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郵件
郵件
1.
細雪缱绻。
街道的石板與屋瓦上都覆上了一片冷清的白茫。此時天色并不明晰，灰藍的底裏隐約才透出一點光來。
程意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指，推開咖啡廳的玻璃門，被門檐迎頭的雪砸了一臉。
“這麽早就來了，今天又要趕實驗？”
咖啡廳中暖氣充足，熱意氤氲着鋪在玻璃花窗上，模糊了黑冷的界限。程意撥去發頂的雪，多開了一盞咖啡廳昏黃的燈。
“哪有澈哥早呀？”程意擡起下巴，笑着攏了攏雪白的圍巾。她眼眸微轉，看向收銀臺旁笑意盈盈的老板，“我的拿鐵煮好了嗎？”
“剛煮好，我幫你打包。”林澈拿了杯套，卻看見程意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電腦放在玻璃桌上。他愣了一下，把咖啡放過去，問：“今天不帶走了？”
“我得把實驗設計改完，再去實驗室。”程意眼皮一撩，嘆了口氣說，“導有外地的項目，把幾個師弟師妹丢給我了，我連夜給他們改文章。”
“加油。”林澈憐愛地拍了拍她的肩，說，“我給你做個三明治帶上。實驗熬一天，飯又不知道怎麽吃。”
程意拖着下巴，懶懶應了一聲。
林澈去了後廚房，不大不小的咖啡廳又重新恢複了安靜。
窗外的雪下大了，簌簌打落在草木上。程意凍紅的指尖微壓在咖啡杯壁，眸光專注地落在屏幕文檔上，漂亮白皙的指節不斷敲敲打打，在注釋欄寫下詳細的備注。
她比對着文獻，動作一頓，又重新切回了剛剛的知網頁面。
師妹有篇文獻引錯了地方，但恰好和她最近在做的污泥處理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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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這篇文章講述了最新污泥處理工藝的發展進程，思路在一衆工藝講述中另辟蹊徑。
程意看着文章，一下覺得清晨的凜冽風雪也平和了起來。她有些激動地下載了pdf，看到本該附有完整數據的一章時，卻莫名出現了亂碼。
程意不死心，翻回去看在線閱讀模式，也顯示數據丢失。
怎麽回事？
程意重複刷新下載了幾次，pdf依舊沒有完整數據。她點開第一作者的主頁，順藤摸瓜在相應研究所後面找到了郵箱。
明淮序。
程意剛覺得名字眼熟，就看見知網信息頁裏寫着這人的本碩博學校，竟然也是南大。
指導老師那幾個程意都認識，說起來，還算是師兄。
問師兄要數據，有什麽麻煩不麻煩的。
程意于是在社交軟件上搜了搜郵件話術，心安理得地粘貼編輯了一封郵件。她還沒來得及檢查，手機就振了起來，指尖一抖，就這麽發過去了。
程意沒太在意郵件，總共也就是那些話術，不會出錯。她點開接聽，搭檔孟雪的聲音就從裏面傳出來：“意寶，我好崩潰。師弟師妹們用的幾個現配的指示劑過期了，顏色明顯不對。”
“我現在過來看看。”程意收好電腦和文件，匆匆交待幾句，便挂了電話。她擡眸，一眼撞見前臺早已打包好的三明治。
程意朝後廚探了探頭，漂亮的琥珀色眼眸彎起來，拎起紙袋道：“澈哥我走啦，明天想吃黃油面包。”
“快去吧，注意安全。”
“好哦。”
程意推開咖啡廳的門，幾乎感到細雪一瞬間湧了進來。
手邊的紙袋發出窸窣聲響，她踩進這一片淺薄的白裏，身上暖熱，已經不再畏懼冷意了。
*
到實驗樓時，程意發現道路兩旁的梧桐樹已經掉光了葉子。蒙蒙亮的天空帶着風雪，從黑枝丫的縫隙裏透出來。
程意刷卡上樓，正好迎上孟雪抱着文件袋從樓上下來。她看着這人急匆匆的樣子，眼眸裏帶起笑意：“怎麽啦？”
“昨天測的cod值有問題，和總氮總磷的趨勢很不一樣。我想下樓看看機器上還有沒有數據記錄。”孟雪有些無奈，道，“你就去了一天污泥廠，我就被這群弟弟妹妹搞得手忙腳亂。”
“樓下機器關機了，數據一直是不保留的。”程意聞言，漂亮的眼眉微微皺起。她思索片刻，問，“這是第幾次重做了？這個實驗目前好像還沒有成功過。”
“第三次了。”孟雪把手上的文件袋遞給程意，“你看看數據。師妹今早做的圖。”
“我帶回去分析。”程意換了實驗服，去實驗室轉了一圈，發現師弟師妹們除了配錯濃度之外，其他實驗部分還進行得意外順利。
但也沒有任何突破性的進展。
程意最近在做污泥處理新工藝的開發。整個課題組的實驗設計是程意寫的，導師也指導了定稿。但cod與總氮總磷作為污泥污水處理的最明顯指标，從實驗開始時就在數據亂竄。
開發新工藝講究的是環保與節能，高效利用一切實驗資源。可別提能效的提升了，目前實驗指标的測定就從來沒有成功過。
程意去實驗室做了兩組離心，吃了飯又回來等旋轉蒸餾。她拖着下巴在實驗臺前，看流動的水不斷滴落在透明玻璃瓶中。
程意很少有焦慮的時候，但這個課題方向遲遲沒有進展，心裏也久違地煩躁起來。
“意寶，”蒸餾到一半時，孟雪走進來拍了拍她的肩，“晚上去聽講座嗎？我看了看名單，有你最喜歡的楊悅教授。”
“楊悅教授這次講哪個方向？”程意終于從電腦上移開了目光，眸光一下亮了起來，“她幾點的講座？”
“下午四點半，趕得上。”孟雪說，“分子材料研究降解方向。這次不止楊悅教授，還有幾個研究所的師兄師姐會過來。明淮序師兄也在，聽說這幾年在裕城研究所，接手過兩個國家級水處理項目。”
程意一愣：“你說誰？”
“明淮序師兄呀。”孟雪笑起來，“你一貫不記得人的毛病，又犯了？本科期間他實習，在我們微生物實驗室當實驗員，好幾次我們配錯了試劑，都是找他幫忙的。”
程意頓住，垂了眼眸仔細想了想，才想起來本科做科創比賽時，實驗室裏确實是有一位好脾氣的師兄。
程意自從高中的那場車禍過後，大腦好像開啓了保護機制，閑碎的事情很少記得。她對這段記憶已經不太明晰了，只記得實驗室裏的白熾燈亮得晃眼，離心機和烘箱發出運作的聲響，盛夏潮濕悶熱的氣息順着梧桐茂盛的枝葉，占據了實驗室的玻璃窗。
剛曬幹泥巴被掏碎，明俊溫潤的師兄端着搪瓷盤，把各類配好的試劑放在試驗臺前。
程意無意間從蒸餾的水霧間擡頭，恰巧與明淮序對上了眸光，看到他白皙指腹沾染的污泥。而她手邊培養基被這走神一下打翻，轉身撞上院長從實驗室門口路過。
程意那時心中無措，明淮序卻上前一步擋在她面前，溫聲道：“師妹去忙自己的吧。我打翻的培養基自己收拾就好。你手擡上一些，不要割傷。”
程意慌張擡眸看向他。師兄眼眸帶笑，沒有一點責怪的意味。
但三個月實習期太短，程意也僅此幾面驚鴻一瞥。
“原來是他。”程意喃喃道，“我今天早上看到一篇思路很好的文獻，關于污泥工業創新。但是pdf源文件格式損壞了，我還發了郵件想要原始數據。第一作者就是明淮序。”
“那也太巧啦。”孟雪說，“正好你可以跟師兄當面聊聊。我們先過去吧，師弟師妹說等會過來看蒸餾。”
“先暫停實驗吧。”程意徹底回過神來，把旋轉蒸餾停了。她眼眸一彎一彎的，心情似乎很好，“叫上師弟師妹一起去吧，這是個難得的學習機會。”
“行的。”孟雪見程意開心，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捏了捏這人軟乎乎的臉，“一提揚悅教授你就開心。我在群裏發消息啦，他們想去的就去。”
程意換下實驗服，和孟雪走出實驗樓時看見窗外依舊落雪，心中帶着些許隐秘的期待，似乎整個人都輕快了起來。
這次環境工程大方向的講座，設在學院一號樓會議廳。兩人趕到時，離講座開始還有十五分鐘，裏面靠前的位置已經被占得差不多了。孟雪眼神尖，在第五排的空隙中一下瞥見了兩個空位。她趕忙拉着程意座下，緩了口氣道：“實驗樓離這裏實在太遠了……诶，意寶，你怎麽又開始看文獻了？”
“這個項目本來就難。”孟雪說，“沒事啦，太累就歇一歇。等萬能的導出差回來，總能解決問題。”
程意關掉文獻，看了看毫無動靜的郵箱，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眸。
兩人聊了一會兒最近的實驗進展，講座很快開始了。
程意只對幾個方向感興趣。最喜歡的教授下臺後，她整理好筆記，便有些興致缺缺地靠在紅絲絨的座椅上，指尖在黑着的屏幕上一點一點。
不想看文獻。
“意寶，”穿着深藍色水鑽禮服的主持人念完手卡，昏昏欲睡的程意沒聽進去臺詞，卻被一旁興奮的孟雪推了推肩，“你快看明淮序師兄，穿正裝也太好看了吧！”
誰？
程意困意退散，猛地睜開了眼。
演講臺白光盛起，從吊頂處傾斜而下，全都落在了男人的發頂與肩膀。
男人眉眼俊朗溫和，微帶着笑意的狹長眼眸藏在金絲眼鏡下。他一身黑色西裝剪裁考究得體，擡手金色袖口晃動，整個人浸沒在白光裏，熠熠生輝。
他的聲線溫和清隽：“有關微生物降解的部分就為大家介紹到這裏。大家還有什麽問題嗎？”
程意裏演講臺不遠不近，擡眸時甚至有與男人目光相交的錯覺。
“你有什麽問題嗎意寶？”孟雪扯了扯她的衣袖，“這可是接近師兄的好機會。你們只要熟悉起來，別說讓他把原始數據發你了，讓他看看項目問題應該也不是什麽大事。”
“如果沒有什麽問題，那我此次的……”
程意指尖微蜷，垂眸在腦海裏搜索和微生物有關的問題。不知是不是久別重逢，她意外地有些緊張，聽見男人開口時，身體快大腦一步，直挺挺地就站了起來。
全場的目光都落在了程意身上。
站都站起來了，程意幹脆擡了擡頭，眼眸微挑，露出一個禮貌而得體的笑：“師兄好，我有問題想請教您。”
明淮序動作一頓。他看向臺下的程意，聲線依舊溫潤細緩：“師妹有什麽問題？”
程意之前拿過工業設計國獎，在環院裏也小有名氣。大家目光期待，都想知道這位師姐提出的見解與問題。
程意終于與他目光相對，大大方方地問：“師兄，我早晨拜讀了您的《污泥處理工藝改進研究方向》，但格式損壞沒有原始數據。”
“我給您發郵件想要一份論文的pdf，您能回我一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