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 (4)
日曬的,原本白皙得像是玉蘭花瓣似的肌膚黑了些。腰肢兒更細了,下巴也尖了。不過眼睛依舊閃亮亮的,唇邊總是挂着盈盈的笑。
江聘原來所擔心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發生,她從來沒哭過,也沒喊過一句難受。就連一次戰鬥中他受了傷,她顫着手給他上藥包紮,紅着眼,卻也沒掉一滴淚。
無論再難的環境,她都能很快地适應,并且傾盡全力地給身邊的人一些幫助。他的小太陽,在哪裏都是個小太陽。
他原本以為她是一朵經不起風吹的嬌嫩花兒,卻沒想到,她也可以做一顆堅韌的草。不過即使是草,也是漂亮的,沾着露水,青蔥翠綠,堅強得讓人心疼。
只除了夜晚的時候。鋪子簡陋,窄窄一條兒,江聘摟着她擠在上面,蓋着棉衣睡。她睜着眼睛看帳頂,半晌也不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便吸吸鼻子,翻身蜷進他的懷裏,摟住他的腰。
江聘拍拍她的背,嘆息。
他們都知道,還是有惦念的。在遙遠的達城,他們還有兩個嬌軟的娃兒。
他們一定要好好的,早一些,再早一些回去見他們。
74、章七十四 ...
白日裏還好, 忙忙碌碌的,一天也就過去了。可一到了晚上,夜深了,一切都安靜下來, 對兩個孩子的思念便也就湧上了心尖兒。
打不散, 消不去。
鶴葶苈只要一閉眼, 眼前就會出現兩個娃娃笑起來的樣子。一幅幅場景, 走馬燈似的在腦海裏晃。
在小搖籃裏睡大覺的,在她懷裏咧嘴傻笑的,還有跟江聘鬥氣逞兇的…
咕嚕有單邊的小酒窩,呼啦有單邊的小梨渦。他們只要随意一咧嘴,便就會甜的不像話。
酒窩是随了她,梨渦來自于江聘。只是他們都都是淺淺的,不笑的很開根本看不出來, 誰想到兩個娃娃随的這樣好。
Advertisement
有時候想的太狠了,她心裏便會難受, 酸澀得疼。怪自己當初的狠心, 在他們這樣小的時候舍下他們走了那麽遠, 不是個好娘親。
見她悵然若失的樣子,江聘也心疼得不行。便就會抱着她勸慰,哼哼呀呀地給她唱不成調的曲子哄她開心。跟她說孩子們會理解她的,再學着那咿呀的小奶音,叫她娘親。
鶴葶苈本來心中難過,被他這麽一挑弄, 也笑起來。
若是天色不算太晚,他也會給她畫兩幅畫來,逗她玩耍。
鋪一張宣紙,再用墨筆和朱筆在上勾勒。畫咕嚕擰着小眉毛往他懷裏撒尿時的狡黠樣子,還有睡覺時總是不經意就吐了幾個泡泡的呼啦。
他這一年都在忙來忙去,圍繞着軍營和孩子轉個不停。連靜下心來看兵書的時間都要擠一擠,更是沒工夫去畫畫。
但江聘就是有這個本事,提了筆随意揮兩下後便就不再手生。無論是花鳥魚蟲還是美人月色,他都是信筆拈來。
鶴葶苈還曾笑過他,若不是生在這個年代,他怕是會做了個國畫大師。
一想到一身兵痞氣、歪理一大堆的江聘會留着山羊胡子、攥着小狼毫筆教學生的樣子,姑娘便就笑開了花兒。
他畫的極好,生動又傳神。鶴葶苈捧着畫看來看去,看濕了眼眶也舍不得放下。
她那兩個總是活潑得讓人頭疼的小寶貝,也不知道現在過得好不好。會不會想念她,會不會因為嘗不到娘親的奶水而委屈得哭鼻子?
她已經兩個月沒有抱過他們了。軟軟香香的兩個小團子,渾身都是甜膩膩的奶香氣,沒一點小男子漢的味道。
不過這皮實勁卻是随了他們爹爹,一言不合就是放開了嗓子哭鬧,誰也勸不住。可自己的孩子,哭起來的聲音,也是好聽的。
江聘也跟着她一起看。他站在案邊,手環着她細細的腰,把下額枕在她的發頂,安靜的,呼吸都放得很輕柔。
爹爹和娘親都是俊俏的人,兩個小孩子雖然小,卻也看的出來些底子。咕嚕的眼睛很大,又黑又亮,像顆瑩潤的黑珍珠。呼啦則是狹長的眸子,眼尾挑的有些妖豔。
他們被養的極好,白嫩嫩,圓滾滾,兩顆小湯圓似的。讓人看了便就會軟了心,只想過去親親抱抱。
明明是雙生子,兩人的長相卻是差了許多。幾個月的小孩子都是那副樣子,可這兩兄弟卻是極容易便可分辨得出來。
他們的眼下都有顆淚痣,不過咕嚕的是在左眼的眼尾,呼啦的則在右眼。圓圓的,很精巧的樣子,嵌在他們嫩白的小臉兒上,總是莫名地讓人覺得會很美味。
一想起這對兒娃娃,鶴葶苈心都要化了。那軟軟的嘴唇貼在她臉頰上的觸感,還有他們叽叽咕咕地發出些聽不懂的聲音時可愛的樣子,都讓她覺得幸福。
江聘跟着她一起笑,用鼻尖去蹭她的臉,或是伸舌頭去舔她晶瑩的耳垂。
可笑着笑着,又會絆幾句嘴。無聊又幼稚的鬥嘴,像幾歲的毛頭小孩似的,他們還是樂在其中。
她鼓着臉頰指着畫跟江聘鬥氣,非說咕嚕的鼻子和眼睛像她。大眼睛高鼻子,精巧又可愛。江聘就逗她,小孩子的鼻梁還沒長起來,怎麽就看出她的影子了?
明明是呼啦的眼睛随了他,狹長又精致,眼尾的弧度那樣的漂亮。
姑娘不高興,掐着他的腰繞着桌子轉來轉去地和他鬧,叽叽喳喳吵個不休。
那副畫還鋪在桌面上,被他們帶起的風吹揚了紙角兒。兩個娃娃并肩躺在一起,笑盈盈地看着爹爹和娘親玩兒。
可鬧夠了停下來,還是會神傷。
有時候在夜晚生起的火堆旁,看着江聘被映得紅紅的側臉,鶴葶苈便就會失了神兒。他輕輕笑起來,唇角那會有一個淺淺的小窩,鼻梁高挺,眼睛溫潤黑亮。
整幅畫面生動明快,又意外的溫暖。
她會湊過去捧起他的臉,嘟囔着說,你和我兒子長得真像。
江聘啞然,又失笑。旁邊還有許多的士兵走動着,看着他們,姑娘倒是不再害臊了,任由他環着。她柔順地靠在他的肩上,視線飄渺着不知道落在了哪裏。
收到家裏來信的時候,是她最高興的時候。傳信兵一拿來那張薄薄的信封,鶴葶苈都會樂得合不攏嘴。淺黃色的信紙,上面是貴妃娟秀又大氣的字跡。
有時會寫多些,有時會寫少些。都是跟他們大略地說一下近來的家常瑣事,還有對他們的挂念和一些叮囑。天涼要加衣,要好好照顧自己,凡事都要加小心。
不用惦記家裏,一切都進行得井井有條。達城很安穩,民衆一心,大家都盼着他們凱旋歸來。老夫人也很好,每日含饴弄孫,笑總是挂在臉上。
孩子們又長大了些,更漂亮了。還是原來那樣,總是哭鬧。不過她留下來的那些小玩意還真是管用,只要晃一晃小撥浪鼓,就能安靜了些許。
還有就是,爹爹不在,咕嚕都不愛撒尿了。
她捏着那兩張紙,對着月光和燭火,一字一句慢慢地讀。恨不得看上一千遍一萬遍,還嫌不夠。
就像是一年之前,她靠在燭臺邊瞧着江聘給她的信一樣。一行行的,全是思念的難過。
那些字讀起來的感覺,又甜又苦,澀澀得難以下咽。可幾日未吃,卻又饞的心都疼了。
寫回信是一件大事,鶴葶苈總要先洗了手,細細地斟酌一番,才敢下筆。她明知道孩子看不懂,卻還是盡力把每一個字都寫到最好,摻進屬于娘親的愛。
她心裏有許多許多的惦念和愧疚想要表達,可握緊了筆,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了。只能一遍遍地囑咐着那些瑣事,說着她的想念和愛意。
說等娘親回來了,一定要好好陪伴他們,再也不走遠了。他們永遠是她的眼珠子,心肝肉兒,她會用更多的愛來彌補現在的缺憾。
鶴葶苈說不清随軍的決定是錯還是對,不過不容分辨的是,這對兩個孩子來說,有些不公平。她心酸,卻也無奈。
江聘也會坐下來,認認真真地回一封信。寫他作為父親的惦念,還有那些期盼。
幾張薄薄的紙,裝進信封裏,由快馬帶走。剩下的,只是那騎背影,還有蹄下揚起的塵。
天黑了的時候,兩個人躺在小鋪子上,總會聊起些雜七雜八的事。兩個寶兒的名字一直挂在鶴葶苈的心上,她着急,就愛催着江聘快些起。
江聘讓她枕在自己的臂上,笑着應,說快了快了。小小的一張床,相互摟着,一起取暖,熱氣從外傳到裏,烤的心裏暖融得不像話。
他斂了眉眼,低頭親親她的額。輕輕一吻,便就酥了心扉。姑娘仰了脖子看他一會,嘤咛一聲埋進他的肩窩,不再說話。
江聘笑,伸手把她摟得更緊。姑娘軟綿綿的,露在外面的肌膚滑膩膩,他收緊了那把細腰兒,看着她顫顫的睫毛,笑得更歡。
鶴葶苈沒想到,江聘這次真的選了兩個名字。第二日一大早便就寫在紙上給了她,還是那樣淩厲的字,寫成的卻是全世界最美的情話。
江不忘。
江不疑。
他推拒了老夫人和貴妃選出來的那麽多含義深遠的字眼,最後自己鼓搗出了這麽兩個神來之名。鶴葶苈笑着捶他的肩,說他不正經。
江聘則靠在她的背上,輕輕咬她的耳朵,柔聲跟她解釋。
他說,“你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時的景象嗎?那是我見到過的、最美的蓮池。而那方小亭中,站着我見到過的、最美的姑娘。”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她驀地呆住,微啓唇,說不出話。只是看着上面的字,淚漸漸地就沾濕了眼睫,模糊住眼前的景象。江聘展眉,貼過去蹭她的臉頰。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此為不忘,所謂不疑。”
鶴葶苈捂唇,半晌後,猛地回身抱住他的腰。精瘦的,胸膛溫暖。外面士兵的走動聲和說話聲不絕于耳,她卻好似什麽都聽不見了。
耳邊只有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讓人沉淪。江聘的手放在她的背後,緩緩撫着,唇邊帶笑。
我們孩子的名字,便就是我最想對你說的情話。
軍隊一路往東走着,披荊斬棘。江聘帶出的兵和他的性子一樣,出擊時迅捷猛烈,毫不拖泥帶水,勇猛無畏,一擊必中。
瞿景在行至一半的時候便就帶領一半的隊伍離開了,按照原先的布置,先往南走,再回上京。轉眼間,也是一月有餘了。
越往東,越能感受到浮躁的民心。稅收太重,百姓們叫苦連天,餓死病死的人越來越多。守城的士兵也沒什麽鬥志,見到了攻城的軍隊,有些甚至連抵抗都不願,直接便就開了城門降了。
實在是無力再承受戰争的苦難了,不如改朝換代,反倒有絲生機。
每次新攻克一座城池,總會修整一天半天的,江聘便會抽出閑暇來,陪着鶴葶苈去逛逛街。街道蕭條,店鋪許多都關閉了,只零零星星地開着幾個鋪子。
他們牽着手慢悠悠地轉,穿着布衣,人家只當他們是對相貌出色的尋常夫妻。江聘喜歡拉着她往脂粉鋪子裏鑽,桃紅色玫紅色的胭脂,也不管她用不用,買了就是一大堆。
鶴葶苈沒心思去弄這些,她愛去那些擺在街邊的小攤子,賣些小零碎兒的那種。她過去細細地挑,買幾個小撥浪鼓,小老虎枕頭。
買了也沒什麽用,她就是想看看,放在手邊,摸摸碰碰。聽聽小鼓發出的撥楞撥楞的聲音,心情也會燦爛許多。
她還是喜歡小孩子,見着了,總會給幾塊糖吃,笑着摸摸頭,說兩句話兒。
小孩子不懂事,扯着她的袖子笑嘻嘻地說謝謝姐姐。回過頭看着環着她肩的江聘,躊躇了下,說了句謝謝叔叔。
鶴葶苈笑得直不起腰,江聘鼻子都快氣歪了,可看着那蹦跳着跑遠的孩子,又只剩無奈。
他捏捏旁邊姑娘的小臉兒,兇巴巴地吓唬着讓她不許笑。姑娘忍不住,扯着他袖子眼睛眨啊眨地撒着嬌,那甜膩膩的小音調把江聘的心都給暖酥了。
她彎着眼睛喚他,“阿聘哥哥。”
江聘飄忽忽的,急慌慌扯着她往回走。腳步匆匆的,還要低着頭啞聲囑咐,“葶寶乖,待會到了榻上,也得這麽叫。”
她上了瘾,踮着腳尖貼上他的耳邊,拉長了尾音,脆生生地答,“都聽阿聘哥哥的。”
只一瞬,心房就坍塌成了一堆碎末兒,轟隆隆的聲音炸的江聘腦仁兒生疼。
陽光從樹的枝桠間灑下來,她的發上有光彩。唇邊是促狹的笑,眼波流轉,顧盼生輝。江聘口幹舌燥,滿腦子想的都是該怎麽将她拆吃入腹,渣也不剩。
阿聘哥哥…
一路上,雖有險情,可更多的卻是捷報。從冬日嚴寒,走到春暖花開,上京城外的護城河解凍的時候,他們終是到了。
幾方的軍隊彙集到一起,幾十萬人将上京城圍得密不透風。
多少個日日夜夜的企盼,成功或是失敗,就要見了分曉。
攻城的那一日,天氣頗為晴朗。春日昭昭,柳綠花紅。
鶴葶苈留在駐地,看着江聘騎着馬離去。銀甲生輝,亮得刺眼。
她見過他無數次的背影,這一次,格外動人心弦。
遠方高舉的大旗上寫着他的姓氏,碩大的江字,染在紅布上,随風飄搖。獵獵的聲音隔着老遠,卻還是讓她聽得清清楚楚。
江聘揮着銀槍,紅纓飄揚,挽成了朵漂亮的花兒。他笑着回身,跟她說,等我回來。
這一次,若是回來,便就是真正的凱旋而歸。
她彎唇點頭,揚聲應他。“好。”
擡頭看,雲淡淡,風輕輕。
一切都快結束了吧。是吧?
75、章七十五 ...
江聘走了後, 鶴葶苈一個人在主将的營帳中坐了半晌。面前就擺着書本,可是她心裏忙亂亂的,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眼。
滿心滿眼的全是在前線的江聘。擔心,慌亂, 坐立難安。
新皇向來狡詐陰險, 從不講仁義道德。也不知他會不會使什麽陰損的招數, 江聘會不會來不及抵擋, 吃了他的虧。
前面的局勢也不知還好不好,刀劍不長眼,他可一定要小心才是…
越到了最後的時刻,希望越近,就會越緊張。好怕那麽久以來的血淚和汗水都會付之東流,最讓人痛苦的事情便就是功虧一篑。
眼前的小字密密麻麻亂成一團,攪得鶴葶苈氣都要喘不上來。她放下手中的筆, 起身出門。
江聘軍隊駐紮的營地離城門約十裏左右,幾萬兵馬的陣營, 帳篷好似綿延了整個山頭。一眼望去, 見不到邊。
營地旁邊就是那條穿過上京城的護城河。到了這個地段, 河面寬闊得有幾十丈寬,遠遠的能看見對面層疊的山。
樹還沒有太綠,看起來灰蒙蒙的。水墨畫一般,倒也漂亮。
她心裏煩躁,便就帶了幾個跟随她的士兵去了不遠處的河邊轉了轉。看看景色,也能靜靜心, 別再胡思亂想。
現在正是開春化凍的時候,河面上厚厚的冰要化不化的。有的地方能看到底下游着的魚,有的卻只是硬實的冰面,堅固得似能跑馬。
美景美酒最能消愁,鶴葶苈在那看了會,倒真是松快了許多,也有了心情和身邊的士兵聊聊天。說些閑話,唠唠家常。
江聘給她留下了一員副将,名喚徐軻。徐軻骁勇善戰,不懼不畏的性子像極了江聘,也就深得他的看重。由士卒一路被提拔到現在,一年來立下戰功無數。
不幸的是,上一次戰役中他被敵人砍去了左臂。傷的太重,這次便就沒再參戰,而是主動請命留下來護衛營地。
徐軻是個很積極爽朗的性子,沒因為這事而變得陰暗,說起話來還是總帶着笑,侃侃而談的樣子。
他還很高興地問鶴葶苈,說:“夫人,戰争結束後,你最想做什麽?”
鶴葶苈摸着唇想了想,回他:“想趕緊看看孩子。然後就一家人在一起吧,再也別分開了。”
徐軻笑得更歡,他說,“将軍昨日也是這樣說的。”
“那你呢?”鶴葶苈也彎唇,側頭看他。
“娶房妻子,然後回老家去,侍奉父母,養育子女。過得平淡些不怕,歡喜就行。”徐軻低頭看看河邊剛出了芽的柳,有些不好意思。
他抿抿唇,又笑着說了句,“您和将軍的感情太好了,兄弟們都羨慕着。都想着趕緊回去娶媳婦呢,您們就是榜樣。”
這話一出,旁邊的士兵也都笑起來。鶴葶苈摸摸鼻子,含笑點頭,“快了,就快了。”
勝利就在手邊,好像眨眼間就能摸到似的。可沒人想到,中間卻還是有一番曲折。幾乎要了人的命的曲折。
往回走的時候,徐軻還一直在跟鶴葶苈念叨。說将軍臨走前囑咐了要給她煮姜茶,可夥夫跟着去戰場了,他不記得姜放在哪裏。
旁邊就有人插嘴,說他知道,這就去給找。徐軻笑着罵了他句,剩下幾個跟着的人笑笑鬧鬧的,也就一起往炊事的營帳那去走。
鶴葶苈一直都是安靜地聽着,看着前面一溜煙就沒影了的士兵,淺淺地笑了笑。
一轉眼的功夫,陪着她的就剩了徐軻一個人。他嘟囔了幾句毛躁,也沒了下文。
風慢慢變大了,鶴葶苈前幾日晚上着涼,有些咳。用帕子捂着唇的功夫,不小心給吹掉了,她彎腰撿,徐軻就在前面幾步的地方等着。
旁邊是個有些簡陋的帳篷,樁上系了匹馬,留給駐地的士兵萬一有什麽情況報信兒用的。馬被養的很好,膘肥體壯,毛皮潤滑,正在慢悠悠地吃草。
她直起腰,馬正好看向她,搖搖頭打了個響鼻。鶴葶苈有些想笑,就伸了手去摸摸它的毛兒。
徐軻看過來,彎着唇剛想說些什麽話。可是忽然之間,幾聲慘叫從前方傳來,突兀,慘烈。尾音是沙啞的,短促得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
有劍掉落在地上的聲音。叮當一聲。
在本來安靜得不像話的營地,這幾道尖利的叫聲似乎要撕碎了天空。馬被驚到,也跟着揚聲嘶叫,後蹄在地面上摩擦着,帶起一道道的煙塵。
幾乎是同一瞬間,吹過來的風就變了味兒。本來是清新的泥土香氣,現在卻是摻進了濃重的血液的味道,鹹腥得刺鼻。
幾只正停在附近地面啄草籽吃的鳥兒驚起,撲棱着翅膀飛走。
鶴葶苈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垂在身側的手有些發抖。她強自鎮定下來,咽下幾欲到了嘴邊的驚呼,可身子還是在顫。
她分辨得出,其中的一聲,來自于剛才還揚着笑臉要去給她找姜的士兵。
有人混進來了。現在…很危險。
幾聲叫罵傳過來,腳步聲由遠到近。徐軻神色一凜,扯着她的袖子帶她進了最近的那個帳篷。簾子落下來,遮住了外面刺眼的陽光。
76、章七十六 ...
高大的帳篷擋住了斜射過來的光, 落在地上是一片陰影。幾個帳篷外的陰影處,走出來兩個走的吊兒郎當的男人。
一人手上提着劍,劍鋒處還往下滴着血。另一人則叉着腰,歪着嘴沖旁邊樂, “你數過沒, 死了多少了?”
“九十九。”答話的男人從地上扯了把草葉子, 慢悠悠地把血擦幹淨, 答得漫不經心,“江聘一共留下了一百人,算上那個,現在正好缺了倆。”
所以說…留下來的人除了鶴葶苈和徐軻外,都已經死了。
怎麽被害的,不言而喻。
歪嘴的正掰着指頭在那數,五個指頭剛伸出了倆, 便就被提着劍的用胳膊肘戳了下腰,“嘿, 阮二。”那人挑了挑眉, 繼續說, “你猜…那倆是不是私會去了?”
阮二聽了愣了下,随即便是哈哈大笑。眉間的刀疤因為表情的太過誇張而扭曲成了條醜陋的蜈蚣。
他拍拍自己的大腿,砸了兩下嘴,“啧,江大将軍被人帶了綠帽子咯。”
兩人還在那笑嘻嘻地聊着,周圍又陸陸續續地圍過來了一圈。個個手上都提着劍, 神色各異,約莫有五十人。
他們沒什麽顧忌的樣子,叫鬧聲伴随着劍鞘互相碰撞的聲音,順着風傳遍了整個營地。
鶴葶苈躲在離他們只有幾步遠的帳篷裏,蹲下身蜷成一團。她手撐着地面,耳朵盡量靠近門簾處,仔細地聽。
那個叫阮二的她認識,一個不大不小的百夫長,嘴皮子最溜,拍馬屁最精。每日裏耀武揚威的,嗓門奇大無比,眼神卻總是閃爍。看人的時候,臉上帶着不冷不熱的笑。
江聘以前就說過,這個人心術不正,他早就想解決了他。可又因為阮二曾立過個不小的戰功,就又只能耽擱下來,想着再瞧瞧。
現在聽着外面他猖狂的笑,鶴葶苈蹙着眉,只覺得胃裏一陣翻騰,幾欲作嘔。
徐軻擔憂地看她一眼,擰着眉,面帶怒色,卻也說不出什麽話。
外面的交談聲還在繼續。阮二的嗓音還是那樣的嚣張跋扈,又帶着顯而易見的興奮。
“陛下說了,那個鶴小妞兒要留活的。抓着了,大大有賞。”
陛下是誰呢?不言而喻。
又是一陣喧嘩聲,歡呼雀躍。一群人商量了會,随即又鳥獸般分散開,挨個帳篷去搜查。他們很輕松,一邊找着,還一邊說着話。
賞要怎麽分,功要怎麽領,娶幾房妾侍,蓋幾座宅院…
吵吵嚷嚷的,沒一會,小帳篷旁邊的人就只剩下了幾個。包括阮二。
鶴葶苈站起身,緊繃着臉去裏面翻找。她的動作很急,把東西翻得淩亂。徐軻被她吓了一跳,趕緊過去阻攔,“夫人,您這是做什麽?”
“找匕首。”鶴葶苈深吸了口氣,将一把斷了茬的劍握在手心。她随意對着床褥劃了劃,棉絮飛了出來,零零落落灑了一地。
“您…”徐軻看着她把那半支劍就那麽塞進袖子裏,張張嘴,想伸手去把劍奪回來。
“我覺得…他們是想捉住我,去威脅江聘。”鶴葶苈緊緊閉了閉眼,躲過他,放輕了步子往門口處走,再在離簾子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
“或許還有些別的原因,但肯定是對将軍不利的…”她的唇在抖,眼睛卻是清澈。徐軻跟過來,鶴葶苈側頭,“你和我都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對不對?”
要是江聘在,肯定是要誇獎她的。他的小妻子,現在終于長大了,不再遇事就只知道慌亂地跑去找他,撒嬌癡纏淚珠點點。
可又會心疼得欲要落淚。他家姑娘怎麽能有現在這樣的神情呢,發絲亂着,臉色蒼白,無助得像只可憐離家的小鹿。
眼神卻又是那樣堅韌,不屈不撓,不退縮。像極了他。
此刻的她鎮定得讓人害怕,聲音輕飄飄的,但擲地有聲,“我不能毀了這一切啊。”
徐軻的眼睛盯着她藏在袖裏的手,鶴葶苈頓了頓,問他,“你說是不是?”
有鮮紅色的血滴下來,落在枯黃中帶着點點綠意的草地上,消失不見。她的手在抖,斷劍的刃劃破了她的臂,血流得有些急。
“夫人,您…疼不疼?”徐軻擰眉,心底有些發酸。
他見到過的夫人,從來都是溫柔笑着的。見人都和和氣氣地應好,偶爾也會和将軍假意嗔怒,過一會便就又笑起來,從不吝啬對人的善意。
将軍很愛護她,即便是随軍這樣艱苦的環境,也不讓她受一點委屈。她總是那樣精巧又細致,穿着很簡單的衣服,卻還是一眼就能看得出的矜貴。
可現在,她死死攥着那半支斷劍,把臂劃傷了也未吭一聲。有些狼狽,卻又堅強得讓人心疼。
“不疼。”鶴葶苈搖搖頭,在袖子外按了按傷口的位置,微微蹙眉。
不過…要是江聘在了,她肯定會說疼。
“您躲起來吧,我在外抵擋,您不要冒險。”徐軻咽了口唾沫,想護着她往裏面走些,又被鶴葶苈即刻擋下。
“你保護不了我的。”外面的腳步聲踢踢踏踏地越來越近,她把劍柄攥得更緊,低聲拒絕,“咱們不能躲了。”
阮二罵罵咧咧地帶着人沖進了旁邊的那個帳篷,馬焦躁地摩擦着地面,不時仰着頭發出幾聲嘶鳴。
“你聽我說。”鶴葶苈看向徐軻,輕聲吩咐,“若是我能跑得掉,那是最好。若是逃不脫,我會…”
徐軻當即便就啓唇想要阻止她,可那兩個字還是溢出了口。
自盡。
忽然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和江聘在一個冬夜的晚上談起的事。那天,燭火搖曳,把他因為微醺而帶了些緋色的臉映得格外俊美。
她問:阿聘,要是有一天,愛國和愛我有了沖突,你會怎麽選擇?
他答:我會選擇國家,但會和你一起死。
因為那是使命,而你是愛人。
當時聽江聘那樣認真地說起的時候,鶴葶苈便就覺得眼酸。可她從未想到過,有一天,真的會有這樣一份選擇擺在他們的面前。
她已經知道了江聘的選擇,那她的呢?
她寧願死去,也不想成為江聘的拖累。她不想看到他在城下痛苦抉擇的樣子,她會難過,會落淚。
血滴在地上,敵人的腳步聲就在幾步外沙沙作響,她都不會哭。可一想到江聘在馬上,紅着眼看她,卻還要哆嗦着唇下令攻城時的樣子…鼻尖喉頭又都酸澀得要命。
從沒有一次,心碎成這樣…
如果她一定要死,不該是由她最愛也最愛她的人無奈又痛苦地下令。不該的…
這樣未免太殘忍。
“徐軻。”鶴葶苈仰頭把淚憋回去,喚他的聲音有些啞,“你千萬不能讓我活着被他們捉去,絕不可以。”
“夫人放心…”總是笑着說男兒流血不流淚的人,現在還是得含着淚。短短四個字,被他咬的支離破碎。徐軻重重點頭,“将軍早就告誡過我們,寧可死,不為俘。”
阮二從旁邊的營帳出來,嘴裏的叫罵聲更大,看得出來心情有些糟糕。
“嗤。也不知躲到哪裏去了,娘的。”他手裏拿着短劍,一邊說一邊往布料上劃着,“這個,來人看看這個帳篷。”
刺啦一聲,身後黃色的帆布被割除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陽光從裂縫裏穿透過來,在地上形成了道細長的線。
他們來了。
“夫人,門口備了馬。您待會騎上,一路往河邊走。冒次險吧,這是逃出生天的唯一路徑了。”徐軻把腰間的劍解下來握在手上,沖她施了一禮。“屬下定全力抵擋,為您争取時間。”
鶴葶苈哽咽了一聲,開口承諾,“若是我活着,定會将你的父母奉為至親,養老送終。”
“将軍是好将軍,夫人是好夫人。徐軻能遇見您們,三生有幸。”
這是他們之間,最後的一次對話。
阮二的聲音已經到了門口,徐軻笑了下,揮舞獨臂用劍将門簾斬落。光線一下子沖進來,能看見空中飄舞着的細微的塵。
有三個人站在門口,見着他俱是一驚。随後便就聽着阮二嚣張的笑聲,“喲,都在呢。果真是來私會了…”
話音未落,劍便就落下。眨眼間,人頭落地。
血濺在鶴葶苈的臉上,溫熱。她來不及回頭再看身後一眼,全力跑出去,再用手上的斷劍隔斷拴着馬的粗繩,揚鞭駕馬。
馬通人性,絲毫沒拖她的後腿。一聲昂叫後便就載着她如離弦的箭一般飛馳了出去,風極速地刮過她的臉,有些疼。
身後的聲音都已經遠遠地被抛下,鶴葶苈想哭,卻哭不出來。她也不能哭,沒時間了,每一個呼吸間,都是生與死的距離。
有人騎着馬跟上來,鞭子的破空聲極為淩厲,聽得人心驚。
這說明…徐軻已經不在了吧。
鶴葶苈抖着唇,再次揚了鞭子。一人一馬,身後留下草葉灰塵無數。
她從沒跑得這樣快過,以前江聘陪着她,也是騎馬,卻只是晃悠悠地轉幾圈,為的是逗她高興。現在,卻是為了逃命。
她被晃得受不了,幾次要跌下來,只能咬着牙攥緊缰繩,盡力俯身貼向馬背。手被磨得出了血,被斷劍割破的傷口還隐隐作痛,大腿可能也早就血肉模糊…
可是…不能停。
前面就是那條河。鶴葶苈記得冰最厚的位置,心下一緊,毫未減速地沖過去。
到底是春天,冰怎麽可能經得住一人一馬全速通過。幾乎是馬每跑一步,底下的冰就會裂遠一丈。嘁哩喀喳的聲音像是踩在屍骨上的響聲,聲聲奪命。
馬的腳下打滑,卻也未停。身後的冰好像完全碎了,那些追她的人和馬落進河水裏,響聲巨大。
撲通。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就那麽一會兒,卻也像是過了一輩子。當她再次踏上地面的時候,回望,身後已是了無蹤影。
那塊最後支撐着她過來的冰也瓦解了,流動的河水悠悠蕩蕩。她瞧過去的時候,正好有條魚跳出來,金紅色的,很漂亮。
鶴葶苈不敢耽擱,轉身進入茂林之中,可是下一瞬卻是下意識地回頭。
對面的營寨忽的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