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木桃之報(一)

第28章 木桃之報(一)

淑娘走得很安詳。

在崔靈儀和癸娘照顧她數月之後,在一個普通的清晨,淑娘沒能再醒過來。崔靈儀和癸娘為她準備了棺木,将她安葬在了長滿朝顏花的山崗上。那裏很安靜,不會有人來打擾她。

冬天已經過去,冰泮發蟄,春日微風拂面而過,崔靈儀将淑娘的碑立好,又為她上了一炷香。“也不知你喜不喜歡這裏。”她看着墓碑,說。

“她會喜歡的。”癸娘說着,只低着頭。

“我們來得太晚了。”崔靈儀道。

“崔姑娘,不必自責,”癸娘勸着,“你若要救她,需得早生百年。如今你我只是路過,能讓她得以善終,已是盡力了。世間之事,只要盡力而為,便好。”她說着,咳嗽了兩聲。

“話雖如此,可到底……唉……”崔靈儀說着,嘆了口氣,又站起身來。“今日出來太久了,你身子還沒好,”她看了癸娘一眼,又伸出手去,将她的手搭在了自己手上,“該回去了。”

“也好。”癸娘說着,任由着崔靈儀扶着她往回走。

“其實你今日沒必要出來的,”崔靈儀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山崗,“你這都咳了好幾個月了,這裏地勢高,風又大……雖然你有道法傍身,可到底該謹慎些才好。”

癸娘卻只是道:“我沒事的。”她依舊很平靜,像是根本不把自己身體的不适放在心上。

崔靈儀見她如此,也沒再多說什麽,只默默地扶着她下了山崗。相處了這些日子,她也知道癸娘的脾性了。她如今也已學會接受癸娘的神秘,簡而言之——懶得問了。

她問癸娘十句,癸娘能明明白白回她一句,便算是她有福了。其實,她也不是不理解癸娘,畢竟癸娘是修道之人,滿腦子的天機。都說天機不可洩露,她雖不懂這是為何,但只得用這個借口來欺騙自己。騙着騙着,她也就懶得問了。只是她心裏到底有一些不服氣,畢竟這些日子,她和癸娘一起經歷了不少事,也算是生死之交。而癸娘還是事事隐瞞,倒像是把她當外人了。

在崔靈儀心裏,癸娘早已不是外人了。癸娘是可以讓她将生死交付出去的朋友,也是她每夜同床共枕的人。

其實,淑娘家還是有空房子可以讓她二人一人一間的。只是崔靈儀嫌棄那空出來的一間是楊父睡過的,因此怎麽也不願意去,更不願意讓癸娘去。于是,在照顧淑娘的這些日子裏,崔靈儀與癸娘日日同桌吃飯、同床睡覺。她長了二十多歲,還是第一次和一個人這般親近。

癸娘自是不知曉這一切的。想着,崔靈儀看了看癸娘,卻又很快改變了想法:不一定,她能掐會算的。

“我們什麽時候再出發?”走在路上,癸娘突然開口問着。

崔靈儀垂眸想了一想,又問癸娘:“你的身體可以嗎?”她崔靈儀自是随時都可以。

“我真的沒事,”癸娘笑了笑,“剛好,王五哥走的時候給我們留了許多錢,還說到了揚州江都縣可以去投奔他。你不是很擔心你那位故友嗎?如今耽擱了這些時候,該早些動身了。”

崔靈儀聽着,一言不發,只默默地扶着癸娘走到了淑娘家的小院前。如無意外,她們在這裏也住不了幾日了。想着,崔靈儀扶着癸娘進院坐下,又清了清嗓子,道:“與其你随意蔔算,不如我直接告訴你。”

“嗯。”癸娘應了一聲。

“她叫姜惜容,和我同歲,算是我表妹,她母親是我表姨,也就是我母親的表姐,我父親和她父親是同窗。我們小時候是在一起玩的,那時我們還在長安住着。”崔靈儀說了這一大串。

“嗯,”癸娘點了點頭,面帶笑意地說着,“總角之宴,言笑晏晏。”

崔靈儀微微蹙眉,似有不悅。她挪開了看着癸娘目光,只接着說道:“我七歲時,他們一家便被外派去揚州為官,做個知縣……我記不清了。後來沒多久,我父親因一些事辭了刑部都官司掌固,又賣了長安城中的宅子,舉家搬到了鄉下莊子上,我們和姜家也漸漸地斷了音訊。後來家中又出了許多變故,我十六歲時,已無家可歸,整日在長安附近游蕩。那日我心血來潮,便回了從前的府邸附近,卻被看房的李叔認了出來。李叔從前是服侍我家的,後來跟了新主人,但還認得我。他給了我一封信,說是五個月前收到的,但是也不知到哪裏去尋我,只得一直放着……”

“那是我表姨父寄來的信。那信很簡短,只說他犯了事,怕是不日便要問罪,請我父親幫忙照拂他的兒女。畢竟,我父親從前是在刑部都官司任職,只可惜,那時我父親已去世多時了。而我看到信的時候太晚,後來我打聽了一下,大約在那封信寄出後的一個月,姜家便遭了難。依律法,子女應被沒為官奴。”

崔靈儀說着,頓了一頓,這才接着道:“然後我就上路了,從長安去揚州。路過洛陽時,我盤纏用盡,又逢戰亂,洛陽城被圍數月。好容易熬過那一場大戰,洛陽城中又鬧了瘟疫。我不幸染病,耽擱了日子,病好之後,也沒再上路了。”她一口氣将這些話趕着說完,便又背過身去,裝模做樣地去收拾些東西——縱使癸娘根本看不見她的動作。

“你不必自責,”癸娘說,“當時,你也自顧不暇。”

“嗯,”崔靈儀應了一聲,“可我該繼續去的。”她說着,似乎想到了什麽,又回頭看向癸娘,道:“癸娘,我有一不情之請。”

“但講無妨。”癸娘說。

崔靈儀轉身走到癸娘面前,看着她那無神的雙眸,道:“我知你會蔔算……你可以,幫我算一算她如今在何處嗎?”

癸娘聞言,卻并不意外。她嘆了口氣,想都沒想,開口便是一句頗為無奈的:“我算不了。”

崔靈儀愣了一下,也沒多說什麽,只應了一聲:“哦。”她說着,轉身便要進屋,卻沒忘道一句:“多謝了。”想了一想,又補了一句:“那我們明日便動身吧。”

還是那句話:懶得問了。

但崔靈儀卻不知道,在她進屋收拾行李的時候,癸娘悄悄握緊了拳頭,強忍着咳嗽。她的面色越發蒼白,幾乎一點血色也無,手上血管的青色都在逐漸變淡,仿佛她下一秒就要消散于人世間。

“該補補了。”癸娘喃喃。

這一夜,崔靈儀睡得分外的沉,卻沒睡好。她夢到了很多事,夢到了長安,夢到了洛陽,她想醒來,卻怎麽也醒不來。夢的最後,她又看到了癸娘。夢裏的癸娘只是看着她,一言不發。崔靈儀不禁有些驚訝——面前的癸娘,雙目炯炯有神,水靈的很。

然後,崔靈儀便醒了。

癸娘已經起床了,她看起來精神了許多,正手握木杖立在窗邊。“崔姑娘,”她笑了笑,“該起床了。今日,我們該去揚州了。”

崔靈儀懵懵地點了點頭,又拖着疲憊的身軀起了床。一夜噩夢,她乏的很,以至于她根本沒發現,癸娘的鞋上沾了不少的泥土。不,更準确地說,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別的地方:她下意識地瞧了瞧癸娘的雙眼,可那雙眼,依舊無神。

“你在看什麽?”癸娘微笑問着。

“沒什麽。”崔靈儀清了清嗓子,又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兩人收拾好了東西,終于離開了這隐秘的小村子,又沿着河走了二十裏地,才終于看到了個碼頭。二人在碼頭上了客船,再次踏上了去揚州的路。

所幸這一次,路上沒再起什麽風波。不過幾日,她們便到了揚州。王五哥為謝崔靈儀救命之恩,早給她們留了個地址,可去投奔。因此,二人進了揚州城,打聽了一下,便直奔王五哥的住所。

王五哥是做瓷器生意的,手頭還算寬裕,在揚州城裏租了個大院子。見二人來,他便好吃好喝地招待了好人,畢竟若非崔靈儀出手相救,他們一家還不一定有命在。

“崔姑娘,”王五哥布置了一桌子的菜,卻嘆了口氣,“你托我打聽的事,我打聽過了。前幾年,确實有個姓姜的縣令被問了罪,其兒女也被沒為官奴。但前幾年歷經戰亂,誰也不知道他兒女的下落。也不知崔姑娘要找的人,現如今還在不在這揚州城。”

崔靈儀聽了,只默默無語。姜家被問罪已是事實,能讓子女被沒為官奴的,不過是那幾條大罪。若是直接去官府查賤籍名冊,或許還有線索。可偏生前幾年戰亂四起,揚州城也遭了難,如今官吏個個都是屍位素餐、只知斂財,那些名冊能不能保留至今,還真說不準。

其實崔靈儀早就知道,找到姜惜容的希望渺茫。在她當年被困洛陽城時,她便知道了。只是她一直難以安心,總是放不下。

“崔姑娘,既然沒有線索,我們便慢慢打聽,”癸娘笑了笑,“先用膳吧,今日好好休息一下。等明日,我陪你去城南轉轉,或許有收獲呢。”她說話間,是那樣自信。

崔靈儀聽了,本來沒精打采的,忽然将眼睛一擡。她盯着癸娘,眯了眯眼睛,又忽而擠出了一個笑容來。“好啊,”她說着,為癸娘夾了滿滿一筷子的菜,“多吃些,辛苦了。”

一旁的王五哥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他還真是不喜歡一向冷臉的崔靈儀對人笑臉相待,這畫面怎麽看怎麽詭異。而癸娘卻像沒事人一般,道了一聲“多謝”,便只是埋頭苦吃,一句話都未曾多說過。

眼見氣氛莫名其妙地尴尬起來,王五哥義無反顧地扛起了活躍氣氛的重擔。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崔姑娘,明日你們若是要去城南的話,便帶上兩個夥計吧。城南那邊全是窯子,你們兩個弱女子……”

“嗯?”崔靈儀放下筷子,看向了王五哥。

王五哥哆嗦了一下,連忙改口:“兩個姑娘去那,容易……尴尬。”

崔靈儀聽了,便又看向了癸娘,恢複了那難得的一絲微笑,說着:“這便不勞王五哥費心了。我二人見多識廣,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窯子有什麽可尴尬的,不用想便知道,裏面不過是那幾檔子事,人心彎彎繞繞,才是難測的。”

王五哥只有點頭的份:“姑娘說得是。”

而癸娘依舊無動于衷,只知吃飯。

崔靈儀見她如此,鼻子裏小聲哼了一聲,便也扭過頭去,一言不發地拿着筷子對着桌上美味一頓掃蕩。王五哥見她二人只知吃飯,拿着筷子的手擡起又放下:也不知這二人這幾個月來過得是什麽苦日子,怎麽都一副饕餮模樣!

罷了,先讓這兩只饕餮吃個痛快吧。

只是,吃倒是吃痛快了,心裏卻不痛快。夜裏,崔靈儀和癸娘依舊同睡一床,她看了癸娘一眼,便又側過身去,狠狠地閉着眼睛。

背後傳來癸娘的嘆息:“崔姑娘,生氣了?”

“沒有,”崔靈儀故意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你自有你自己的打算。先前不說,如今又說,多半也是和那猜不透的天機有關。我乃一介凡人,如何能窺破天機?我也不配窺破天機!我只聽你的話就是了。”

癸娘似乎在笑:“還說你沒生氣?”

“我當然沒生氣,”崔靈儀反駁着,但聽着卻還算冷靜,“天天生氣,倒像是我小肚雞腸。你我是過命的交情,你又有這般能耐……只要能找到我那表妹,你用什麽樣的辦法、是否告知于我,我都不在乎……哎呀,你,你這是做什麽!”

崔靈儀說着,忽然聲音一顫,是癸娘從身後抱住了她。“崔姑娘,”癸娘在她耳邊輕聲說着,溫熱的氣息就撲在她脖頸間,讓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聽癸娘柔聲道,“我知道,你對我坦誠相待,而我卻對你有所隐瞞,你心裏自然是不舒服的。不過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害你。”

“你……”崔靈儀剛想要回應,便感覺癸娘松開了手,還向裏挪了一挪。乍然離開了那溫暖的懷抱,崔靈儀不禁有些失落,她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癸娘正平躺着,兩手交疊放在腹前,睡得端正極了。

見癸娘這般沒事人的模樣,崔靈儀不禁走着懊惱。她又側過身去,只背對着癸娘,嘴裏卻嘟囔了一句:“我當然知道你不會害我。”

她知道,她該知足的。或許,她本就不該在旁人身上奢求那麽多。孤獨一人來這世上,再孑然一身離開這裏,這才是她該有的命——天煞孤星的命。就算她不想認,也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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