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木桃之報(四)
第31章 木桃之報(四)
崔靈儀在府衙待了一早晨,才終于舍得離開這個鬼地方。若不是擔心被她打暈的那人醒過來,她還能在這裏多待些時候。于是,崔靈儀脫下了那身官服,再次翻窗出來,将那官服扔回了那被打暈的小吏身旁,又故技重施,一躍上了屋頂,走了。
雖然時間緊迫,不過如今這樣也還不錯,最起碼近五年的卷宗她都草草看了一遍。在這五年裏,醉春樓之名竟出現百次有餘,那柳媽也是這府衙的常客了。觀醉春樓所訴之事,無非是打架鬥毆出了人命和娼妓私逃下落不明這兩件。崔靈儀看着,暗自納罕:五年報了百餘次案,這醉春樓竟還開得起來?這百餘次案中,有多少是真有其事,有多少是誇大其詞,又有多少是醉春樓惡人先告狀?
崔靈儀不敢細想。
還有一件事,讓崔靈儀頗為懊惱:她并沒有找到姜惜容的名字。
“惜容,”崔靈儀走在人群裏,眉頭緊鎖,“你究竟在何處?”
揚州城這麽大,又是幾年前的事,中間還經歷了幾次戰亂……凡此種種,已足夠将一個人的痕跡完全抹去了。如今,崔靈儀穿梭在人群中,她看着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打量着周圍那些陌生的面孔,一時不覺駐足不前。每個人的面容上都是麻木與疲憊,正如五年前的自己,顧不得自己,更顧不得旁人。
崔靈儀想着,不知不覺,竟又走到了醉春樓附近。她看見醉春樓周圍圍了許多看熱鬧的百姓,将醉春樓圍了個水洩不通;又看見那些小吏在醉春樓進進出出,但那些小吏只是做出個忙碌的模樣來,根本查不到什麽。崔靈儀還聽見有人議論:“這下,醉春樓該倒了吧?”但得到的也只是一個否定的答複:“醉春樓背靠大樹,死了六個人而已,哪裏那麽容易倒?過幾日,這裏又是夜夜笙歌的歡樂場!”
“也是,”那一人附和着,“聽說過兩日上巳節這裏還要辦燈會,到時候,誰記得這裏死了人啊?你看看去年這時候,樓裏不還是一樣出了事,又有幾個人還記得?”
“去年?”崔靈儀适時地插話進去,問着,“去年發生了何事?”
“外地人吧,不然不能不知道,”那人指了指醉春樓,“每年上巳節,醉春樓都會大辦一場,很是熱鬧。姑娘們都會祓禊打扮,以待貴客。樓外設有燈會,布置燈謎,那燈謎據說都是樓裏姑娘自己出的,解得謎題者可得柳枝一根,方得入樓。樓裏會設有流觞曲水,又有歌舞表演,以助雅興。上巳節時,姑娘們一夜只接一人便可,若有多人同争一位姑娘,便是價高者得。”那人說着,頓了一頓,又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可去歲上巳節,樓裏死了個姑娘。”
崔靈儀聽了,不覺有些驚訝。她又想起她才翻看的卷宗,不禁泛起一陣心酸:卷宗中并沒有記載這一回事。想來,醉春樓只有在需要官府幫忙時才會去報官吧。卷宗之外,又有多少罪惡是她所不知的呢?
“死的是誰?”崔靈儀又問。
“那便不知道了,”路人笑着回答道,“這醉春樓裏的名字,幾百年都不換一個。若有死的,當天便能補上缺,說誰的都有,但又有誰知道死的到底是哪一個呢?”
崔靈儀聽着,心下一片悲戚。她望着那醉春樓的牌匾,搖了搖頭,又悄悄退出人群。她本想到了偏僻所在,再爬上屋頂去觀望醉春樓,可醉春樓的院牆修得太高,她又沒辦法靠近,竟連個柴房的所在都看不到。
崔靈儀嘆了口氣,她早該知道如此了。可她卻仍不死心,只在這屋頂坐着,望着醉春樓的方向。她在屋頂坐了一整日,好容易挨到晚間,查案的官吏和圍觀的百姓盡皆散去,可那些來尋歡作樂的達官貴人又腆着個大肚子,在人潮中湧了過來。醉春樓裏燈火通明,一派歡聲笑語;醉春樓外車馬絡繹不絕,還有官兵四處巡邏。崔靈儀在屋頂看了半夜,卻連個靠近醉春樓的機會都沒尋到。
“想知道你想做什麽,可毫無頭緒;想知道惜容在何處,也一無所獲;想救你,卻根本靠近不了……我真沒用。”崔靈儀又自責起來,不禁摸了摸身上的玉佩。若這玉佩當真有用,那便該保佑她身邊的人都安然無虞。可如今……
“也不知你有沒有飯吃,”她望着醉春樓的燈火,忍不住地想着,“他們在外邊都布置了這許多官兵,想必在柴房周圍也有許多人在等着我去救你。我還沒有十足的把握,也不知如何才能幫你……唉,早知道兩個燒餅都給你了。從前你跟着我住土地祠時,尚且沒有餓過這麽久。”
崔靈儀想着,又收回目光,連聲嘆息:“唉,我如今在這裏關心你又有什麽用,你是為了鬼神之事才主動踏進陷阱的,你又有道法傍身,只怕也不需要我來關心。癸娘啊癸娘,你究竟在想些什麽?我在你心裏究竟算什麽?我只是一個和你萍水相逢又搭夥吃飯的陌路人嗎?”
崔靈儀擡眼望了一眼那裏,又難過地低下頭去:“若是直接沖過去将你救出,再拼死殺出來,或許也不是不行。可是,我甚至不知道,你想不想我去救你。罷了,罷了,我這樣的命格,想要遇到個親近的人,本就是奢求。你能掐會算的,想必一見我就知道了,不與我過分親近,也是情理之中。更何況,我又這樣沒用,幫不了你。”她想着,在黑夜中站起身來,又望了那醉春樓兩眼,最終還是依依不舍地跳下了屋頂。她要回去王五哥那裏,聽一聽王五哥打探到了什麽。
“沒人來找你吧?”崔靈儀喝了口茶,問着。
“這倒沒有,”王五哥道,“那些官差也就是做個樣子,混口飯吃的。”
“果然,”崔靈儀點了點頭,又問,“那我托你打聽的事……”
“這倒是有些收獲,”王五哥的話多了起來,“那田公子每日行蹤不定,但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妓院、賭場、酒樓這幾處,有時還會去城外馬場騎馬打獵,是個十足的纨绔公子。他平日裏出門時,也都會帶上三四個随從護衛,大搖大擺,招搖過市。哦,對了,他還喜歡結交道士。”
“哦。”崔靈儀應了一聲,又仔細回想着初見田博安時的情景。田博安身邊的确跟了那麽幾個人,不過看起來也沒什麽用,她都将田博安的胳膊卸了,那些人還沒反應過來,手足無措的。經此一事,只怕田博安會加強防備,她若想在時機成熟後對田博安下手,脅迫他放出癸娘,怕是不易了。
“那,桃根、桃葉的事如何了?”崔靈儀抓起了個饅頭,往嘴裏一塞,問着。
“唉,崔姑娘,這便有些難了,”王五哥嘆了口氣,又抱怨着,“我根本不知道,你問的是哪個桃根桃葉。除了那些能時常見到這兩位姑娘的貴人,誰知道這兩個名字換了多少人?”
“那便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崔靈儀道。
王五哥點了點頭,又侃侃道來:“桃根桃葉這兩個名字自三年前便是樓裏名妓了,二人接客都是姐妹共侍一夫,不少達官貴人點名要她二人作陪。從三年前開始,她二人的身價一路飙升,很快便成了醉春樓的頭牌,一時風頭無兩,風光了兩三年呢。也就是去年,她二人的風頭才有被旁人壓過的趨勢。在那之前,若論起揚州城的名妓,誰不知道桃根桃葉?”
崔靈儀聽着,咽下了口中饅頭,又問着:“揚州人在稱呼桃根桃葉時,可會用小桃根小桃葉這樣的稱呼,将不同的桃根桃葉加以分別?”
王五哥皺了皺眉:“這我還真不清楚。”
崔靈儀聽了,想了想,又問:“那前年桃葉私逃一事,你可知嗎?”
王五哥支吾了片刻,這才答道:“不知。”又自嘲道:“我竟不如姑娘知曉的多。”他說着,忽然想起來一事,又忙道:“但我還知道一件事,也不知姑娘知不知道!”
“請講。”崔靈儀說。
只聽王五哥道:“這事說來也怪。聽說,樓裏曾有兩個姑娘争風吃醋,落敗的那人,羞憤不已,竟觸壁而死。有人說,死的那個,便是桃根。”
“什麽?”崔靈儀一驚,又問,“這是何時發生的事?”
王五哥想了想,答道:“這我倒不清楚。我聽說,那桃根臨死前還唱了一首歌,是此間流行的歌謠,什麽:‘淮水清,淮舟蕩,秋雨驟來花應羞。桃根桃葉一時榮,君若無情我便休。’”
崔靈儀聽着這歌謠,耳畔似乎又響起了孩童稚嫩的聲音。她不覺打了個寒顫:如今樓裏的桃根桃葉,只怕早已不是兩年前的桃根桃葉了。她想着,又問:“還有嗎?”
王五哥搖了搖頭:“沒了,只知道這些。”又道:“至于醉春樓裏的布局,我們也沒打探到。今日醉春樓看得太嚴了,聽去了的夥計說,今日臉生的、衣裝差的,都沒能進醉春樓呢。”
崔靈儀輕輕點了點頭,又有些木然地說着:“如此便罷了,辛苦你了。時候不早了,你也先去休息吧。”
王五哥聽了,應了一聲,又嘆了口氣,轉身便要走。可崔靈儀忽然又叫住了他:“王五哥,今日,是三月初一嗎?”
王五哥點點頭:“是初一。”
“好,那明日便沒什麽事了,”崔靈儀站起身來,“等到上巳節時,還需要你去醉春樓幫我做一件事。”
“何事?”王五哥又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崔靈儀卻垂眼問道:“你敢,放火嗎?”
“什麽?”王五哥一驚。
只聽崔靈儀答道:“也不是真的放火,弄出些煙霧便好……總是要将癸娘救出來的。”
這兩日,他們進不去,也不知道防守情況。但上巳節,解出謎題者便可攜柳而入……那時,不就進去了?只要有人能幫她引開一部分注意力,哪怕只是虛張聲勢,那她的行動也會順利許多。
所幸,今日已是初一。癸娘只需再堅持兩天,兩天……崔靈儀想着,看了眼碗裏的饅頭。“若兩日內你還沒有辦完你的事,我可就顧不得那麽多了。哪怕你不樂意,我也要帶你出來。”崔靈儀心想。
想着,崔靈儀又問:“有紙筆嗎?”
王五哥連忙點了點頭,親自去捧了來。崔靈儀接過紙筆,擡手便在那紙上寫下龍飛鳳舞八個大字:“三月初三,殺人償命。”
“崔姑娘,這是何意啊?”王五哥問。
崔靈儀将紙一折,回答道:“調虎離山。”她說着,将饅頭和這張紙一起塞進懷裏,又拿起劍,像是要出門。
“崔姑娘,做什麽去?”王五哥忙問。
“此處終究不是安身之所,在這裏待久了,我怕你會惹禍上身,”崔靈儀尋了根繩子,将劍牢牢地綁在了自己背上,又試了下抽劍出來的角度,這才回答道,“上巳節那夜,你只需派兩個小夥計去醉春樓,給他們準備件好點的衣裳,再備一輛馬車。你這的人我都認識,到時我自會去尋他。等人救出來,熬過一夜,我們一早便出城。”
“好,”王五哥點了點頭,又問,“姑娘不是還要找人嗎?”
崔靈儀語氣裏流露出些許無奈來:“總得先把身邊的人照顧好。總是要回來接着找的,只是出去避避風頭。”
“好。”王五哥表示認同。
“你放心,我也不會讓他們做危險的事。此事過後,我也不會再有求于你,”崔靈儀說着,回頭看向王五哥,行了一禮,“告辭。”
王五哥懵懵地點了點頭,又目送着崔靈儀飛檐走壁離開此地。他也不知是豔羨還是調侃,只說了句:“真厲害啊。”
上巳節。
醉春樓前的那條街果然被圍了起來,路口挂上了許多燈謎。黑夜裏,這一條街顯得格格不入。路口來往賓客絡繹不絕,似乎所有人都忘記了這裏幾天前剛剛發生了一起命案,只有依舊巡邏的官兵還能依稀看出醉春樓的警惕。雖然,那些官兵也是腦滿腸肥的,只在路邊逛着,時不時還打個哈欠。
這也在崔靈儀意料之中。只怕此刻,有點本事的官兵都被田博安叫去保護他了。如今,只等這個夥計進去幫她制造一些騷亂,聲東擊西……時機一到,她便會趁亂救出癸娘。
只是,路邊又不知何時冒出了些孩童。他們也是膽大,又成群結隊地鑽了出來,在路口唱着那歌謠:“淮水清,淮舟蕩,秋雨驟來花應羞。桃根桃葉一時榮,君若無情命便休!”
崔靈儀聽着,忽覺不對:命便休?
“這位客官答對了!裏面請!”那邊龜公高聲喊着,狗腿地遞上了一根柳條,那頭發半百的老爺接過,笑呵呵地走了進去。
崔靈儀的注意力又被吸引了回來。人群中,穿着男裝的她不屑地撇了撇嘴,只是她特意将臉塗髒了,這表情也不甚明顯。她方才都瞧見了,那些達官貴人稍稍露出猜不出的跡象,這守在路口的龜公便會趕緊悄悄地将謎底告知。“還真是唯利是圖。”崔靈儀想着,仰起頭來,細細地去看那些燈謎。沒幾個剩下的了。
“崔姑娘,”那夥計卻有些急了,“這都戌時了,留給我們的機會不多了。”
“噓。”崔靈儀皺了皺眉,目光忽然瞥見角落裏的一個燈籠。那燈籠放在了最邊上,卻高高挂起,上面只有五個字:何以贈瓊瑤?
“何以贈瓊瑤?”身前站着個貴公子也看到了那燈謎,卻嚷嚷起來,“這是讓猜什麽?猜字還是猜物件兒?”
那些龜公也着了急,回頭看向那燈籠,竊竊私語起來:“這燈籠誰挂上去的?沒見謎底裏有這一條啊?”
崔靈儀看着這字謎,心中忽然一緊,不覺開口輕聲說道:“這燈謎不難。三百篇有言,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若是猜物,應是木桃;若是猜字,應是……報。”
小夥計聽了,也不待崔靈儀吩咐,連忙高喊道:“物件兒是木桃,字是——報!”
崔靈儀聽了,忙悄悄向後退了幾步。那些龜公聽了,面面相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畢竟,他們也不知謎底。正猶豫時,只聽牆根裏忽然傳來一個聲音:“答對了。”
崔靈儀循聲看去,只見那人也是龜公打扮,正立在陰影裏,不知立了多久。此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這人身上,他便僵硬地向前挪了兩步,走出了昏暗,又重複着:“答對了。”他眼神木然,嘴邊卻以一個奇異的角度挂着個微笑。
崔靈儀見這情形,不由得發了個寒顫,連忙上前拉了那夥計一把,低聲說道:“別進去。”說着,她便拖着這夥計向外走。
類似的神情,她曾見過的。那是去歲在洛陽,在被芳娘附了身的韋雲蘭的臉上。
“田公子還沒來嗎?”剛走兩步,她便聽見方才那神情詭異的龜公如此問着。
崔靈儀聽着這話,頓覺不對。只聽另一個龜公回答着:“大哥,你忘了?田公子昨夜便差人來說,今日不過來了。”
“不好。”崔靈儀一聽,不由得推着那夥計加快了步伐。那夥計還一頭霧水,正欲問她發生了何事,卻聽身後又傳來了那龜公的聲音。
“罷了,”那聲音陰森森的,好似萦繞在崔靈儀耳邊,“人差不多也齊了。那便,先送你們上路吧。”
話音落下,路口高高挂起的花燈在一瞬間轟然倒塌,又莫名其妙地在頃刻間燃起了一道數丈高的火牆。熊熊烈火,在剎那間将整個醉春樓包圍,也将街裏的達官貴人和外面的平頭百姓區分了開來。
“不好,”崔靈儀一把将夥計推了老遠,又連忙折返,沖着火牆便奔了過去,“癸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