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 (5)
起了熊熊大火,借着風勢,沒一會便就點燃了整個駐地。
火紅的,舔舐着天空。
淚實在是忍不住了,鶴葶苈咬着唇,扶住旁邊一顆細細的樹,彎下腰哭出聲。
阿聘…
77、章七十七 ...
雙方軍力的差距實在懸殊。幾十萬對十幾萬, 一方是久經戰場洗禮的骁勇将士,一方是畏首畏尾的殘兵敗寇。高下立見。
上京城牆共七個門,黑壓壓的士兵像潮水一樣把京城圍得密不透風。新皇的守兵還在抵抗,可已經明顯看得出吃力之态, 攻破城門只是早晚之事。
刀劍的碰撞聲不絕于耳, 偶爾還會有利箭的破空聲傳來。木樁撞在城門上, 咚咚的響聲沉渾厚壯, 有人在帶頭含着號子,節奏明快而有力。
江聘跨在馬上,眯着眼看離在牆上迎風招展的旗幟。支離破碎,上面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寫着個大大的“夏”字。
他一年前離開時,城門前還是熱鬧繁華的,有小販在叫賣, 孩子在跑跳。可現在,全是屍骨與血跡。
一将功成萬骨枯, 一國能守枯萬骨。
他們踩着千千萬萬人的鮮血走到現在, 其中心酸艱險不必言說。
不過還好, 大功将成,勝利在望。
身邊又有一個士兵倒下,從馬上跌落,只來得及留下一聲慘叫。江聘旋轉纓槍擋下飛來的銀箭,他繃緊了下巴,拍馬上前。
城門已經被撞開了一條巴掌寬的縫隙, 雖然又很快被抵回來,裏面的景象還是露出來了一點。
刀劍淩亂,屍體橫陳。數不清的士兵在門的那一頭死撐,城門的空隙中露出了張驚恐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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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就在眼前。一時間,士氣大振。
守軍顯然陣腳大亂,慌亂之間,甚至有人從牆頭跌落。不停地有人在奔跑逃竄,有些甚至被将領當即下令斬殺。
可即便主将的怒吼聲震天,渙散的軍心仍舊難以聚攏。
這時候,己方的優勢便就更加明顯。江聘勾着唇笑,他掀着眼皮看牆上那個将領氣急敗壞、卻又帶着顯而易見驚慌的臉,沉聲命令加緊攻勢。
木樁撞擊城門的聲音更大。陽光燦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馬上就能成功了。只差一步,一小步。
如果…那個人不出現的話。
幾乎就是那麽一瞬間,混亂的戰場陡然安靜。一切都停止了,雙方出乎意料的默契。
城上的兵緊張地挽着弓看着城下,城下的兵攥緊着拳頭看着那個人。
明晃晃的龍袍,顏色絢爛得刺眼。臉上挂着恣意的笑,一邊嘴角勾起,眼裏的神色狠厲駭人。他穿的一點不馬虎,頭頂的旒珠晃動,閃爍着細碎的光。
右手裏是一把鋒利的短刃,左手則狠狠扣住了一個女子的脖子。
江聘的眼瞬時變得血紅,他咬着牙看着高高立于城牆上的新皇。腮上的肉因為緊繃而隆起,攥着槍的手指咯咯作響。
那顆本還對着勝利充滿期冀的心像是忽的被潑了盆冰水,寒的刺骨。他的喉頭緊了又緊,終是緩慢地将背後的弓箭解下來握在手中,臂用力,拉滿。
明晃晃地箭尖對準了那個人的眉心。手背青筋暴起,嘴唇抿成了道冷硬的直線。
而新皇呢,仍舊是那幅陰冷的樣子,笑容在臉上,卻只讓人覺得作嘔。他一點不覺得挾持一個女人有什麽可恥的,反倒怡然自得。
“江聘。”新皇又緊了緊手中的那截細白的頸,挑了眉看向他,“我們…談談。”
“你…把刀放下。”江聘眼盯着那個在他手下的女子,眉心擰起,唇瓣有些抖。他咽了口唾沫,強自鎮定着又說了一遍,“放下刀。”
那女子的頭發披散着,遮住了側臉,只留在外面一點細白的下巴,上面有些血污。穿着淡綠色的衣裳,看得出身形纖細,她在怕,肩膀有些瑟縮。
與他臨走前,鶴葶苈穿的那身衣裳幾乎一般無二。
這個認知讓江聘心慌。恐懼從腳底升起,轉眼間就将他吞噬了個遍。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再次抿了抿唇,穩住顫抖的手臂。
不能亂。至少,他不能亂。決不能。
“你放下弓。”新皇彎唇笑,手下用勁,刀子割破皮肉。那個女子叫了一聲,故意的似的,聲音有些大。
只是一聲,江聘聽了心裏卻是漏跳了一拍。他斂眉,思索了一瞬,緩緩放下弓。手指仍舊是緊握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牆上的那二人。
他的姑娘,和他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的姑娘,那聲音幾乎是刻入了骨子裏,他絕不會聽錯。那個女子,不是她。
可是,江聘還是配合着,頓了下,揚聲問他,“瞿逐,你欲何為?”
新皇大名為瞿逐,從他登基以來,已是許久為從人的口中這樣被叫出過。還是在如此多人的面前,以一種類似于輕屑的語氣。
他有些惱怒,收了笑,怒目瞪視于他,“孤向來聽聞你愛惜妻子,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今日,你妻子在我手中,孤可以給你個機會。即刻收兵,從此東西二國而治,互不相幹。”
底下一片嘩然,有情緒激昂的甚至當即跪下向江聘請命,“将軍,萬萬不可啊!”呼吸間,跪倒了黑壓壓一片。
士兵們的臉上有污漬,眼中含淚。
江聘挺直腰背于馬上,未曾垂眸。
“你仔細思量,這并非壞事。”見他不為所動,新皇咬咬牙,再次開口,“只要殺了瞿景,從此你便可立地為王。愛妻也會到身邊,以後便是無盡的好日子。何苦在這裏拼死拼活,為他人争功賣命?”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若是今日事成,我是死,你也未必好過。”新皇仍未停歇,一字一句念得重重,“妻子被人侮辱致死,而你呢?別想着好日子了,無非是狡兔死,走狗烹!”
江聘咧着嘴,偏過頭輕笑了下。随即又面向他,歪着頭問,“你如何證明那是我的妻子?”
新皇眯眼,鋒利的刀尖劃過那女子的側臉。輕輕的,割破了層皮兒,冒出些血珠。
那女子顫着聲音看向江聘,黑發擋住了神情,嗓音與鶴葶苈幾乎別無二致。
“阿聘…救我。”
話音在風中飄散,幾乎聽不見,可又是那麽清晰地傳進來每個人的耳朵裏。
幾乎是尾音落下的一瞬,便就有個騎兵拍馬趕過來,高聲喚着,“将軍,西城門已破!”
新皇的神色瞬時變得猙獰,他手下使力,女子的哀叫聲更大。她又喚了遍,“阿聘,救我。”
怎樣抉擇呢?這個問題,讓所有人揪緊了心。
有的士兵甚至當下便就哭出聲來,跪在地上,淚從指縫溢出,灑在泥土之上。
江聘竟是忽的彎唇,他慢慢再将弓舉起來,上面放上三支羽箭,對準牆上的那個黃袍男子。他扭了扭脖子,骨節摩擦着發出聲脆響。
“江聘…你做什麽?”新皇變得驚恐,他不再挾持那個女子,而是疾步往後退着。再然後,欲要奪門而出。
三聲破空聲響起,再回過神來,他已是被釘在了城牆上的木門之上。
已一種極為屈辱的姿勢,雙臂被穿透,頭頂上的玉冠也被釘死。他想轉頭,可是無法動作,疼痛讓他臉色發白。
牆上的士兵驚呼,可沒人再去管他,只是慌不擇路地奔逃。一個個的人從狼狽的新皇身邊跑過,沒人看他一眼,這讓向來高高在上的新皇覺得惱怒與羞憤。
江聘把弓扔在地上,銀槍揮舞,一聲令下,“開城門!”
沒人再抵抗,吱呀一聲,門軸轉動,朱紅色的大門緩緩開啓。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一年來的辛酸悲苦,融在這一聲木頭摩擦的響動中。
新皇終是再受不住,慘叫一聲,兩眼翻白昏死過去。
城下的士兵振臂高呼,揚聲笑着騎馬入內。有人過來問江聘,還是滿面的後怕,“将軍,夫人還在,您剛才怎麽舍得下手?”
“那不是夫人。”江聘挑眉笑,緩緩舒出一口氣,“我的夫人,絕不會讓我這樣為難。她不會在這樣的關頭,說讓我救她。她只會說,‘江聘,別管我。’”
他的葶寶就是這樣的,從來都是。所以,他那樣愛她,毫無保留。
有人跑到城牆上,高聲叫着江聘,“将軍,這女子不是夫人!”
瞬間,士兵更是沸騰,歡呼,雀躍。江聘露齒笑着,鞭子揮揚,想要策馬進城。
忽的,又一士兵過來,面色沉重。
他說,“将軍,營地…失火了。”
鴉雀無聲。
夜晚,沒有月。明明已經是春日了,風還是刺骨。吹得人心都疼了
無數的火把在燃燒着,把營地照得如同白晝。不過也算不上是營地了,一片灰燼罷了,草木不生。
風吹過來,卷起地上細碎的塵土,吹到江聘戰袍的下擺上。粘了上面的血液,污濁一片。
他還穿着那身铠甲,站在那,背影挺拔得像是一座山。卻又像是一顆即将枯萎的松,離得老遠,就能感受到渾身散發的悲涼之氣。
沒有了一點生機,只有死寂。眼神冷冽,唇色蒼白,那把銀槍未曾離過手心。
江聘繞着營地找了不知多久,一圈又一圈,他連附近的每一棵樹都找了,可就是找不見她。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固執得不肯去翻找那些灰燼下的人。
他不信他的姑娘會離開他。一聲不響的,就那麽走了。
她心那麽軟,不會這樣的。江聘閉了閉眼,再睜開,眨去裏面的幹澀。
有人過來,彎身喚他,“将軍。”
江聘擰眉,“說。”
這聲音沙啞又幹澀,像是老舊的木樓梯被踩上,聽得有些滲人。
“我們搜查了營地,發現了…”那人停了下,躊躇着,還是繼續說了下去,“一百零一具屍體。”
一百零一…意味着什麽?
江聘猛地側頭看他,雙眸赤紅,“再敢跟小爺講這些狗屁東西,信不信小爺立時斬了你!”
所有人都被他吓住,瞿景皺皺眉,擡步走過來,眼中有淚。他哽咽了下,低聲喚他,“哥,是真的。我數過…”
“牽匹馬來。”江聘擡手打斷瞿景,示意不想再聽。他往河邊去走,拳頭在身側攥得緊緊,“我自己去找。”
“哥,你…”瞿景愣了下,追上去攔他,“你去哪裏找?”
“我自己的妻子,我最了解。”江聘一把推開他,翻身上馬,“我知道她該在哪裏…我肯定知道。”
他必須得去,要不然,他的葶寶該多冷。
那個嬌氣包,定是又會哭鼻子。不過哭起來也好看,嘤嘤嘤的,一邊掉眼淚一邊絮絮叨叨地罵他,聲音好聽得不行。就是…太讓人心疼了。
這次找到她,得怎麽哄才能讓她少哭一會呢?
江聘駕着馬往河的下游飛馳,夜風冷冷地吹過,把他凍得清醒了些。可心裏還是亂糟糟的,耳邊全是她一聲聲叫他的聲音,阿聘…阿聘…
“駕!”他舔了舔幹燥的唇,流了血,有些刺痛。馬更快地飛奔而去,順着蜿蜒的河道一路向下。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周圍黑漆漆的,只有河水那裏有點點微弱的光。河面越發狹窄了,只剩下了三丈寬。江聘勒緊了缰繩,慢慢讓馬停下來。
也不知為什麽,心瞬間跳如擂鼓。他緩緩下馬,走到河邊,朝着對面望過去。
什麽也看不見。可江聘的心中還是有一種感覺,就在這裏了。
那種呼吸突然急促的感覺,腦子莫名的興奮…就在這裏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只是好像有個聲音告訴他,他的姑娘在不遠處等着他。等他去接。
不遠處,瞿景騎着馬帶人趕到,看着站在河邊的江聘顯然吃了一驚。他下去,拽住想要踏上冰面的江聘,有些急,“哥,你這是做什麽?”
“找她啊。”江聘有些煩躁,他伸出腳踩上薄冰,咔嚓一聲,便就碎了。
“哥,太危險了,你別這樣。”瞿景快要急哭了,他死命地拽着江聘的袖子,往後扯他,“我去找,我去找嫂子。你別沖動,快回來。”
他的力道太大,語氣急迫,江聘懵了一下,忽的緩回神來,有些想笑。“你以為我要跳河?”
瞿景呆住,嗫嚅了兩下嘴唇,還沒說話便又被打斷,“你放心,我不能死。孩子還那麽小,我怎麽也得把他倆拉扯大啊。”
江聘把圍着他的人都推開,重重用腳踏破冰面,“而且,你嫂子她肯定還活着。”
“不管她是生是死,我必須得去找。”他把铠甲脫下來,展了展臂,看向瞿景,“我是她的丈夫,這是我的責任。愛的責任。”
瞿景瞧着他,輕輕點頭,忽的又想起了些什麽,有些急,“我剛才突然想起來,靠近營地那裏的冰面有些地方是破的。這是不是說明,嫂子可能是踩着冰去了河的那邊?”
“我也是這樣想,所以我要去對面看一看才會放心。”江聘脫掉鞋襪,赤着腳踩在河邊的濕地上,低聲回他,“她肯定會順着河流往下走,那邊叢林茂密,按她的腳力,估計也就到這附近了。”
“哥,我陪你一起去。”瞿景有些激動,他急匆匆地褪去衣物,想要往那邊走。
“你別去,她哭起來該不好意思了。”江聘擺擺手,撲通一聲跳進河裏,“再說了,你受不住。”
河水陰寒刺骨,下一刻就凍得他臉色刷白。江聘潛進去,用手撥開碎冰,飛快地往前劃着。他的頭發濕黏黏的,覆在額上,很狼狽。
瞿景蹲下來,摸了摸河水,倒吸了口涼氣。
他聽見了江聘說的最後一句話,很小聲的,“那是我的姑娘啊。”
78、章七十八 ...
或許, 當愛到濃時,真的會心意相通。
也或許,是上天眷顧,實在舍不得讓他們歷經太多苦難。
當江聘上了岸後, 一眼便就看到了那個蜷在樹下的姑娘。沒有任何的波折和找尋, 只是擡眸, 便就瞧到了她。
就像是那年的春天, 他從森寒的湖水中探出頭。她就在那,安靜的,讓人的心都在不知不覺中就成了汪暖融的水兒。
江聘想,他好像愛上了春天。
盡管春寒料峭,盡管水能将他凍得牙齒打顫。可那是個,合該戀愛的季節。
怎麽形容那一刻的感覺呢,或許是久旱逢甘霖, 沙漠中的行人遇到了能救他一命的泉水。又或者是,缺了一角的心又長上了。
以一種他能清晰地感知得到的速度, 緩慢地, 一點點的地愈合。
風吹過耳邊, 有一點點的聲音。他站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艱澀地朝她的方向移動。腳踩在還沒全綠的草地上,細碎的沙沙聲,偶爾有蟲鳴。
可又好像是什麽都聽不見了,只有心在胸腔中猛烈地跳動着。萬籁俱寂,光在她的身上。圍繞着那個姑娘, 還有她背靠着的那顆柳樹,緩慢地流轉。
萬千光華。
江聘近乎貪婪地看着她的身影,舍不得将眼睛離開哪怕一下。他終于又找到了自己的心魂,原來它一直在她的身上。
又活過來了。還好,他最珍愛的寶貝,沒有丢。
鶴葶苈也察覺到了些什麽,她擡了手揉揉眼睛,扭過頭去。再然後,唇慢慢啓開,又閉上,鼻子皺了皺。
江聘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前,他想伸手去抱住她,可又不敢。他渾身都已經濕透了,冰冷的水順着黏成一縷的發滑下來,落在他□□的腳面上。
會感到寒冷嗎?有些吧,可心卻是熱的,熱的發燙。還有些癢,被她輕柔發絲劃擦過臉頰時的癢,牽着心,鼻尖還有着淡淡的香氣。
“阿聘呀…”鶴葶苈手撫着粗糙的樹幹,吃力地站起來。她不敢往前去,就抱着臂,立在寒風裏,咬着唇喚他的名字,“是你吧?”
綠色的衣裳已經髒的不像話了,還有被樹枝刮破的地方,露出裏面白色的棉絮。小臉也髒兮兮的,大大的眼睛卻依舊明亮,水汽氤氲。
“你別哭。”江聘彎唇笑起來,他揮了揮臂,又假裝頹喪地放下,耷拉着眼角,“我現在抱不到你。”
“阿聘呀…”鶴葶苈的嘴唇蠕動着,又喚了他一聲。她也不動,就站在那裏靜靜地和他對視,面上有驚喜,又感動,更多的則是不敢置信。
江聘拉着長聲應她,幹裂的嘴角大大地咧起,唇上有血珠冒出來。他的手上也有血痂,撥開冰面時被劃到的,凍得紅腫。
“我好想你啊…”姑娘的眼淚忍了又忍,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又動,終是撲了上去。她胡亂地用臉頰蹭着江聘胸前被浸濕的衣,手臂将他的腰環的緊緊。
“我以為,你找不到我了…”鶴葶苈踮着腳,吻去他唇角的血,輕聲嗚咽,“可我又覺得,你不會放棄我的,我得等着你。”
“我當然不會放棄你,你是我的心尖肉啊。”江聘嘆了口氣,松松地用臂抱了下她,再伸手去揉她的發,如平常一樣的溫柔寵溺。
他翹着她的眼睛,低低地笑,“我也覺得,你舍不得就這樣離開的。留我獨自将兩個孩子拉扯大,過這樣漫長孤寂的一生。因為…我們的葶寶最會疼人了。”
鶴葶苈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她擡手,抹去江聘眼角處的淚,再輕輕牽住他的手。冰涼的,被泡得有些皺,卻依舊厚實,給她最好的安全感。
她怕他會疼,用的力道很輕。可即便只是拉住指尖,就足夠了。
足夠幸福。尤其在經歷了這樣痛苦的離別後,就更加會珍惜。
江聘側頭,晃晃手臂,“葶寶,咱們回家吧。”
“好…”這聲音太好聽,這話語太動聽,鶴葶苈鼻尖酸了酸,擡臉揚着笑答他。“今個太晚了,明個我給你做好吃的。栗子餅好不好?”
“好…”這次,鼻酸的換成了他。
辛苦了那麽久,拼搏了那麽久。到頭來,勝利的號角也比不過那兩個看似輕飄飄的字,回家。
是啊,不就是為了,有個安穩的家嗎?
不要轟轟烈烈,最盼細水長流。
在你疲憊的時候,心酸的時候,有個人站出來,一個抱抱就能給你無限的溫暖。從她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讓人覺得甜蜜。這該多好。
她說:我給你做栗子餅吧?
你答:好。
人生,便就足夠幸福了啊。
回去的時候,江聘怕他的姑娘體弱,沾水了着涼會生病,便就讓她跨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駕着她往對岸去走。
冰已經在來時被清得幹淨了,他便就空出手來,握着她的腳,放在胸前。
鶴葶苈安靜地坐在他的肩上,解開外衣的扣子,護住他的頭。河水有多涼,她感受得到。江聘身體不時的顫抖,她也感受得到。
心疼,心酸,舍不得。可她也知道,現在她能做的最好的,便就是乖順地配合他,讓他少受一些累。
到了這個地段,河面窄多了,也不算太深。江聘個子高,站在河底,水堪堪末過他的胸口。旁邊有許多的士兵也下了水,護在他身邊幫扶着。
可即便如此,每一步都還是走得分外艱難。
他的臉頰太冰了,鶴葶苈就往手心裏呼上一口熱氣,再放在他的臉上給他捂着。
江聘喘着粗氣,卻還是在笑,低聲誇贊她,“我們家的葶寶啊,最暖了。”
士兵們也笑起來,善意地哄笑着,說主将又在炫耀了。都是些年紀輕輕的小夥子,笑起來的聲音爽朗,趁得夜色都溫暖了許多。
他們七嘴八舌地說着,說她不見的時候,主将有多急。臉色冰得吓人,一個時辰而已,便就起了滿嘴的水泡。他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麽一存一寸地親自去找。
連冬眠未醒的蛇都抓出了三條,可就是找不見她。主将眼中含着淚,仰着頭強忍着沒落下,可誰都看得出來,他心裏在滴血。
從來都是無所畏懼的将軍,戰場上刀光劍雨都面不改色。可卻在傍晚的時候,背着夕陽,蹲在灰燼中,把頭埋進膝裏,默默地哭。
江聘平日裏和士兵都是好相處的樣子,說說笑笑的,從不擺架子。這些大小夥子們高興得不行,嘴就快了起來,江聘訓斥了幾句,卻也沒人聽他的。
鶴葶苈緊緊抱着他,安撫地拍他的肩,靜靜地聽着,淺淺地笑。
可是還好,他沒有放棄。再怎麽樣的艱險,再怎麽樣的希望渺茫,都不肯放棄。
所以,來日仍舊可期。
河岸已經不遠了,能看見瞿景激動的臉,數不清的火把把黑夜映得如同白晝。所有人都在歡呼着,像是那日她去達城時一樣,熱鬧得不行。
他們在喊,“賀夫人回家!”
江聘跟着笑起來,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側臉親了親她的手指,聲音輕不可聞。鶴葶苈聽見了,他在說,“真好。”
水中,有個年輕的士兵沒忍住,落了淚。他嗫嚅着嘴唇,瞧着旁邊的他們緊緊靠在一起的身子,輕輕地嘆,“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麽?”有人耐不住性子,戳他的胳膊問下文。
“我就知道…夫人肯定還在哪裏等着将軍的。”那個士兵羞澀地笑起來,呼出的氣成了白色的霧,“他們合該在一起的,他們在一起,景色那麽美。”
是啊,将軍和夫人,就是該在一起的。若是分離,上蒼都不讓。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相互對視笑起來的時候,那麽美。
鶴葶苈俯身,靠在江聘的耳邊,用她特有的、他最愛的音調,慢悠悠地念那句話給他聽。“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複何求?”
脆生生,像是夜裏的黃莺。尾音習慣性地挑高,婉轉嬌俏。
“不求…我什麽也不求。”江聘彎着眉眼,将她的腿摟得更緊,“你在了,我還求什麽。我的葶寶,就是我的畢生所求。”
從河的這頭到河的那頭,好像就那麽近,可走起來,又是那樣遠。江聘将她舉起來,送她到了岸邊,自己再慢慢爬上去。
他手腳都僵了,走這麽遠,就是強撐着一口氣。見她終于安全了,這口氣便也就松了,再怎麽也提不上來。
鶴葶苈哭着拉他上岸,把早就準備好的棉衣給他披上,踮着腳搓他的臉,想給他一點溫度。
江聘的臉色都成了青白,嘴唇顫抖着,眼睛裏是火把的暖融顏色,盛滿的都是她。可還是在笑,很輕松的,笑得極為歡欣。
“你要不要親親我?”江聘把棉衣領子拉起來,抱她進懷裏,在狹小的空間裏跟他咬耳朵,“只一下我便就滿足了。”
棉衣很厚,把外面的冷意都擋住了。他的臉頰近在咫尺,呼出的氣溫熱的,有些粗重,噴灑在她的面上。外面好安靜,好安靜。
鶴葶苈瞧着他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太近了,近到她能感受到江聘睫毛蹭在她側臉上的麻癢感,酥酥的,心裏好舒服。
他還在求着,小孩子讨糖吃一樣。語調因為寒冷而有些抖,臂靠在她的肩旁,偶爾還會打個哆嗦。“葶寶…”
鶴葶苈笑起來,伸手捧住他的臉,用唇含住他的。濕熱的舌慢慢德拂過他幹燥的唇瓣,再往裏深入,輕輕舔過他的牙齒。
呼吸相接,口舌交纏。她貼的更緊,吻得更深。
江聘覺得他有些醉,暈暈的,像是踩在雲端。只聽得到她附在他耳邊,輕柔說出的那句話,“阿聘乖。”
以前在家裏時,她把孩子抱在懷裏哄,說的也是這樣的話。
江聘聽了,更醉了。
他們是騎馬回的上京城,和以前一樣的是,這次還是他在後,她在前。不同的是,原來是她靠在他的懷裏,這次是他伏在她的背上。
江聘太累了,棉衣暖融融的,抱着的姑娘香噴噴的,他暈暈的,就要睡了。
鶴葶苈不讓,怕他晚上會發燒,就磨他,讓他陪自己說會話。
江聘眼皮都要黏在一起了,可他從來都不知道該怎麽拒絕他的姑娘。人家撒個嬌,他就連北都找不到了。現在鶴葶苈軟磨硬泡的,他就更不知所措。
“葶寶,我給你唱歌吧。”江聘抱着她的腰,頭枕在她的肩窩裏,哼哼呀呀,“唱我最喜歡的那首。”
“好。”鶴葶苈笑,柔聲應。
他也咧着嘴樂,清了清嗓子,小聲地哼哼。
調子飛到了天邊,可落在了姑娘的耳裏,卻是意外的好聽。
79、章七十九 ...
江聘到底還是生病了, 回去就發了燒。燒得臉頰通紅,嘴唇蒼白,委委屈屈地蜷在被子裏,像是可憐巴巴的小羊羔。
将軍府在一年前他們離開時就被新皇一把火給燒了, 這次他們便就直接住進了宮裏。反正…現在這皇宮也改了姓。
江小爺就算噴嚏打的連天, 在姑娘面前的矯情勁兒還是絲毫未減。哼哼呀呀的, 沒一會就要喚一句葶寶, 沒人理就要不高興。
手把被子拍得啪啪響,一個不遂心就要翻白眼兒。
男人啊,在喝醉了酒和生病的時候,最能作。明明再多的風吹雨打都經歷過了,大風大浪都挺過來了,卻又變成了個小孩子。
姑娘能怎麽辦呢,只得笑盈盈地過去安撫。好話兒說了一大堆, 溫柔地哄啊哄,直到他又高興起來, 願意安靜地睡了。
畢竟…再鬧騰也是自己家的不是。再看這現在病怏怏的一副禁不起風吹的樣兒, 她不寵着誰寵?
鶴葶苈倒是沒什麽事, 上岸後趁着熱喝了碗姜湯,走了一路連咳都沒咳一聲,健康活潑得不行。等回了暖後,還是臉蛋紅撲撲的好看樣子,大眼睛水潤透亮。
她趁着江聘小睡的時候洗了個澡,頭發擦幹後随意地披在背上, 再換了件嶄新的櫻粉色長羅裙。系着珍珠白的腰帶,踩着奶白色小碎花的繡鞋,漂亮得像只蝴蝶兒。
屋裏的地龍燒得極旺,穿的這樣輕薄也不覺得寒冷。
她已經很久沒穿過這樣純粹的姑娘家的衣裳了,現在換上了,還有些不習慣。看着在腳邊轉啊轉的輕柔裙擺,鶴葶苈彎了眼睛,俯身去摸。
到底還是女兒家愛美的性子,喜歡這樣的裙子,最愛打扮。
鶴葶苈走到床邊去摸了摸江聘的額,再坐在旁邊的小矮凳上,托着腮望他。宮燈明亮,她怕他那個矯□□兒多的丈夫覺得刺眼,還特地給弄了層紗罩上。
燈光暖融融的,有些朦胧的美。一邊的架子上放了銀盆,鶴葶苈挽了袖子站起來給他洗帕子,涼涼的覆在額上,退燒。
她半彎着腰,頭發從肩側傾斜下來,柔順的一條黑色錦緞。側臉溫婉柔美,唇角抿了抿,隐隐約約一個小酒窩兒。眉毛彎彎的,睫毛長長,恬靜的樣子。
水聲細微,鶴葶苈把帕子擰幹,再側頭時,就對上了床上人的眼睛。她吓了一跳,含羞帶怒地嗔他,“醒了也不說話,我以為你還睡着。”
江聘就輕輕地笑,眼睛離不開她的臉。他一點也不想在自己家姑娘的面前裝堅強,就愛借着生病的借口撒嬌耍無賴。
男人也是會撒嬌的,這一點也不違和。而在愛人的眼中,只覺得無奈和可愛。
他躺在錦被裏,額上蓋着白帕,臉色憔悴蒼白。和平時頂天立地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一點也不像,讓人覺得好心疼,想過去親親抱抱。
給他呼呼痛,說一說好聽的甜蜜的話兒,逗他笑。
鶴葶苈坐在他的手邊,把新的涼帕子換上去,捏捏他的臉。看他皺眉的樣子,又笑起來,握着他的手放在腿上,輕輕玩弄他的手指。
“阿聘還難受嗎?”姑娘問得很輕柔,用指頭把他因為翻動而皺起的領口抹平,“餓不餓,渴不渴?”
“我們葶寶真好看啊。”江聘搖搖頭,笑容咧得更大,指尖摩挲她的手背。他沒說夠,又重複了一遍,“真好看。”
“嗯,阿聘也俊。”鶴葶苈跟着他笑,起身倒了杯水給他喝。茉莉花兒的,她喜歡,他便也就跟着喜歡上了。聞起來,很甜。
江聘被她扶着半撐起身子,抿了口,還不忘沖着她樂,“我明天帶你去買簪子和墜子好不好?你好久都沒添置這些了,以前最愛這些花裏胡哨的小東西。”
江小爺給燒糊塗了,管姑娘家的小物件叫花裏胡哨。
鶴葶苈彎彎眼睛,也不跟他計較,再小心地侍候他躺下。把被角掖好,用手帕擦去他嘴角的一點水漬,聲音甜甜。
“咱明個不去,你好好養病,回達城再買。你得舍得給我花錢,買下一條街的水粉鋪子才好。”
江聘困意上來些,也沒聽她在說什麽,就眯着眼睛一個勁地應好。
“買,葶寶要什麽都給買…”
“傻阿聘。”姑娘捂着唇,低頭親了下他的臉,悄悄地笑出聲。
江聘大部分時候還是挺安分的,鶴葶苈給他擦臉擦手,他也很配合,偶爾哼哼兩聲,也不躲避。睡着了也不踹被子,微張着嘴的可愛樣子很讨人喜歡。
只是一到有點精神了,就愛作鬧了起來。姑娘喂給他飯也不吃,說沒油水。給他藥也不喝,說太苦。平時也是個挺省心的性子啊,現在的事兒卻是出奇的多。
愛吃肉,鶴葶苈也寵着,給他做了點雞絲粥,沒放多少葷腥,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