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下雪了
田野暗巷下雪了
歲末的農村終于有了人氣,外出務工的夫妻們和在外求學的孩子們都回來了,村裏留守的老頭們終于有機會串門了,村頭聚一起老太們的八卦也從陳年舊事更新到今年回來的哪家女人跟人跑了,哪家男人養小三了,賭得妻離子散了……平時了無生氣的村子,現在家家戶戶都升起了炊煙。
尤學增父母也是前兩天才從南邊趕回來,他爸到家後幾乎沒怎麽呆在家裏,每天不是去張三家看打牌,便是到李四家擲骰子,他母親回到家就沒閑着,收拾院子,翻鋤菜地,又去田裏忙活,冬季地裏的活少,但也要預備着,為來年準備。
尤學增幾次要陪母親一起去,他母親便推阻着讓他回去學習。
“你就一心好好學習,将來有本事了不要和你爸媽一樣吃苦。”尤母總是懷有最質樸的想法。
“就算是考上好大學,也不能保證以後找工作就好找。”
“那也比我們強,坐辦公室能跟在外面幹體力活一樣爹媽沒本事,你自己要争氣!”尤母邊說,手裏沒停。
尤學增看着荒蕪的泥地,陷入沉默,糾結許久還是開口:“我争氣!上次別人推我做舍長,我還沒開口,你就一口給我回絕了!你要我怎麽争氣”
尤母停手,詫異地看了眼兒子,“我那是為你好!你當舍長不耽誤你學習嗎你是學生就好好學習,其他的,等你上了大學,上了社會再說。”
“冬颀當沒當舍長,都考了班級第四,怎麽影響學習了?”
“你跟他們能比嗎他們是什麽家庭他們城裏的小孩心思活絡,你就老老實實學你的習……”尤母語氣愈發不耐煩,尤學增也沒耐心再聽,只是望向遠處村頭的柏油馬路。
一面激勵他争氣,一面否定他能力,尤學增只覺得一口氣郁結在胸口,下不去,上不來,轉頭往回走。
“這小孩,真不體貼父母!”尤母看着兒子遠去的身影嘀咕道。
尤學增走着走着,不知不覺到了村子的橋上,便倚着橋邊的老柿子樹放空,不知過了多久,一雙白色板鞋出現在尤學增視線裏,尤學增擡頭一看,一張熟悉又陌生的笑臉。
“真是你啊,好久不見。”女孩大咧咧笑着。
“是你,吳盼娣,好久不見。”尤學增立即站起身。
Advertisement
尤學增依稀記得,吳盼娣和他做了六年的小學同學,那時他們每天一起上下學,吳盼娣是個活潑的女生,經常拉着他在田裏追蝴蝶,抓螞蚱。自從尤學增初中開始住校後,就很少再看到她了。
再見面時,吳盼娣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紮着一個高馬尾,斜劉海別了幾個發夾,身上是一件黑白條紋的羽絨服,尤學增注意到這件羽絨服看着很新,但已經有些癟了。
“你現在在哪裏念書”
“淮職。”
尤學增只知道那是一個中專,基本上都是高中沒有得念的人才會去的學校。
“我聽說你在鹽陽啊!”
尤學增點點頭,他發現盼娣嘴角上揚着,但眼尾卻紋絲不動,“真羨慕你,學霸!”盼娣用腳踢飛一塊腳邊的碎石。
尤學增想不出話回應,只是尴尬地笑了笑,盼娣從背包口袋裏掏出一包小盒子,在手上啪得倒出一根,遞給尤學增,“你抽煙嗎”
尤學增震驚地看着盼娣的這一系列動作,他雖心中清楚同學中也有人,譬如劉濟也會抽煙,但眼前這個女生如此熟練,他是怎麽也沒想到,記憶中笑容單純的女孩子已經這樣陌生了,尤學增擺了擺手,拒絕了。
“這個跟一般的煙不是一個味,這是薄荷味的煙,很好抽的。”盼娣也不再客氣,掏出打火機刷得點上,叼在嘴裏猛吸了幾口,吐出一片煙霧缭繞。
“你打算以後幹什麽工作”
“還沒決定,我有幾個同學跟我說南邊廣州那裏賺錢門路多,等過了年,我就和他們一起去看看。”盼娣語氣輕松。
“你不是還沒成年嗎”
“瞧你那呆樣,學霸你學傻了啊!年滿16周歲就可以外出工作啦,過完年我剛好就滿16了。”盼娣嗤笑一聲,眼光閃爍。
尤學增剛想說話,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騎着自行車,一個漂移停在兩人面前,揚起一陣塵土。
“吳盼娣,你又在偷偷抽煙!我回去告訴爸媽!”
“呵!吳乾宸,你去告,你看我怕不怕!你告那我也把你偷爸媽錢的事情抖摟出來。”盼娣沒了剛剛的和煦,語氣強硬。
“切,媽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訓我呢,再說,我爸媽的錢就是我的錢,你有什麽資格說我。”總角之年的男孩說出的話倒十分市儈,絲毫沒有孩童的純真。
“你!”盼娣舉起手就要打,男孩立刻腳蹬踏板,一溜煙遠去了。
“家裏才給他買的新自行車,才幾天,給他造的!”盼娣看着遠去的弟弟,埋怨着。
“你弟弟長大不少。”
“是,越大越讨人嫌。”盼娣吐槽完,又收起愠怒對尤學增笑了笑。
“我得早點趕回去,不然那小子不知道得添油加醋說出什麽話。”
“好的,”尤學增看着盼娣走遠了幾步,開口叫住她,“盼娣,去廣州打工一路順風,注意安全。”
吳盼娣莞爾一笑,“知道了,學霸你也要考個好大學啊!”
尤學增就站在柿子樹下,看着盼娣的身影越來越小,消失在絢麗的夕陽晚霞裏。他感覺心中有波浪在翻湧,環視四周熟悉的村子,它日漸凋敝,像是鏽跡斑斑的鳥籠,攀附盤繞的綠叢要壓垮它最後一絲韌性,鳥籠要塌了,鳥兒該飛走了。
步行街的小鋪面占滿了大半個人行道,也導致了人群擁擠,熱鬧喧鬧,正因為如此,即使是胡同裏的店鋪,也常有人光顧,不過比起客人,更常光顧這裏的是無所事事的“混子”們。
“看!”劉濟像掏寶貝一樣掏出一個玩意給李群看。
“這什麽手機”
“三星Galaxy 。”
“跟夏珩的iPhone哪個牛一點啊”
“差不多吧,我這個手機屏比他大。”劉濟來回擺弄着。
“很貴吧。”李群豔羨不已。
“別人送我的。”劉濟說着點來手機屏幕,當着李群的面開始操作。
顯擺完手機,劉濟要帶着李群去網吧上網,李群犯了難,畢竟按道理自己是沒法進網吧的,連機子都開不了。
“哎呦,吶給你,”劉濟掏出兩張身份證,遞了一張給李群“那網吧網管我熟,到時候說兩句也就糊弄過去了,我的人脈你不相信!”
果然不出劉濟所料,網管也沒多看,刷了一下身份證就給他兩開了兩臺機子,網吧在巷子的犄角旮旯裏,來這裏大多都是和劉濟李群一般年紀的,整個室內滿是煙味和隐隐的黴味,劉濟自然習以為常,李群倒是些許不适,不過很快就因為游戲的刺激而抛諸腦後。
不知打了多久,李群看向窗外,隐隐天黑了,邊打算回家。
“哎呦,才打幾把,今晚包夜!”
“我爸媽在家。”李群為難。
“手機給你,你打電話回去,就說在同學家過夜。”
李群看着遞來的手機,又看了看屏幕上開着的游戲界面,猶豫片刻,接過手機,撥通號碼。
“喂,媽,我今晚想在同學家過夜。”
“哪個同學”
“劉濟...”李群屏氣。
“呃...這次呆就呆吧,別給人家添麻煩。”
“好的,媽,我挂了啊。”李群興奮地挂了電話,又坐回去,“開開開!”
兩個人就這樣點了兩桶泡面,又玩了不知多久,李群眼皮愈發沉重,頭也如敲木魚一般點啊點,終于扛不住,蜷在椅子上睡着了,劉濟看李群睡了,也熬不動,趴在桌上眯了眯,淩晨的網吧有癱睡的,也有依然興致高昂打着游戲的,時不時還要喊出幾聲,在這嘈雜的環境裏,一個身影從劉李兩人身後略過。
“啊!我的手機呢”
一聲刺耳的叫喚驚醒了李群,他睡眼惺忪,睜着通紅的眼睛問劉濟,“咋了”
“手機被偷了!”
李群也一下子醒了六七分,“啊你再找找。”
劉濟四處摸索,又跑了一趟廁所,最後确定是被偷了。
“那大概是被偷了,估計小偷也早離開了。”
劉濟氣得捶桌子,嘴裏罵罵咧咧。
“罷了罷了,反正是別人送的。”李群安慰着劉濟。
“這...”劉濟一時啞聲,他吹牛是別人送的,其實是跟別人借來耍兩天的,今天是要還回去的,但也難開口跟李群解釋。
“你身上有錢嗎”劉濟問李群。
“幾十塊,咋了”
“這...”劉濟依然難以開口。
“咋了,你說啊!”
“這手機是我跟別人借的,今天要還回去。”劉濟一狠心坦白了。
“啊那咋辦!”
兩人正犯難,門簾被撥開,幾個男生走了進來,劉濟看到立刻躲在李群身後,真是禍不單行,其中一個男生看到劉濟,立刻招手,“哎!劉濟,你今天也來這。”
劉濟見逃不掉,只能硬着頭皮打招呼。
“這是你同學”男生問。
“這是李群,這是朱偉,二中的扛把子。”劉濟介紹着。
李群朱偉兩人打完招呼,朱偉又回過頭問李群,“我那個三星手機你啥時候還我”
劉濟面如土色,支支吾吾說不出話,朱偉看臉色察覺出什麽,立刻質問:“弄壞了”
“沒壞沒壞。”劉濟立刻回答。
“不會丢了吧”朱偉見劉濟不反駁,張嘴就罵,“你TM什麽玩意,CNMD,你知道多少錢嗎”說話間,還要上手拉扯劉濟。
李群輕輕拽住朱偉,“偉哥,偉哥,別生氣。”
“賠錢!”
就在朱偉怒罵劉濟時,與朱偉同行的另一個男生走上前,他剃了寸頭,個子不高很精瘦,擡着三白眼問朱偉,“咋了那麽大聲。”
“焐哥,那小子把我手機弄丢了,我讓他賠錢。”
“哦吼,那賠錢吧。”丁焱焐推了推劉濟的肩膀。
劉濟依舊低頭不說話,李群環顧網吧的牆角,終于看到了希望,“我有個辦法可以找回手機。”
丁朱劉三人疑惑地看着李群,李群指了指牆角,“看,這裏有幾個監控,找網管看一下錄像就知道誰偷的了。”
于是一行人找到網管說是東西丢了要看監控錄像,網管自然不願意配合,不耐煩擺擺手,“東西丢了報警去。”劉濟就差跪下來求網管了,網管依然不松口。而其他人自然無所謂,甚至他們更願意劉濟賠錢。
“那好,我們報警,不過我跟他都是未成年,等會兒警察來了,少不了要問到,我們沒關系,網吧到時候會不會停業整頓說不準了!”李群盯着網管,丁焱焐,朱偉聽到這話對眼前這個看着糯糯的男生有了新的認識。
“對,我報警!”劉濟抓住這僅有的救命稻草。
網管猶豫了會,選擇息事寧人,讓他們看監控錄像,“你看到淩晨2-3點那個時間段。”李群回憶道。
終于在屏幕上看到一個男生,先是鬼鬼祟祟在劉李兩人旁邊站了會兒,然後迅速拿走手機出門了。
“那不是呂傑嗎”其中一個男生脫口而出,“剛剛還在步行街看到他在買東西吃。”
“走!”朱偉立刻奪門而出。
一行人分散開來,終于看到呂傑往一個全是賣手機的胡同裏去了,劉濟幾步追上去拽住了他,剛想說什麽,朱偉一記窩心腳直接把呂傑踹翻在地,劉濟還沒來得及反應,丁焱焐也上去給了兩腳,就連李群也氣不過補了一腳。
呂傑躺在地上嗚咽,朱偉直接上手搜,從褲子口袋裏找到了自己的手機,又罵了幾句髒話,丁焱焐蹲下,拽起呂傑的頭,一口唾沫吐呂傑臉上,“你TMD敢偷我兄弟東西,活膩了是吧,手這麽欠,啊”說完,點了一支煙,一口沒吸,直接怼在呂傑手心裏,呂傑疼得連連求饒。
“這次姑且饒你,下次見到我繞着走,聽到沒”
呂傑用力地點頭,丁焱焐松手起身,抖抖煙灰,拍了拍劉濟的肩膀,“你啊,下次當心點。”劉濟點頭。
“這才是鹽陽中學學霸該有的腦子,你什麽水平啊,垃圾!”丁焱焐看了看李群又轉頭吐槽劉濟。
等一行人離開後,劉濟才緩過神,之前他給自己搭建牛逼哄哄的形象,算是蕩然無存了。
“那就是丁焱焐啊!你之前不是說他是你大哥嗎怎麽感覺他好像不認識你。”
“我說過嗎”劉濟心虛。
“他是那群人裏最瘦最矮的,沒想到出手是最狠的。”李群嘆服。
“不然就是步行街扛把子了嘛,之前,我跟...”
“時候不早了,我得找個浴城洗把澡,去去身上的煙味。”李群不想再聽劉濟的“小說”,先行一步離開了。
劉濟看着李群遠去,再回憶今天丢臉的遭遇,氣不打一處來,想回頭找呂傑撒氣,剛剛都沒踹他,才走沒幾步,發現呂傑已經走出胡同了,身邊還多了幾個人,都是目露兇光,劉濟趕緊混進人群裏逃走了。
冬季的郊外沒了綠色的點綴,顯得更加空蕩寂寥,冬颀和父親弟弟每個人手裏提着東西往園裏走,沒幾步,在一塊石碑前停住了,冬父清了清地縫裏冒出的雜草,冬颀用布擦去墓碑上積攢的灰塵,冬碩搬來了燒紙用的鐵桶,三個人靜靜地幹着自己的事情。
“勰,我帶兒子們來看你了,又要過年了,給你送點壓歲錢。”冬父神色凝重,語氣平緩,點燃一捧黃紙扔進鐵桶裏,冬颀冬碩也跪在墓碑前磕頭,也拿着一摞摞的黃紙往桶裏放,不一會,火焰愈發熾熱,風卷起一些未燃盡的紙屑飄向空中,又在不高的空中焚燒殆盡,成為一股青煙,嗆鼻的氣味撲面而來,而冬颀冬碩似乎渾然不覺,冬颀盯着墓碑上的照片出了神,那是永遠停留在三十四歲的母親,那雙微笑的眼睛仿佛跨越時空,此刻依舊鮮活生動。
這樣呆呆看了不知多久,冬碩呼喊聲讓冬颀回過神,“哥,回家了!”
冬颀起身,跪太久讓他踉跄了一下,他輕撫母親的照片,“媽,春節快樂!”
冬颀還沒走出墓園,天空陰沉的雲終于壓不住了,化作雪花紛紛飄落,冬碩在不遠處也察覺到,回頭對他哥呼喊:“哥!下雪了!”
冬颀伸出手,試圖接下一片雪花,可手心的溫度讓雪花觸及的那瞬,便即刻化為水珠,流失于指縫。
這場雪,讓所有人都為之駐足,宅在家的夏珩,在田地裏踱步的尤學增,剛走出浴城頭發未幹的李群,和閨蜜街上閑逛的秦方好,在小區健身的丁澤言...仿佛這場雪掩蓋了這一年的過往,只留下白茫茫一片,每個人的心也随之平靜,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七年前。
冬颀捧着一年級第一學期拿到的幾張獎狀興高采烈地趕回家,推門便急不可耐地喊着媽媽,冬母笑着從客廳走出來,年幼的冬颀未發現母親眼角的淚痕,他十分自豪地對母親炫耀:“媽媽,你看,這是我的獎狀!”
冬母接過一張張翻看,連連誇贊冬颀。
“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差點把我獎狀弄濕了,”冬颀又四處打探,“爸爸呢”
“爸爸在陽臺。”冬颀順着陽臺的方向看去,冬父開着窗,點着一支煙望着雪。
“為什麽感覺爸爸不開心啊”冬颀瞪着圓圓的眼睛,小聲在耳邊問媽媽。
冬母望着單純的兒子,于心不忍,但在猶豫片刻後,還是笑着對兒子說:“媽媽生病了,爸爸擔心媽媽。”
“啊!什麽病啊!”冬颀立刻用小手捧着媽媽的臉。
“白血病。”
“治得好嘛”冬颀皺緊眉頭,把臉貼到媽媽臉上。
冬母親了小冬颀肉肉軟軟的臉頰,忍着淚,抱起兒子走進弟弟的房間。
“治得好。”林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