小舟晃個不停。如此,他們雖在開始時受了些傷,可他們成功拖住了崔靈儀,讓崔靈儀離那商船越來越遠。
“不好。”崔靈儀想着,可小舟晃動的程度已非她能駕馭的了。
“崔姑娘!”癸娘還在喊着,她已經聽不到打鬥的聲音了。耳朵捕捉到的聲音,只是那不同尋常的水聲。沉悶的落水聲伴随着幾個男人的大笑,但那笑聲裏半點開懷暢快都沒有,有的只是讓人發寒的狠意。
“崔姑娘!”
崔靈儀聽見了這叫喊,卻已無力應答了。她在水裏掙紮着,不知嗆了多少口河水,卻依舊緊緊握着手中的劍,在水裏也左劈右砍的,那些水匪根本近不得她的身。可越是如此,她下沉的速度便越快,河水早已淹過了她的頭頂。她努力憋氣,卻又很快破了功,口腔登時被染着腥味兒的河水填滿……在即将失去意識時,她似乎又看到了十多年前的事。那時,她不過六歲。
“這玉佩是開過光的。你們若想一世無虞,便一定要讓這小姑娘一直佩戴着這玉佩。以這玉佩,便可壓住她的命格……天煞孤星的命格。”老僧說。
“等不得了!”癸娘眉頭一緊,便雙手握着木杖,在月夜的秋風裏,義無反顧地躍入了運河中。
“我為什麽要戴這玉佩?它看着……很奇怪,”崔靈儀仰頭問着,“我若是不戴會如何?爹、娘……我若是不戴,你們會不要我嗎?”
“誰讓你摘下這玉佩的!”
“你害死我們了!”
……
四肢冰冷,唇上卻漸漸溫熱起來,這一點點溫熱足以救活她。于是,崔靈儀猛然睜開眼來,還什麽都沒看清,便控制不住地咳了好幾下,一扭頭,又嘔出了好幾口水來。天還是黑着的,她如今就在河岸上,背後一片小樹林裏,枝上烏鴉正叫個不停。那家傳的寶劍還在手邊,她緩了口氣,又重重躺了下來。這時,她才注意到,癸娘正坐在她身側。
“癸娘?”崔靈儀不禁有些驚訝。
“沒事便好。”癸娘像是松了一口氣,又拿手背擦了下嘴,背過了身去。她的衣服也濕透了,昨日新買的衣服,如今被冷水一浸,既抵禦不了寒氣,也污糟了不少。
崔靈儀愣了一下,記憶複蘇,卻也想不明白癸娘為什麽在這裏。她連忙坐起,開始一連串的發問。“你怎麽在這?你也落水了?”她問着,忽然反應過來,“你不會是……救了我吧?”
癸娘扯出一個微笑來,又回頭面向崔靈儀,道:“有道法傍身,行事就是方便些。”
崔靈儀又愣了一下,是啊,她會道法。于是,她也不想問癸娘究竟是如何救她的了。她知道,若癸娘不想說,她是斷然不會說的。
“多謝……你又救了我一次。”她說着,又握住了劍,站起身來,卻沒忍住又道了一句:“可惜了那些銀子,還在船上。還有你這身衣服……我們如今又要窮困潦倒了。”
“命重要,還是錢重要?”癸娘挑眉問着,也扶着木杖站起了身。
“以我行走江湖多年的經驗,”崔靈儀努力拍了拍身上泥土,又別了下額邊濕發,“錢即是命。”
“命可換錢,錢卻換不來命,還是惜命些好。”癸娘說着,拄着木杖四下探了探,又對着崔靈儀微笑說道。
“我這命也沒什麽可惜的。”崔靈儀說着,四下望了望。背後這片樹林看着許久沒人來過了,地上雜草叢生,連個獸徑都難尋。此處人跡罕至,尋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都難。
想了想,崔靈儀還是決定去尋些幹木枝來,最起碼生個火,把衣服烤幹。“你在這裏等我,”崔靈儀看向了那片小樹林,“我去去就回。”她說着,擡腳便走。
“南邊五裏,有個村子。”癸娘悠悠開了口。
崔靈儀剛邁出幾步,便又狐疑地撤了回來。“你怎麽知道?”她問着,又看了眼南邊,分明也沒有什麽路。
癸娘輕輕叩了叩木杖,微笑道:“這木杖是探路的呀。”她說着,拄着木杖便轉頭向南走去,又自言自語一般地輕聲笑道:“比我的眼睛好用多了。”
崔靈儀見她一個盲眼姑娘還這般自信地引路,着實有些無奈。可那姑娘會道法,她也只得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又一言不發。
只是,崔靈儀着實沒想到,幾刻鐘後,她竟然會站在高崗上,立在一片荒墳冢間。放眼看去,幾百個土包密密麻麻布在一處,墳冢上雜草重生,有些竟和崔靈儀一般高了。
“這……便是你說的村子?”崔靈儀看着墳包雜草,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想。這裏顯然已沒有人生活了,不然不會放任墳頭草長這麽高。但這些墳冢,排得還算整齊,只是沒有墓碑而已。
“是個村子啊,”癸娘伸手指了指,“一村子人,齊齊整整,基本都在這裏了。”她說着,似是累了,便背靠墓碑,席地而坐。
崔靈儀吞咽了口口水,又低頭看向了癸娘:“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究竟是你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還是你真的故意如此。”她說着,也不待癸娘回答,便又看向這一片荒墳,抱劍說道:“我本想着這裏還能有個落腳的地方,如今看來,這附近也沒什麽人家了。你若想在這裏生火烤衣服,也不是不行。”
她說着,便又要去拾幹木枝,可剛轉身,癸娘便又叫住了她。“急什麽,”癸娘輕輕笑着,“這不是有人來了嗎?”
她話音剛落,便有聲音從遠處急急地傳來:“可是有人回來了嗎?是有人回來了嗎?”
是個老妪的聲音。由遠及近,陰森森的,像在叫魂。
崔靈儀不由得有些驚訝,回頭看去,只見癸娘在這荒墳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随即又浮現出餍足的神情。崔靈儀不禁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她覺得癸娘似乎還挺享受這個地方的。
“你看,這不是有人嗎?”癸娘說。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崔靈儀循聲看去,只看到了個模糊的、佝偻着的影子,和那在樹林裏隐隐約約明滅不定的燈火。她不知怎麽,心裏忽然湧起了一股子不詳的預感。
“記住,”癸娘又開了口,“一會兒,若是聽到她說了奇怪的話……不要反駁,由她去便好。”
“松郎,是你嗎?”腳步聲停了下來,一個頭發花白皮膚幹枯的老妪,眯着眼睛,手提着一盞小油燈,出現在了她們面前。
“姑娘,”癸娘微笑說道,“我們不幸落水,來到此處,不知姑娘可否收留我們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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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初吻。
不過兩個女主誰都沒放在心上就是了。
這個單元裏更注重單元女主的個人經歷,感情線為輔。兩個女主的情節也會相應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