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朝顏拭淚(十二)
第27章 朝顏拭淚(十二)
一切便這樣莫名其妙又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所以,我們為什麽會在這裏?”天亮了,淑娘坐在窗前,望着天邊黎明的紅霞,頭也不回地問着朝顏。
朝顏縮在床角,搖了搖頭,如實回答道:“淑姐姐,我并不知。”
淑娘終于緩緩回過頭來,看向了這朵無助的野花。她嘆了口氣,又起身走到朝顏面前,拿出手帕擦了擦淚痕未幹的面容,又柔聲道:“你本來的模樣就很美。從今以後,你不必僞裝成他人模樣。就算要報恩,也不必委屈自己。”
朝顏聽了,欲言又止。她想了又想,終究是沒有解釋,只是望着淑娘的眼睛,說道:“可是我,很想做淑姐姐的松郎。”
“松郎……”淑娘念着這話,又搖了搖頭,“你根本不清楚你在說些什麽。”她說着,也沒再理會朝顏,披上衣服就出了門去。她也不知她要做什麽,既然已戳破了這個虛假的世界,她又能做些什麽呢?或許只是朝顏那一句話讓她不由得開始心慌意亂,她本能地想避開她,獨自冷靜一下。
可當淑娘出門後,她不由得又吃了一驚。家裏冷冷清清,半個人影兒都沒有。再出院門一看,只見整個村子,都是一派的荒蕪,放眼過去,根本瞧不見人。
淑娘愣了愣,又回頭看向了正披着衣服倚門立着的朝顏。當她撕破了最後一層幻象後,偌大個世界,如今她能看到的,竟只有她。
“淑姐姐。”朝顏喚了一聲,卻眉頭一皺,竟在一瞬間面露苦楚。
“嗯?”淑娘應了一聲,卻并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她只是又向屋裏走去,邊走邊道:“看來這裏只有你我了。”
“是啊,淑姐姐。”朝顏說。
淑娘回了屋,坐在床邊,再沒說話。朝顏見狀,便嘆了口氣,跟了過去,也在床上坐了下來,一如既往從她身後擁住了她。淑娘也沒躲,只是任由她抱着。
“淑姐姐,”朝顏又重複着,“我會保護你的。”
“保護?”淑娘笑了笑,“如何保護?你若是能為我報仇,還差不多,可這裏,也沒有可以傷害我的仇人了。”聽起來,并沒把朝顏的話放在心上。
“淑姐姐?”朝顏察覺到了她那一絲微妙的情緒,不禁擡頭看向她。
只聽淑娘輕輕嘆息,又開口說道:“我已看清,這世上,沒人能保護我。你若想保護我,可來得太晚了。”
朝顏愣了一下,又低下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淑娘眼中卻不禁含了淚,可她的臉上依舊帶着笑容,只聽她繼續說道:“我小時候,那些叔伯們,對我也算和善。可我爹一走,他們便都變了模樣,毫不掩飾地圖謀我家家産。母親想保護我,卻無能為力,她所能做的,只是把我托付給另一個非親非故的人家。我出嫁了,可結果呢?”
“我滿懷希望地嫁過去,可我的夫君,對我沒有半分憐惜,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他的面子。朝顏妹子,其實,洞房那夜,我便知道,就算在這個虛妄的世界裏,你也不可能是真正的楊松。因為楊松在洞房那夜,可是狠狠地羞辱了我一番。而我知道他會是我此生最後的依靠,我沒有辦法,只能做小伏低,不停地告訴自己,他是我的夫君,是我的松郎,是松郎……可他沒有你的溫柔、體貼,他不會關心我餓不餓,他們楊家,只關心臉面。”淑娘說到此處,自嘲一笑。
“可他根本不是我的依靠,嫁了人,又能怎麽樣呢?”淑娘又說,“他逃一般地離開了這個家,從此再沒回來。可我遇到事情,卻只能找他。我給他寫信,将我的處境告訴他,可他卻置之不理,任我自生自滅。他們楊家還都把我當小孩兒耍弄,信使來了也不告訴我,還當我不知情。可我卻只能裝傻,每日在人多的地方站着,用這蠢笨的方法來自保!直到他給我寫了休書……呵,我未嘗不想離開這個家,可我離開了,我還能去哪呢?這村裏,張家人多,楊家勢大,我若是被夫家所棄,又沒有娘家,該如何自處?就算我走,我又能去哪裏?我還能去哪裏?”
淑娘說到此處,哽咽了幾分,卻又說道:“我只能自欺欺人,騙自己,是他有事回不來,是他沒有收到信。那夜,我冒着雨,拿着我這麽多年忍着惡心才攢下來的、那些我公公寫給我的酸詩……我要去找信使,我要把這些都寄給他看,讓他回來為我主持公道!可是我,走到碼頭時,便再也欺騙不了自己了。送信并不難,路途也并不遠,可我就是被困住了,我走不了、逃不掉,沒人來救我,也沒人能救我……”
“淑姐姐……”
“朝顏妹子,”淑娘又強笑着,“我此生已然如此,而今多半也是命不久矣。你真的沒必要為了報恩,委屈自己。當日撐傘于我而言,只是無心之舉。我之困境,已然無解。”
“淑姐姐,”朝顏又忙道,“我是心甘情願。”她望着她的眼睛,那眼裏幹淨的很。
“好吧,好吧,”淑娘說,“反正,今生已然如此,我放棄了,認命了。如今,只盼來生了。”她說着,終究還是不忍,又微微側頭對朝顏道:“朝顏妹子,你真的不必想着報恩的事了,人世間的俗務會拖累你。你不知道,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只是一朵無知無覺的花,該多好。那樣,我也不會如此痛苦了。”
朝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卻更用力地将她抱得更緊了些。淑娘閉了眼,淚水終于從眼眶裏湧了出來。
“多謝,”淑娘喃喃說,“還是要多謝你,陪了我這些日子。”
“淑姐姐,”她的眼淚被朝顏擦去,“以後不必怕,有我在。”朝顏的聲音開始沒來由地輕微發顫:“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淑娘只是輕笑,并沒有說話。
“淑姐姐。”朝顏又開了口,卻猶豫了一番,并沒有說什麽。
“嗯?”淑娘輕輕問了一聲,又睜開眼來。
“沒什麽,淑姐姐。”朝顏道。
“嗯,好。”淑娘說着,頗有幾分敷衍的意思。她倚在床架上,閉上了眼睛。一夜未眠,她實在是困倦的很。她甚至在想,如果她可以一睡不起就好了,這樣,她就可以結束所有荒誕的夢,忘記所有真實的痛苦,無牽無挂,了此殘生。
只是,或許是因為她一心想要擺脫清醒的痛苦,她睡得實在是太沉了。在她逐漸沉入黑暗時,她并沒有察覺到背後的那個擁抱随着時間地流逝,在一點一點變輕、變淡……
“淑姐姐,”她擁着她,努力用最後的力氣說着,“我會……盡力的……”
“癸娘,”崔靈儀看着身形逐漸消散、且逐漸融入淑娘身軀的朝顏,不禁叫了一聲,指着朝顏,問着癸娘,“發生何事了,這……”
癸娘輕輕嘆了口氣:“在淑娘死去時,便已如此了。”她說着,一步一步挪上前去,輕輕撫上了淑娘的頭發:“崔姑娘,這一場夢,該醒了。”說着,她回過頭去,又向崔靈儀伸出了手:“黃粱一夢終有盡時,該回到現實,去看看一切最後的結局。或許,那也是你我走出這過去的關鍵。”
崔靈儀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走上前去,握住了癸娘向她伸出的手。只見癸娘微微一笑,再一閉眼,崔靈儀頓時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再睜眼時,兩人又回到了淑娘殒命的那林子裏。
又是一個黃昏。崔靈儀望着淑娘埋骨之處,剛想開口問癸娘,卻忽然聽到一聲響動,循聲望去,果然是從淑娘殒命之地傳來的聲音。只見那裏的土地逐漸翻騰起來,崔靈儀還沒反應過來,忽聽一聲巨響,竟有一只纖細蒼白的手破開了厚實的土壤,從泥土裏掙紮着伸出,又抓住了一旁粗壯的樹根,扶着樹根,站了起來……
“淑娘……”崔靈儀望着那瘦弱的身影,震驚不已,她又看向癸娘,“這,她……不,不對……這是……”
只聽癸娘悠悠開口:“在淑娘殒命之時,朝顏不顧一切,一心救她。拼盡全力間,竟将自己的修行靈根盡數移植進淑娘的體內。靈根是她修行根基,承載着她的全部修為,足夠為淑娘續命了。只是此法兇險,失了靈根,她便又只是一朵普通的野花,無神無識,再無知覺;而淑娘若是接納靈根,則可續命,若是不能完全接納靈根,也會全身爆裂暴血而亡……方才幻境中所見之景,便是淑娘接納靈根的過程。她若沒有認出幻境中的朝顏,沒有接納她,她便無法承受這靈根,最後,只能是兩敗俱傷。”
“是如此嗎?”崔靈儀聽着,眉頭緊鎖,她總覺得哪裏不對,于是又看向了面前的淑娘。天色漸暗,淑娘卻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些什麽。正當此時,卻有腳步聲從碼頭的方向傳來,随着腳步聲而來的,還有一群晚歸醉漢扯閑天的聲音。
“聽說了嗎,楊家那兒子要回來了?聽楊公說,也就是明早了。”有人說。
“怎麽沒聽說,他家最近事多,這兒子若再不回來,便太不是人了些。”又有人說。
崔靈儀只見淑娘猛然擡起頭來,直向碼頭方向飛去。到了碼頭,未見行船,她又一路順着運河向上游飛去。沒飛多久,果有一客船,慢慢悠悠地順流飄着。
而淑娘,只是立在空中停了一瞬,便登時換了神情,怒目切齒。有一人正立在船頭,手拿折扇,望着月亮,看起來着實是個風姿俊逸、才貌雙全的公子。
“楊松。”她恨恨地念着這名字,猛一擡手。剎那間,平靜的運河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客船在這沒來由的浪濤劇烈地晃蕩起來,船上的客人還沒反應過來,便有一個巨大的浪花打了過來,登時将這客船翻了個面。船上客人紛紛落水,而淑娘也終于垂下了手——她看見了。在水裏掙紮呼救的人裏,果然有楊松。
天黑,一切都是昏昏沉沉的。淑娘皺了皺眉,勾了勾手,便有一陣霧氣随她手指而來。那霧氣倒是聽話,很快便将水裏的楊松團團圍住,誰都瞧不見他的身影。
“如今,他人也聽不到你的呼救聲了。”淑娘望着霧裏那掙紮的身影,喃喃說着,卻又伸手将那霧氣推得更遠了些。很快,那團霧氣裏,便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了。直到天亮時,她才終于驅散霧氣,将楊松的屍身,拖到了岸上。她甚至沒有多看楊松一眼,便一步一步地拖着他向着村口的方向走去。每一腳,她都踩出了十足的恨意。
崔靈儀看着她如此行動,又想了想,頓覺不對,便忙又要追上去。“崔姑娘!”癸娘忙叫了一聲,又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你要做什麽?”
“淑娘認命了,”崔靈儀忙道,“淑娘認命了!”
癸娘愣了一下,只聽崔靈儀急急解釋着:“我總覺得不對,那眼神,不像是淑娘,即使是在那幻境之中,淑娘乍一見楊松外表時,也未有如此恨意啊!她最後對着朝顏所說話語,字字句句皆是想要趕緊擺脫今生、開始新生之意。淑娘性懦,又早已沒了鬥志,在幻境之中不明真相之時她尚且都能說出‘我嫁’二字,如今當真重獲新生,怎會不急着逃離此地,而是去尋仇呢?這不是淑娘的性子啊!”
她說着,轉頭便要去追,卻被癸娘一把拉住。“崔姑娘,”癸娘急急說道,“還請慎行!”
崔靈儀眉頭一皺,一把甩開了癸娘的手。“你還要用你那套說辭來攔我嗎,”崔靈儀問着,又連連後退,“癸娘,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當銘記于心。可我如今不得不承認,我崔靈儀就是喜歡管閑事,有一女子生前受苦、死後不寧,我沒辦法坐視不理。我從前也想過混吃等死,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我也不是沒嘗試過!可我為賈老板做事那幾年,我簡直像是行屍走肉,生不如死!癸娘,我做不到你那般理智,沒辦法做到有危險便能忍住不去……你說得對,我若是能表裏如一的冷漠,或許還好過些,可我做不到。”
她說着,退到了一棵參天大樹邊。她望着癸娘,終究是嘆了口氣,又對着癸娘深深地行了一禮:“對不住了,癸娘。救命之恩,待我回來再報吧……若我,能回來的話。癸娘,你還是,快些離開吧。”她說罷,也不待癸娘回應,轉身便追進了那林子裏。
癸娘愣在原地,若有所思。“不是淑娘嗎,”她眉頭皺了又皺,“可先前所見老妪,分明就是淑娘啊……蔔問結果也是淑娘尚在人世……難道我算錯了不成?可若如今的淑娘不是淑娘,而是朝顏,那……又是為何?”
癸娘想着,一陣頭痛。她想要叫住崔靈儀,可崔靈儀早就不知跑去哪裏了。癸娘想了又想,終于還是不放心。她嘆息一聲,閉着眼睛,一步一步、小心地追着她的氣息而去。
“淑娘!”崔靈儀一路追、一路喊着,也不管她要追的那人能不能聽見,“朝顏!朝顏!”
她跑着、喊着、叫着,不知找了多久,她忽覺撲面而來一股寒氣。明明還是早晨,周圍的天卻猛然暗了下來。崔靈儀心知不好,便頂着寒風跑得更快了些。不知不覺,她又追到了淑娘殒命之處附近,而那裏,已然被一團黑氣籠罩。黑氣裏,是無數撕心裂肺的慘叫。
崔靈儀不禁愣了一下,原因無他,只是因為在那團充斥着慘叫聲的黑氣裏,還有許多隐秘的心聲。那些心聲甚是刺耳,勝過慘叫。
“那小娘子俊俏的很,若我能同她睡一覺,便好了。”
“堂哥許諾了,若她家家産能收回,我家也能分一塊地!”
“誰不知道楊家老頭子對這小娘子心存不軌,可若是我家也有有求于楊家的一天,便不好了。楊老頭子給他爹寫一封信的工夫,能省多少事。”
“該!死得好,那老婆子攪得整個村子不得安生,像是我們欺負了她似的。大家都安安生生過自己的日子,不好嗎?非要生事端,惹人嫌。”
“小丫頭片子,就會勾引男人!我家男人都不回家了,天天去村口瞧!”
“瘋了?哈哈,又有熱鬧看了!”
“丢了個婆娘關我屁事!”
……
“原來,原來你們都是這麽想的,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便是人嗎?你們憑什麽這麽對她,憑什麽啊!”混亂中,那個熟悉的女聲分外清晰。她大笑着,竟有幾分癫狂。那一刻,單純的野花終于洞悉了人世間最冰冷的人性,一旦發覺這一切,她便再也放心不下了。
崔靈儀不禁打了個寒顫,剛要再同她說話,卻又聽見這黑氣中傳來了一個聲音,自己的聲音:“凡塵俗世與我何幹,我自己都活不下去,哪管他人!”
崔靈儀登時渾身僵住。那的确是她曾經想過的話,在很久以前,在她決定跟着賈老板讨口飯吃的時候。雖說幫與不幫全然是個人選擇,但若是冷眼旁觀的人的少一些,慘劇或許就不會發生。隔岸觀火,都以為自己不是兇手。可但凡有一人能在關鍵時刻伸出援手,這樁慘案便不會發生。
那人,本可以是楊松,本可以是小李哥,本可以是任何一個路人……可誰都沒有救她。甚至,有些人,連最後的後悔與自責都未曾有過。他們只是置身事外,然後,看戲。
除了那些直接對淑娘作惡的人,村子裏袖手旁觀的其他人,都有自己的選擇,都有自己的理由。可淑娘呢?她又做錯了什麽呢?她為何要承擔這些痛苦?
“淑娘,不,朝顏,”崔靈儀仍努力保持着冷靜,她向那黑氣裏的女子伸出了手,“我知道你經歷了什麽,我也知道你心中痛苦……”
她并不知該說些什麽來寬慰她,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聽到她說話。或許在她面前,一切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即使眼前的她,僅僅只是旁觀了一切的朝顏。
“朝顏,朝顏,你且收手!”崔靈儀說着,忽覺渾身無力,似乎要跌倒在地。低頭一看,不知何時,她的腳上也纏了藤蔓,将她向地底下拖去。
“崔姑娘,小心!”癸娘的聲音猛然響起。崔靈儀擡頭一看,只見癸娘淩空而來,卻沖着那黑氣而去。崔靈儀剛想叫住她,卻見她一下子紮進了那黑氣裏。朦胧間,崔靈儀看見她又将手撫住了女子的額頭。一瞬間,崔靈儀腳上的藤蔓便斷了。
可那藤蔓也向癸娘身上爬去……
“崔姑娘,快走!”癸娘喊着。
崔靈儀愣了一下,卻沒有逃跑,而是又向那黑氣更進了一步。“對不起,”她迎着狂風,對着黑氣裏的女子說着,“對不起,來遲了,沒能……相救。”她說着,眼角不覺掉下一滴淚來。
眼淚落地,狂風戛然而止。天空瞬間恢複了晨間該有的明亮,這亮光讓崔靈儀睜不開眼來。她只覺眼前一白,又多了些眩暈之感。朦胧間,她看到一個女子緩緩回頭,是淑娘的模樣,可那眼神,分明是朝顏。
“我只是,不甘心、不放心,”女子開口,“我想……保護她。”
“我明白,”崔靈儀拼着最後一絲清明,望着她,說,“以後的事,交給我。”說罷,她眼睛一閉,昏了過去。
一時間,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只剩癸娘和朝顏清醒着。癸娘聽着這一切,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嗎?”她問着,伸手又探向面前的女子,“我只當此後慘劇都是淑娘之怨氣難以抑制所為,卻沒想到是你。本以為你無神無識、再無知覺,不曾想,你還留了一絲意識在淑娘體內。人妖相合,執念相融,你們竟有了比尋常妖物還強的力量,也實在少見。”
“我想保護她,可我自知撐不了太久,只好走了邪路。我設下此陣,便是要為她找一個能保護她的人,若入陣之人不合我意,我便吸食那人精氣,為自己續一口氣。可即使如此,我也快堅持不住了。如今好了,等了快百年,我終于等到一個,懂得她的苦、願意保護她的人。”她說。
癸娘眉頭微蹙:“為了一個凡人,搭進去自己修行靈根,又沾了血腥,此後再無法修行,永生永世淪為凡花野草……值得嗎?”
“有什麽值得不值得的,”女子淺笑,“我樂意,便好。”女子說着,卻沒忍住嘆了口氣:“只可惜,她忘了我……她,不記得我了。她如今,還是只記得松郎。”她說着,轉過身去。
癸娘剛想說話,卻忽然只覺面前一陣死一般的寂靜,竟連半點靈氣都捕捉不到了。她明白了什麽,無奈地搖了搖頭:“時也,命也。”
淑娘并不是忘記了她,她只是,記不清了。區區凡人,哪裏受得了兩個意識在自己體內拉扯?長此以往,意識消磨,記憶混亂,能記住的,少之又少。而癸娘本以為,淑娘是因為怨氣過重,亂了心智,才會如此。
這一次,她竟算錯了。
淑娘記得,她一直都記得。在幾十年日複一日的蹉跎之中,她忘記了她所有的苦難,所能記住的,僅僅是她和朝顏在幻境中的短短三日。她每日在村口苦苦癡候的松郎,不是那個袖手旁觀見死不救的楊松,而是幻境之中對她百般愛護的朝顏……
三日、僅僅三日……淑娘自己大概都想不到,她會将這三日長長久久地記了一輩子。三日的溫暖和呵護,毫無征兆地到來,又悄無聲息地離開,她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得到的一切溫暖便悄然而去。她醒來時,一陣恍惚:沒有告別,也沒來得及不舍,那個唯一将她放在心上的人便離開了。她發了瘋似的去尋,可她如何找得到呢?
區區凡人理解不了這一切,也承受不了體內另一個神識的幹擾,終于,她把什麽都忘了。什麽仇恨、什麽苦痛,她通通都不記得了。她只記得,她要找一個人、等一個人。
從此,這世上便只留了她一人,在這裏苦等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朝顏,你這又是何必?”
想着,癸娘只聽一聲巨響,震得她頭疼欲裂。再回過神來時,她只聽到崔靈儀不停地喚着她:“癸娘,癸娘!醒醒!”
癸娘睜開眼來,只聽崔靈儀在她耳邊說道:“我們一起去見見淑娘,可好?”
癸娘不顧渾身疼痛乏力,便連忙翻身坐起,要随崔靈儀出門。王五哥等了一日,好容易等兩人醒來,還沒問兩人話,便見她二人攜手向外走着。一個抱着劍,一個握着杖。
“你們去哪?”王五哥問着。
“去見故人。”崔靈儀回答道。
兩人匆匆趕回了破敗的村子,昨日還鮮豔的朝顏花,如今已然凋謝。村口,淑娘卻沒在那裏立着了。兩人連忙趕去淑娘的家,只見淑娘正坐在井邊,望着瓶裏枯萎了許久的朝顏花。
一陣風吹過,風鈴被刮得丁丁作響。淑娘猛然回過神來,在風中輕輕地嗅了一口氣,卻又失望地嘆息一聲。“不香了。”她喃喃念着,又一回頭,便看見了門口來探望她的兩人。
“二位,可見過我的松郎嗎?”她問着,又站起身來,微笑着,“如果你們見到了她,還請告訴她一聲,我在……等她。”
--------------------
第二個故事,完。
下一單元:木桃之報。
第三個故事結束之後就不日更啦,我要攢攢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