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朝顏拭淚(七)
第22章 朝顏拭淚(七)
“不願醒來嗎?”路邊,癸娘跪着将崔靈儀的身體抱在懷裏,無奈地搖了搖頭。
“陷得越久,出來便越難。若是出不來,你會死的。”癸娘說。本不想出手,可如今,卻是不得不為了。陽光灑在她身上,她閉了眼,又摸索着夠到了她的木杖。觸及木杖的那一瞬間,她的世界忽然清晰了起來……只是這種清晰,同常人眼裏的世界還是不同的。
她看到的不是顏色形狀各種細節都清晰的實體,她眼中所見,只有那一團團靈氣的形狀。靈氣盛于軀殼之中,有的服服帖帖,剛好把軀殼裝滿,看着便是一個完整身體的輪廓;有的卻靈氣有損,空飄飄地蕩在空中;有的靈氣沖盈,溢出體外,相隔數裏仍可望見其氣;有的靈氣清淨,有的靈氣混濁……如今,她能看到的,只是一個充滿着混雜靈氣的人形,沖着她緩慢移動而來。靈氣充沛,卻不相融。她知道,那是張淑娘。
癸娘扯了扯嘴角,望着那人形,輕輕開口:“我知你心中有怨氣,可你好不容易保命至今,竟如此胡作非為,不怕傷身嗎?”她的聲音低沉至極,還帶了幾分沙啞,卻足夠威懾來人了。
來人遠遠地站住了腳步,垂手立在牌坊前不遠的地方,她開了口,卻成了少女的聲音:“她……不能走。”
“她雖發現了你的秘密,卻不會傷害你,你大可以放心。”癸娘說。
“她不能走。”那人只是重複着。
癸娘聞言,不由得垂眼微笑。她放下了崔靈儀,又握着她的木杖站起身來。“那便別怪我,不留情面了。”她說着,面朝着那女子的方向,眼裏登時又被巨大的黑瞳占據,周身都散發着詭異的黑氣。
面前女子似乎向後退了幾步,卻并沒有離開。她依舊只是面向着癸娘:“她不能走。”
癸娘眉頭一皺,登時舉起了手中木杖,便要向那女子打去。可木杖剛剛一揮,她卻也聽到了一個聲音:“汝可解否……”
癸娘登時渾身一僵,渾身筋骨在剎那間又隐隐作痛起來,眼前亮起了一道暈着紅的白光。這光亮分外刺眼,她的雙眼登時一陣刺痛,大腦一片空白,竟有一瞬間身形一晃,又撐不住以木杖杵地,不得已低着頭微微喘着氣,額頭上也沁出了細汗。
怎會如此……她竟也被撼動了心神!
遠處傳來女子輕笑:“你看,你也有放不下的執念。”
癸娘長眉微蹙,又将木杖握得更緊了幾分。她剛要說話,卻聽身後又有呼叫聲響起:“崔姑娘!崔姑娘!”
是那姓王的商人。
癸娘聽了這聲音,想了想,便閉了眼睛,再睜開眼時,她的眼睛已與平常無異。她循着聲音的方向,高聲喊着:“王五哥,我們在這裏!”
果然,那腳步聲頓了一頓,又急匆匆地向這邊趕來。待到王五哥帶着一群人趕到跟前時,癸娘已拖着崔靈儀到了路邊,讓她的頭枕在了自己腿上。又一揮手,周圍景物盡是一變。
“癸娘,我可算找到你們了!”王五哥看着倒是情真意切地為她們着急,說話間竟快要哭了。“崔姑娘怎麽昏過去了?你們可還好?我可算把你們找到了!我們一躲過水匪,我便讓人靠了岸,又上來找你們,”王五哥急切地問着,又環顧四周,目光最終落在了某處,他不由得感慨着,“可惜這裏太荒了,除了林子,什麽都沒有。”
“王五哥,”癸娘打斷了他的熱心,又微笑着說道,“崔姑娘嗆了水,雖醒了些時候,但在這裏吹了一夜的風,一直沒緩過來,只怕要去瞧郎中了。”
“這好辦。”王五哥說着,從癸娘腿上撈起了崔靈儀,撿起了她的劍,又麻利地将她背在了背上,“這附近應該還有人家,我們去找找。”他說着,招呼着大家就要走。
也有人來攙扶癸娘。癸娘握着木杖,站起身來,便也要跟着這些人前行。可她剛邁出一步,便聽見了那清脆的女聲,似乎在她耳邊壓着嗓子輕輕地笑:“人走得,魂走不得。”
“我知道,”癸娘閉了眼睛,了腳步聲卻依舊沒有停下,默念着,“她的魂魄,我也會帶走。”
就在此時,癸娘眼睛一閉,登時直直地向前栽倒在了地上。“崔靈儀,”她心中想着,“你不願走,我來帶你走。”
張淑娘醒來時,還在井邊。天蒙蒙亮,卻是鳥兒剛睡醒的時候,叽叽喳喳鬧個不停。昨夜裏洗的衣服已搭在了架子上,如今天熱,這衣服看着也幹了。
張淑娘見了,愣了愣,又自嘲着笑道:“瞧我這記性,竟在這裏睡下了,還好衣服洗完了。”這樣的事已不是第一次了。她不得不承認,她的記性确實大不如前。想着,扶着井床站起身來,又忙去收衣服。她把衣服疊得齊齊整整,裝進了筐簍裏,放到了公婆的房門前,自己卻也顧不上洗漱整理,便忙着去做早飯了。她永遠是這家裏最為忙碌的一個。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朝顏花開了謝,謝了又開,張淑娘依舊一天天地等着。村裏的人,明面上待她和善,私底下還是拿她當笑話、當談資。只有一人看起來還算和善,那人是村口賣茶的,人皆叫他小李哥,經常請淑娘吃茶。
“淑娘,來吃口茶吧。”那小李哥又在招呼她。
淑娘如今和他還算相熟,便也沒太推辭,就立在他攤位邊,拿了一碗茶,慢慢地飲着。天氣越發熱了,那小李哥便請她到攤位裏陰涼處坐着,可淑娘卻只是擺了擺手,笑道:“不必了,我在這裏就好。”
那小李哥也沒說什麽,只又去做自己的事。淑娘喝着茶,又看了看門口那牌坊,這牌坊大氣的很,陽光下,幾只鳥兒落在牌坊上,叽叽喳喳地亂啼。淑娘愣了愣,忽然回首看向那小李哥,問道:“小兄弟,你可會忽然覺得一切似曾相識,仿佛夢中見過?”
“夢中?”小李哥若有所思,又搖了搖頭:“我睡得死,不怎麽做夢,倒沒有這種時候。”他說着又問:“淑娘,你是不是最近沒休息好?”
“我還好,可能只是沒睡踏實。”淑娘說着,抿唇一笑,又将碗裏的茶喝了個一幹二淨。她放下茶碗,便要付錢,可一摸袖子,袖中空空如也。她不由得有些尴尬:“小兄弟,我今日身上沒帶錢,你且等等,我……我回家取去吧。”
“嗐,客氣什麽,”小李哥擺了擺手,“算我請你的了。”
“那可不好,”淑娘說,“小兄弟,你背井離鄉,販茶賣茶,掙錢不易,哪裏好欠你的賬?你等着,我這就回去取!”
小李哥見她如此說,便伸手攔她,笑道:“既要去取,也不必急于一時,你明兒不還得過來嗎?我也日日在此擺攤,不會走的,何必急呢?”
“哦,也是……”淑娘點了點頭,卻回頭看向了通往外邊的那條大路。她雖沒怎麽出過村子,但她知道,這條路會經過一片林子,林子外沿着河走,是個碼頭。她的夫君當日就是坐船走的,可惜她沒能送他到碼頭,只送他到了村口。因為她還要給公婆準備午飯,沒辦法一道去了。
碼頭……若是時間多些,她也可以多去碼頭等一等、瞧一瞧。可村裏的人總是說碼頭魚龍混雜、危險重重;況且,她還有家務活拖累,根本走不遠。
“或許,”淑娘開了口,帶了幾分自嘲,笑着,“若他今日回來了,明日我便不來了。”她說着,本想扭頭回去,眼淚登時落下了一滴,落在泥裏,根本瞧不出來那是淚。
淚入塵泥,淑娘眨了眨眼睛,又忙擠出一個微笑來。她還未說話,只聽那小李哥又問道:“說起來,你家夫君還沒有來信嗎?這些天,我瞧着那信使來得更勤了些,沒有往楊家去的嗎?”
淑娘只得忍下心酸,搖了搖頭。
“唉,那便可惜了,”小李哥又道,“說起來,我今早還見到一個信使,他說他住碼頭那邊,明早就要繼續趕路走呢。你說說,這送信的人倒是着急。碼頭那地方,住着多吵啊,也虧他忍得。”
兩人正說着話,便見村子裏有人趕來,叫着:“淑娘,淑娘,你家裏叫你呢!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看着很急,你快回去看看吧。”
淑娘聽了,應了一聲,匆匆和小李哥告了別,便急急忙忙地往家裏跑。崔靈儀見了,心知不好,果然,那花妖又帶起了一陣風,裹着花香的風随着淑娘的腳步,在殘陽裏,追着她、進了那小院。這實在是很好的天氣。
淑娘進了堂屋,只見楊家的公婆都沉着臉,面色凝重。她愣了愣,小心走上前去,問着:“爹、娘……叫媳婦來,是有什麽吩咐嗎?”她說着,看了一眼楊父,又飛快地垂下了眼睛,手指在袖子裏掐了又掐。
楊母看了一眼淑娘,又看了看楊父,她似有不忍,可終究什麽都沒說。楊父倒是穩重,聽着也還算慈愛,他嘆了口氣,道:“淑娘啊,這信……你自己看吧。”他說着,指了指桌子上的信封。信封已經被拆開,裏面看起來只有薄薄的一張紙。
淑娘看着那信封,忽然明白了什麽,聲音一下子都變了:“爹、娘,莫不是松郎……松郎他……出事了?”
“快別瞎說,”楊母急忙打斷了她,又“呸”了好幾聲,“我兒好着呢!你說話可得注意點!”
淑娘忙閉了嘴,低了頭:“是媳婦失言了。”她說着,又有些猶豫:“那這信……”
“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楊母沒好氣地說着。
淑娘看了看那信,又看了看公婆二人的臉色,卻實在猜不到那信的內容是什麽。終于,她還是走上前去,顫抖着手拿出那薄紙,看到那“休書”二字時,她竟然松了一口氣。
還好,不是訃文。
可為何……休書?
淑娘怔了又怔,将這兩個字看了又看,卻怎麽都讀不下去。“休書……”她念着這兩個字,頭腦中一片空白,又疑惑地看向端坐在上的公婆,“是不是……寄錯了?”
雖然,她明知道沒有寄錯。她見過楊松的字,這的确是楊松的手筆,确定無疑了的。
她問着,将那休書緊緊握在手裏,幾乎就要皺成一團。楊父似乎又是心軟了:“孩子,你別怕……”他說着,還向淑娘招了招手,一雙眼睛眯了眯,說幾個字的時間,将淑娘上下掃了好幾遍。
可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楊母瞪了瞪眼睛,對淑娘道:“你也是識文斷字的,怎麽還問得出這種話?自己瞧清楚!”她說着,竟顯露出幾分不耐煩來,像是淑娘做錯了什麽一般。
淑娘只得又穩住心神,将這信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是的,她不會認錯自己的名字——她被休棄了。理由很簡單:“三年無所出。”
“不,這不對,這不是……”淑娘看着這荒唐的理由,眉毛微微一挑,眼裏登時盈了淚,可她卻強撐笑容,只紅着眼看着堂上兩人,“爹、娘……你們、你們……”
她說着,哽了又哽,仍然保持着笑容,聲音像是無助的哀求:“你們,早知道了?”
她說着,休書被她輕輕撕碎、扔在了地上。堂上兩人被她吓了一跳,向後一靠,卻退無可退。滿堂雪白慘淡的白紙,好好的堂屋,活像個新喪的靈堂。
崔靈儀看着,不由得有幾分驚訝:怎麽淑娘瞧着竟比她想象中的平靜許多?她沒有哭、沒有鬧,眼淚都忍在眼眶中,她做的唯一過激的事情,只是撕毀了那一封荒唐的休書。而這對如今的淑娘而言,似乎也算不得過激。
或許,她心裏一直都清楚,只是她不想面對現實罷了。她一直期盼着楊松回來的那一天,等着向往中的琴瑟和鳴……可事實是,楊松只給了她一封休書。
碎紙落在地上,又被屋外微風卷起,在這屋子裏打着轉。淑娘只低着頭,看着地,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诶,這,你怎麽撕了呀?”楊母看着散落一地的休書,急得叩了叩桌子。
楊父也道:“淑娘啊,老夫知道你心裏有委屈。可你要為松兒的前途着想啊!如今他可以向上走,可你,卻會拖累他……淑娘啊,你是個好孩子,可是,大局為重啊,不是麽?你放心,就算你不能和松兒在一起,你還是可以留在楊家……”
楊母見了,也跟着苦口婆心地勸道:“是啊,淑娘。就算你被休了,只要你願意,我們還是一家人。”
夫妻二人輪番上陣,勸個不停的時而強硬、時而溫和,聽着倒是兩個語重心長的長輩。淑娘聽着,卻不由得搖了搖頭,打斷了兩人的做戲。
“這休書,我不認。”淑娘說。
“你說什麽?”楊父板着臉,問道。
“我不認!”淑娘高聲重複了一遍,她鮮少高聲說話。
“你……”
“爹、娘,我知道你們的用意,我也明白我如今已是松郎的拖累。爹娘還請放心,媳婦真心愛重松郎,自然希望他一切都好……”她說着,又哽咽了幾分,“如果能讓松郎走得更順一些,媳婦就算不能和松郎相守,又如何呢?媳婦知道,爹娘也是真心愛護媳婦,就算媳婦離開了楊家,爹娘也會将媳婦視如親生的女兒。”
這話倒是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楊父楊母皆是半信半疑地瞧着她。他們想說什麽,卻又不知能說什麽,似乎所有的話都被淑娘說盡了。崔靈儀也皺了皺眉,不知這淑娘究竟想做什麽。
只見淑娘将面上的淚拭了一回,又道:“可婚姻大事,并非兒戲。無故出妻,是要遭人唾罵的。松郎若想以後有個坦蕩仕途,還是不要落下把柄比較好,不然,別人只會說他是個貪慕虛榮的勢利小人,誤了他的名聲,便不好了。媳婦以為,這才是為大局着想。他若是想休妻,還請他親自回來,我二人和離,總比無故休妻妥當。”淑娘語氣平靜,說話有條有理,卻跪了下來。
“呀,淑娘,你這……”楊母倒先手足無措起來。
淑娘只微微颔首,道:“爹娘放心,媳婦拎得清輕重。但只要松郎沒回來,媳婦便會替他盡孝道。”她說着,叩了一首,又站起身來,道:“天色已晚,媳婦這就去為二老做飯,還請稍候。”她說着,轉身便走,一切似乎和往日沒什麽區別,只是步子似乎邁得有力闊大了些。
堂屋裏的兩人看着淑娘的背影,又面面相觑一陣。還是楊父先嘆了口氣,又清了清嗓子,對楊母道:“你說,她有幾分真假?”
“無論真假,都可惜了那休書……竟被她撕了!大老遠的再送一封休書,不知要白花多少銀錢。”楊母看着滿地的紙,也是連連嘆息。
“無妨,再讓松兒寫一份就好了,那份休書的确不妥,容易被人拿住把柄。”楊父說着,閉了眼睛。
“或許,我們不該如此,”楊母說,“她這些年也沒大錯處。”
“你又心軟。莫不是不想讓松兒娶四門博士的妹子了?若要成大事,便不能心軟!”楊父突然變了一副面孔,說。
崔靈儀看着這一切,只覺可恨,恨不得沖上去給這老頭兒一拳頭。實際上,她也的确沖上去了。只是讓她沒想到的是,拳頭已重重揮出去,卻又被人輕輕接住。
“你打不到他的。”
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崔靈儀一愣:“癸娘?”
眼前,癸娘的身影漸漸明晰。崔靈儀剛要問她,卻只見她放下了手,又輕“噓”了一聲。“別說話,”癸娘說着,将她輕輕一拽,又道,“你看。”
崔靈儀聽了,忙看過去,只見自己此時已置身于淑娘的卧房中。窗牗下,櫃子邊,什麽東西正克制着、悉悉索索地響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