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朝顏拭淚(六)

第21章 朝顏拭淚(六)

“好不講道理的妖怪,我并沒有回頭,只是戳破了它的身份,它竟惱羞成怒,要來害我。”崔靈儀醒來時,恨恨地想着。雖然她感覺自己一切安好,似乎只是睡了一覺,但她還是不免在心裏将那妖怪罵了一通。還有癸娘,她還記挂着癸娘,癸娘雖有道法傍身,可誰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大能耐……萬一她敵不過那妖怪,便不好了。

可很快,崔靈儀便意識到了不對勁:她動不了了。

不僅動不了,她忽然發現周圍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她以為是樹的綠蔭,細看卻并沒有樹幹,只有一片巨大的葉子拔地而起;而那粗糙難看的樹皮則占據了她大部分的視野,她想看一看究竟是多大的樹,可一擡頭,卻根本瞧不出這萬丈高樹的盡頭。

“這是……”崔靈儀愣了愣,又低下頭。她看到了自己深陷于泥土中的雙足,很快,她便反應過來——她現在是一朵花。

一朵朝顏花。她是路邊花叢裏,最常見、最普通的野花,與群花一起,在鄉村野道上自顧自地綻放着。縱使這野花已開了大片,但步履匆匆的行人,是不會在意這普通的野花的。

“那花妖……”崔靈儀想着,不禁疑惑了起來,“它究竟想做什麽?”

還沒想出個頭緒,便有腳步聲從遠處響起,随後風雲突變,天空裏擠滿了雲,又在瞬間榨出了傾盆大雨來。腳步聲越來越近,崔靈儀想躲雨,卻根本動彈不得,只得任由自己全身都被打濕。就在此時,腳步聲停了下來,而她周邊的雨也在瞬間小了許多。映入她雙眼的,只剩了那一雙沾了泥土的黑色布鞋,看起來已縫縫補補許多次了。

崔靈儀登時明白了什麽,擡頭一看,果然。那女子撐着傘,立在她身邊,為她遮住了這突如其來的風雨。她微微笑着,眼中卻是難掩的哀戚。“好可憐的花。”她說。

女子面容姣好,只眼角略有些細紋。她是尋常農婦打扮,但頭發簪得利索,衣服也是整潔。垂下的手掌上有些繭,正昭示着她的勤快能幹。她的眼睛又大又圓,水靈靈的……崔靈儀認得,這是張淑娘。

她在等她的松郎。

她滿眼殷切地望着遠方,在雨中同這朝顏花一起,等着游子還鄉。崔靈儀動彈不得,只得紮根在土裏,以花之眼,看着村口發生的一切。時間流逝的速度似乎便快了許多,亦或是身為一朵花,從來都只是掙紮着、在可以盛開時盡情地燃燒着自己的性命,以至于花期短暫,凋謝迅速。

可淑娘不同,她的時間還很多。待這朵花再度盛開時,她依舊撐着傘,立在門口,與花為伴、盼着遠方。

崔靈儀不知她等了多少日子,只知這次再看見她時,她眼中依舊含着希望。“松郎,”她聽見她口中喃喃念着,“松郎。”

崔靈儀能感覺到,在淑娘喃喃自語時,這朵朝顏花也以同樣的目光,仰望着她。一傘之恩,足夠收買那不谙世事的花妖了。

淑娘每日都來等着,并且肉眼可見地日漸疲憊,崔靈儀知道這是什麽緣故——她每日還有許多家務要做。趕着做了家務,又來這村口,同這花一起,受着風吹日曬之苦,等着一個杳無音信的人。

崔靈儀看着她這麽個等法,都看累了。可張淑娘似乎并不覺得累。哪怕她面容上的憔悴和疲倦日益深重,哪怕她的手掌越發粗糙,可她的眼神告訴崔靈儀,她不累。只要她還願意等,她便不累。

只是不知為何,崔靈儀總覺得,在那疲倦和期盼的眼神之下,藏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和懼怕……為何會怕呢?

“呦,淑娘,還在等啊?”村口擺攤賣茶的小哥問着。

“嗯,還在等,”烈日炎炎下,淑娘擦了擦鬓邊的汗,又腼腆一笑,“也不知他什麽時候才能回來。若是他回來時,無人侍奉等候,便不好了。”

“唉,這都兩年了,他也沒個書信,說什麽時候回來麽?”那人問。

淑娘嘆了口氣:“沒有。想來,洛陽生活不易,送信花銷又大,如今聯絡起來,着實困難了些。”

“也是,”那人若有所思,“洛陽,繁華勝地啊。”他說着,又對着淑娘招手笑着:“天氣熱,快來喝口水吧,白水不要錢的。”

“多謝小兄弟。”淑娘說。

在這坐落在運河邊上的村子裏,人也是好客的。若有羁旅之人經過此地借宿,他們定然是會熱情招待。往來行人絡繹不絕,客人對此贊不絕口。此地的男女老幼看着都很和善,民風淳樸,竟有三代遺風,幾乎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活脫脫一個世外桃源。

這景象,是崔靈儀沒有見過的。自她行走江湖,她見到的只有無盡的痛苦和麻木。有那麽一瞬間,崔靈儀甚至在想,如果她可以生活在這裏,倒也不錯。

只是,她記挂着癸娘,不知她如何了?

她止不住地在這無聊的平靜中胡思亂想着,正當她以為這日子會繼續重複下去時,現實卻提醒着她,安靜祥和的日子總是短暫的。在這行人往來不絕的村口,張淑娘遲遲沒有等到她的松郎,她等到的只有一些閑言碎語。在這寧靜的小村子裏,那些閑言碎語是那樣的刺耳。

“看到那楊家的小娘子了嗎,”這天傍晚,在張淑娘戀戀不舍地從村口離開回家做飯之後,崔靈儀聽到在樹下乘涼的老者們低聲議論着,“成日裏也不見她幹活,只知躲清閑,抛頭露面地往這裏一杵,做出個癡心的模樣不知給誰看……好沒有規矩!若是常人,誰敢如此?也就是楊家待她好。”

“可別這麽說,”有人出言阻止着,頓了一頓,卻低低地笑了,“說不定,她也想化成個望夫石呢。望夫處,江悠悠。化為石,不回頭。不過還好,她生得俏,就算是望夫石,也是塊好看的望夫石。每日她在這裏一站,也可養眼呢。”

“就你讀過書,可別賣弄了,”有人忿忿不平地說着,“那小娘子的夫婿可是進了國子監,你只能在這裏酸溜溜地吟詩。”

“吟詩怎麽了?”那人反駁着,“我吟詩,是因為我喜歡,我可沒做那沽名釣譽之舉。”他說着,拿着扇子悠悠地扇了幾下風,慢條斯理地說着:“做樣子容易,做好分內之事卻難。那小娘子每日在這裏等着容易,誰知道她的癡心有幾分真假?若是她的男人一直不回來,她還能一直等着不成?我便要看看,她能堅持多久。”

“這便是你錯了,說不定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萬一那楊松回不來,那不是還有個賣茶的嗎?依我看,這小娘子看得真遠啊。”有人譏笑着。

“呵,我看你才是酸溜溜的。莫不是,你也相中了這小娘子?”有人打趣着。

崔靈儀聽着,心裏來氣,這些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着實可恨!可惜她如今只是一朵花,什麽也做不得。這些日子裏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是當淑娘在路邊坐着休息時,她能夠努力伸出去,蹭一蹭她的裙角,依偎在她沾了塵泥的鞋邊。這花妖,實在是很依賴這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女子。

正當崔靈儀為張淑娘打抱不平時,只聽其中一個老者又神秘兮兮地說道:“嗐,可別被她做的樣子給騙了。咱們就在運河邊上,去洛陽也不難,怎麽就連個書信都通不了了呢?前日清晨,我還瞧見有信使進村子,打聽楊家在何處……不是楊松來信,還能是誰呢?”

“正是呢,”有人附和着,“如今又是承平盛世,出個遠門,何至于音信全無!依我看,淑娘說不定随了她娘,都是瘋婆子一個!”

“淑娘一個孤女,倒也是可憐。”有人說。

“可憐什麽?如今的結果,已是最好。”有人立馬反駁着。

崔靈儀聽着這些議論,忽然明白了什麽。的确,是有信使來過村子,可惜她聽不到信使說了什麽;的确,這個時候還是太平盛世,出個遠門,也不會輕易地就命懸一線、身遭橫禍。

“哎呦,誰打我!”一個小石子突然落地,落地之前,那石子奮力地擊中了話最多的老者。老者的額頭上登時腫了個大包,看着滑稽極了。

崔靈儀愣了一下,連忙分析着石子打去的方向。果然,那石子只能是從她的方向過去的。而這邊,長着許多的朝顏花。一個清脆的女聲在此時響起:

“我要保護她。”

那聲音……

花妖也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崔靈儀還沒反應過來,便忽然覺得自己不受控制了。之前的不受控制是怎樣都動不了,如今的不受控制,卻是她開始亂動了。她覺得一股力量從她身邊升起,帶着她脫離了土壤,輕飄飄地飛在空中。她低下頭,卻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軀體,只有帶着花香的一陣風。

她随着這風,進了楊家的小院,看到了正在月光下洗衣的淑娘。這小院和崔靈儀記憶中的小院大有不同,沒有花瓶,沒有風鈴,只有淑娘一人,在清冷的夜裏獨自洗衣。

天已黑了,左鄰右舍早就歇息了,楊家的燈也黑了,只有淑娘在井邊一下一下地搓着衣服。她沒有捶、沒有搗,甚至細心地放慢了搓洗的頻率,壓着洗衣服的聲音,不至于打擾到已經安寝的人。一下、一下、又一下……這壓抑的聲音克制地在搓衣板上響起,而淑娘只垂着眼,面無表情。

可即使如此,搓洗衣服的聲音之外,還是有一些別的聲音。這聲音悉悉索索的,從一旁的屋子裏傳出,像是有人在說話一般。崔靈儀随着這一陣風循聲過去,貼在了窗邊,只聽見屋內有一對中年夫妻正在被窩裏竊竊私語。他們将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只用氣音說話,像是生怕外邊的淑娘聽見一般。

“還在洗,幹活真慢,”男人抱怨着,“我家從前的丫鬟,手腳可比這麻利。你說說,從晚上讓她洗衣服到現在,這過了多久了?那衣服可是我明日便要穿的!”

“行啦,多少年了,還念念不忘家裏的丫鬟。今天惦記人家幹活勤快,明兒又懷念那個會識文斷字的,”女人像是輕輕捶了一下他,“是不是後悔,跟着我這麽一個人跑出來了?”

“嗯,有點後悔,”男人聽着竟有幾分認真,道,“若我當年娶了那富商的女兒,如今豈不是享盡富貴?何至于一件體面衣服,還要翻來覆去地穿。”

“行啦,別發牢騷了,”女人說,“當日裏嫌棄那商人女兒醜,如今又來同我說這些,像是我沒把你伺候好一樣。你且別說這些虛的,快想想松兒信中所說之事,究竟該如何是好?”

“娶,一定得娶。四門博士的妹子,看上了他,能不娶嗎?”男人十分堅定。

“你只說娶,可你又不說怎麽辦!家裏這還有一個呢,難道你想讓松兒,瞞下自己在家有妻嗎?這若真是又娶了人家女兒,你要松兒如何同兩邊交代?”女人沒好氣地說着:“說起來都怪你!若非你當年吃醉了酒,便同人稱兄道弟,心裏沒個準數,都沒和我商量,早早地給松兒定了親!以咱們松兒的才幹,他定然能娶得一個官宦小姐,豈是這鄉下教書先生的女兒能比得了的?”

“你這話說的。若非你當日鼓動我和你私奔,我如今也是在家享清福,我的兒子同樣能娶得官宦之家的小姐。你說,禍根兒在哪?”他反問。

“那還不是你貪圖我的美色!”女人又氣得拍了他一下:“別扯這些,說正事!”

“呵,看把你難的,”男人輕蔑地笑着,“這事有什麽難的?淑娘老實,我給松兒寫信,讓松兒寫封休書來,這事不就結了?”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可是淑娘她,到底沒什麽過錯啊……怎好休妻呢?”女人問。

中年男子聞言,不禁冷笑一聲:“婦人之仁!”他說着,又瞥了眼窗子,嘴角像是勾出了些笑意出來,語氣卻是一本正經:“咱們也不怕別人罵,到時候只還讓她住在家裏就好……就如同,咱們的女兒一般。她如今沒了母家,我們照顧着她。這些年,我們也為她做了不少事,待她不薄,如今就算休妻,也不會有人說閑話。”

“聽你這話,你這會子又心軟了?”女人問着。

“松兒的前途是一回事,這淑娘的生活也是一回事,能兼顧才最好。”男人說。

“得,你又在這裏做老好人了。”

他們議論着、又互相抱怨着、取笑着,可風聽不懂他們的言語,那些算計對這裹着花香的風而言,只是吵鬧的噪音罷了。如今,這縷香風只牽挂着張淑娘——那個曾為路邊野花遮風擋雨的女子,那個任勞任怨的女子。

于是,風顫了顫,又回旋到了院中,來到了張淑娘身邊。張淑娘并不知道這小院裏發生了什麽,她只知道,一陣濃郁的花香瞬間籠罩了她。她吸了吸鼻子,又滿足地笑了。她實在是一個很容易知足的人。只是,她的眼皮也越來越沉重,終于,她忍不住醉迷在這花香之中,倚着井床,昏昏睡去了。

花香之中,崔靈儀看到了一道若隐若現的青紫光。那光亮圍繞在淑娘身邊,又在皎皎月光下幻化出一個模糊的人形來。是個女子,身姿窈窕。

崔靈儀看不清她面容,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雙眼睛上。那雙眼,未染世俗蕪穢,眼神幹淨清明,恰似一朵開得正熱烈的花。她看見那女子溫柔地從背後抱住了淑娘,又在她肩膀上蹭了蹭。“我來幫你。”她說着,看向了木盆裏的衣服,又挪了過去,悄悄地幫着淑娘搓洗。好容易搓洗完,她又起身,将衣服整整齊齊地挂在了晾衣架上。

然後,她又回頭看向了淑娘。

“睡吧,”她說,“你該好好休息了。”女子眼神純淨,只凝視着懷裏那睡顏疲憊的女子,赤誠的眼睛裏全無雜念。

“她不是個壞人。”崔靈儀看着那花妖,心想。

花妖靜靜地擁着淑娘,又在她肩膀上蹭了蹭。兩人靠在井邊,在月光之下,相互依偎着。

崔靈儀看着這情形,不由得又嘆息了一聲。“值得嗎?”她想,“這些年,都值得嗎?”

正當她想着,她忽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崔姑娘,出來!”

是癸娘的聲音。那聲音本來是低沉的,如今卻越發凄厲,一遍又一遍地高聲喚着她:

“崔姑娘,出來!”

“崔姑娘——”

“崔靈儀!”

崔靈儀怔了一下,卻忙定了定神,又只盯着面前的淑娘看,一副對這聲音充耳不聞的模樣。“對不起,癸娘,我暫時不出來了,”崔靈儀想着,也不知癸娘能不能聽到她心中所想,自己卻越發堅定了幾分,“我要留下,探明真相。”

的确,很多事情,她無法做到袖手旁觀。熱血未冷,心頭猶熱,僅存的俠義心腸還可以驅使着她的行動……這一點,是崔靈儀怎麽都不願承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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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夫處,江悠悠。化為石,不回頭。”出自王建《望夫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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