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木桃之報(三)

第30章 木桃之報(三)

見癸娘被挾持着,崔靈儀便知大事不好。這次是她失算了,誰能想到這小小的青樓裏也會藏着這許多刀斧手!當真是她小瞧這醉春樓了。

崔靈儀想着,又看向癸娘,她欲與那些刀斧手拼命,卻自知在這樣的條件下她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救出癸娘。而她的身後,那些腳步聲也圍了過來,讓她進退兩難。敵衆我寡,情況不妙。

“癸娘!”崔靈儀叫了一聲,手持長劍立在原地,也不退,也不進,只是望着癸娘。現在只能看癸娘了,癸娘有道法傍身,或許癸娘可以以一己之力擺脫這些刀斧手,她也可以自己拼殺出去了。

“癸娘!”她望着癸娘的眼睛,又叫了一聲,“和我一起走!”她說着,心裏卻十分不安。癸娘在面對凡人的刁難時總是逆來順受,從不主動反抗……不,或者說,她在鬼神面前也是逆來順受的,她對待鬼神總是分外恭敬。

顯然,癸娘是看不到她的雙眼的,也沒有任何人能改變她的決定。“崔姑娘,”癸娘喊着,“你快走,別管我!”

“還想走?誰都走不了!”柳媽嚷嚷起來,“都給我上啊!”她說着,還推了身邊的刀斧手一把。

刀斧手聽了,登時蜂擁而上。所幸崔靈儀還未出走廊便發現了不對,就算對方人多,在此地也施展不開。崔靈儀看了癸娘一眼,只見她依舊沒有動手的意思,更沒有離開的意思,而如今也由不得崔靈儀猶豫了。她顧不得癸娘,只得吼了一聲,揮着劍便向前狠狠一劈,又靈巧地躲過了身後刀劍,一個轉身,劍尖劃過對方的喉嚨,當即了結了那人的性命。

“癸娘,等我!”當崔靈儀在這醉春樓裏殺出了一條血路的時候,她對着癸娘大聲喊着。然而癸娘只是微微一笑,一句話都沒有多說。她只是向着那木牌的方向,擡起了頭。

“臭瞎子,”可很快,她的後腦勺就挨了柳媽的一巴掌,“看田公子怎麽收拾你吧!”柳媽說着,給身邊的刀斧手使了個眼色:“帶走,關柴房裏,等田公子定奪!”

癸娘倒是鎮定自若,任由着那些人将她押送下去,推進了一間煙熏火燎的柴房。“如此也好。”她想。

崔靈儀逃出去之後,繞了許多小路,才終于擺脫了追殺她的刀斧手。天已快黑了,崔靈儀縮在小巷深處的茅草垛裏,方才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大意了大意了!”崔靈儀恨得狠狠地捶了幾下牆。本想着自己混進去,卻沒想到那醉春樓竟是新仇人的老巢,如今姜惜容沒找到,癸娘還搭進去了。

想着,崔靈儀掏出了懷裏的燒餅,顧不得一身的血腥氣,狼吞虎咽幾口就将餅下了肚,又抓起劍站起了身。如今那醉春樓裏的人都認識她,再混進去怕是不易,她該想一想別的法子了。

“田太守的侄兒……”崔靈儀想着,挪出草垛。她先用土将自己身上血跡蒙上,這才又溜到人多的地方。稍加打聽,她才知道,那田公子名叫田博安,仗着自己是太守的侄兒,橫行霸道慣了,又常常出入這煙花柳巷之地,揮金如土。因此,這城南不少青樓老板都上趕着巴結他,那醉春樓便是其中之一。聽說醉春樓吃了田博安不少銀錢,雖不是田家的産業,但也常幫田家做事,與田家産業無異了。

“原來如此。”崔靈儀想着,便又飛躍上了屋檐,直沖田府方向而去。

夜深人靜,崔靈儀已摸到了田府的屋檐上。她小心翼翼匍匐前行,将每一間屋子都掀開了瓦片暗中查看,終于看到了那田博安的身影。他敞着胸膛躺在躺椅上,露出了脖子上拴着的護身符,他還翹了個二郎腿,手邊上放着個酒瓶子。他身前立着個小厮,正和他彙報着今天在醉春樓裏發生的一切。

“那瞎子倒是老實,被抓住了之後根本不言語,柳媽把她關柴房了,等着公子處置。只是那瘋子實在可恨,醉春樓裏的人被她打死了六個,還有二十幾個受了傷。柳媽方才還差人來問,說能不能……”

柴房……崔靈儀聽着,又看了一眼這田博安。

“不能,”田博安當場否決,“又來要錢的?當老子的錢是大風刮來的,白給她啊!你告訴她,這個月的分成不用給我了,拿那個錢給那些人置辦後事吧。小桃根小桃葉的事,老子還沒跟她算賬呢!她有什麽臉面,來找老子要錢!”

“公子,柳媽還說了,上巳節有驚喜,定讓公子滿意!”小厮忙道。

田博安聽了,只擺了擺手:“她那一套我還不知道嗎?新來的兩位美人兒,可不一定能趕得上小桃根小桃葉。”田博安說着,來了精神,卻閉上了眼睛:“小桃根那小蠻腰,我一只手就能抓住;而小桃葉那雪白胸脯更是一絕,啧啧……”

“桃根桃葉……”崔靈儀聽着,又想起了那木牌,還有那首童謠。癸娘留在醉春樓,也和這桃根桃葉有關。

正想着,只見田博安坐直了身子,又氣得念叨:“那瘋子還真是不好招惹,下手忒狠!”想着,他又對小厮道:“你和柳媽說,讓她只管去報官。這世上還有王法,讓官府去捉拿那瘋子,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只別提我的名字就好!”

“是!”小厮聽了,應了一聲,轉頭便急忙走了。

崔靈儀在房頂上聽得真切,卻并不當回事。看來這田公子并沒有十分厲害,只是縣衙會看在他是田太守侄兒的份上賣他幾分薄面,不然只怕早明着動用官府了,還怕提自己的名字嗎?更何況,如今亂世,官府也養了一堆閑差,有幾個敢真去拼命?她行走江湖這麽多年,就沒見過幾個有用的官府。只是,她要盡快想辦法救出癸娘,不然只怕這田博安會以癸娘為質做些什麽事,那時候便麻煩了。

當下,她唯有按兵不動,只靜靜觀察着屋裏的田博安,以尋破綻……可是田博安實在沒什麽看頭,她便又将目光挪向了屋中陳設。

田博安雖然是個浪蕩公子,但這屋裏陳設倒還布置得有模有樣,像是個讀書人的屋子,琴棋書畫、筆墨紙硯,樣樣俱全。崔靈儀一樣一樣地看過去,卻忽然一愣:她看到了一方銅雀瓦硯,瓦硯上刻有桃花一枝。

她認得這瓦硯。當年姜家即将上任,她父親便送了一方瓦硯給了姜家。崔靈儀是絕不會認錯的,因為,那桃花圖樣,是她母親親手所畫,又交付匠人雕刻的。而今,那瓦硯正安置在田博安的書桌上。

癸娘所言果然不假,城南果然有線索。

崔靈儀看着那瓦硯,眼淚忽地落了下來。她連忙坐起身子,又将這屋頂的瓦片蓋好了。幼時的一切已漸漸遠去,不曾想,今時今日,她竟還能見到舊物。只可惜,此時已然物是人非。姜家被問了罪,家中兒女下落不明,自家也只剩了她獨身一人。天下,說亂也就亂了。兒時以為的天下太平,不過是風雨飄搖前最後的安寧,而孩童沒有見識,竟錯以為那才是天下本來的模樣。當真是……無知。

崔靈儀想着,将眼淚擦了又擦,這才又抱起劍,縱身一躍,向王五哥的宅子方向飛躍踏去。暮色沉沉,崔靈儀穩穩地落在了宅院中,而王五哥已等候了她多時了。

“哎呀,崔姑娘,你怎麽才回來,我聽說城南那邊死了好多人,擔心了好久。癸娘沒回來嗎?”王五哥問着,又看了看崔靈儀身上混着塵土的血跡,猛然反應過來,“不會,是你……”

“人是我殺的,”崔靈儀直截了當地承認了,“他們現在已經去報官了。不過你放心,按照官府的速度,他們不會這麽快追查到這裏。我不會拖累你,天亮我便會離開。只是這最後一夜,你怕是得幫我辦些事情。”

王五哥聞言,愣了一下,随即又堅定地點了點頭:“姑娘救命之恩,王某一直銘記在心。姑娘所有需要的,盡管說來。王某萬死不辭!”他說着,竟對着崔靈儀行了一禮。

崔靈儀無奈一笑:“萬死不辭還是免了,我也用不着你拿命來報恩。我只是需要你幫我做些事情。”

“姑娘請講。”

崔靈儀點了點頭:“第一,我要一身幹淨衣裙……要男裝。第二,幫我打聽一下醉春樓裏的桃根桃葉是何來歷,有無仇家。第三,再打聽一下田博安平時裏的行蹤。第四,我要你去一趟醉春樓……”

“那可使不得!”王五哥一口回絕,又讪笑道,“崔姑娘,雖說我家娘子去得早,可我向她保證過,今生絕不踏入那等地方……人貴有信,我如何能失信于她呢?前三件事我都辦得,只這最後一件,不好辦啊。”

崔靈儀聽了,若有所思,又微笑道:“也好,你有自己的堅守,我不勉強你。”她說着,嘆了口氣:“我只是擔心癸娘,想去探探醉春樓裏的布局,好救她出來。可惜我如今分身乏術,而醉春樓的人怕是都認準了我的臉,再想混進去,怕是不易。”

“這好辦,”王五哥一拍手,“我讓夥計去瞧瞧便好了!”王五哥說着,又趕緊回自己房裏拿出了一套衣服來,遞給了崔靈儀:“崔姑娘,這是我的衣服,可能不太合身,你且将就穿着。”

“多謝。”崔靈儀說着,接過了衣服。只聽王五哥又問着:“崔姑娘,之後我該到哪裏去尋你呢?”

“你不必尋我,我來找你,”崔靈儀将那衣服展開看了看,又挂在了自己手臂上,“只是官府若追查到此,你免不了同他們周旋了。”

“姑娘放心吧,”王五哥自信地拍了拍胸膛,“我們經商之人走南闖北的,最擅長同人打交道了。”

“那便好,多謝你了。”崔靈儀說着,對着王五哥行了個禮,然後便轉身進了屋子去換衣服。再出門時,她已是男裝,梳了男子發式,還把她的舊衣服也拿了出來,直接扔進了廚房竈臺裏。

“明日你們做飯時,可要好好燒一燒柴火了。”崔靈儀對王五哥說着,看了看天色,道:“告辭了。”說着,她又抱着劍,靈巧地翻過了牆去。她要給自己找個好一點的安身之處了。

而這安身之處,便是揚州府衙。忙活了一天,崔靈儀總算在揚州府衙的房頂上小憩了一會兒。所幸如今天氣不算冷,夜裏雖有風吹着,但可比寒凜冬日好多了。

只是崔靈儀依舊沒怎麽睡。她心裏一時記挂着癸娘,恨自己的失察,又順着癸娘的主意,以至于她身陷囹圄;一時又想着姜惜容,怨自己那時心灰意冷竟沒有及時趕來。若那時她便趕來,只怕早就找到姜惜容了。

胡思亂想了一夜,天總算亮了。崔靈儀睜開眼,又等了片刻,便聽見有人擊鼓鳴冤。探頭一看,果然是醉春樓柳媽。

“可算等到了。”崔靈儀想着,在屋頂翻身坐起,樂呵呵地看着柳媽哭哭啼啼地進了衙門。聽着柳媽在公堂上控訴自己罪行,崔靈儀卻在屋頂曬起了太陽。等到府衙派了一隊小吏去查案,崔靈儀才終于打起了精神。她環顧四周,挑了個清靜所在,盯住了一個落單小吏。她一躍而下,背後偷襲,手起落下,這小吏竟被她一掌打暈。

“借你這身皮一用。”崔靈儀說着,轉身拖着這小吏進了間沒人的屋子,又上手扒下了這身衣服。再出門時,她已然是這府衙中最尋常的一個小吏。

醉春樓認準了她的臉,這揚州府衙可沒有。整個揚州城都不會想到,昨日裏在醉春樓行兇傷人的大惡人,今日竟在揚州府衙裏如入無人之境。

崔靈儀想着,四下張望了一下,便堅定地朝着一間房走去,那是存放檔案之處——昨夜來時,她已把這裏摸透了。

并且,崔靈儀清楚地知道,在這種地方做事的人,平日裏也見不到什麽人,能活動的所在只有這一畝三分地。更何況,近年來連年戰亂,各地府衙早就對保管文書一事不再上心,這份差事,也就成了一個閑的不能再閑的閑差。

她想着,來到門前,推門不開,她便繞到了窗邊,一推窗,窗果然開了。眼前所見,是無數積滿了灰塵的書簡紙張,亂糟糟地放在架子上。

“好吧。”情況比崔靈儀所想略好一些,最起碼有灰塵,還能看出時間先後。于是,崔靈儀敏捷地翻窗而入,又迅速地關上了窗子。

“癸娘,”她想,“你等着,我會想辦法幫你。”想着,崔靈儀在這些檔案中一頓翻找,如她所想,很快,她便看到了醉春樓三個字。

“醉春樓、醉春樓、醉春樓……”崔靈儀念着,不覺眼睛一紅。這醉春樓出現的次數實在是太多了些,背後又有多少人因此受苦呢?

“……八月,醉春樓有妓桃葉私逃,”崔靈儀又看到了這熟悉的名字,不覺更留心了幾分,可讀下去,她卻越發心寒,“失蹤。”

這已是前年的事了。

“你來了,”另一邊醉春樓的柴房中,癸娘在一陣陰風中睜開了眼睛,黑瞳迅速占領了她的眼眶,“我一直在等你。”

可這陰風很快便消失了,外邊又傳來了小女孩兒的哭聲。癸娘嘆了口氣,瞳孔恢複了正常,卻又虛弱地捂住了心口。

這一夜,她試了太多次,可那位僅僅是突然現身、又突然消失,怎麽都不肯相見。癸娘知道,這是因為她還沒有信任自己。可靈力消耗太快,她實在有些撐不住了。

“若你僅僅是滞留陽間也就罷了,可你偏偏還做了那許多錯事,長此以往,損人害己……”癸娘想着,不覺摸上了腰間龜甲,卻又很快收回了手,“你不信任我,就算我強請你現身,你也未必肯以實相告。到時我幫不了你,還白白損耗靈力,得不償失。罷了,罷了……只是,我該如何才能得到你的信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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