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昨夜,蕭柔赤`着身子,躺在案幾上給崔燕恒當了“畫布”。

原因是他發神經把她推開時,她把他的畫卷壓壞了,加之之前說了些惹怒他的話,被他換着花樣懲罰。

崔世子是出了名畫工細膩、筆觸線條飄逸遒勁、剛柔并濟,作畫一幅,精心描繪時常長達一個時辰。

所以昨夜,蕭柔被“作畫”一個時辰,晾了一個時辰,天不亮才頂着淤青的眼圈離開。

這都不是最讓她難以忍受的。

最讓她難以忍受的是,他在她身上作畫時,是讓她仰躺着的,作畫時她的一呼一吸、一驚一乍都被他看在眼裏,筆觸峰回、細致描繪的時候,她忍得快将舌頭咬斷,而他從頭到尾帶着戲谑眼神,臉上就差大大地寫上“活該”二字。

蕭柔何曾受過這樣的侮`辱?

尤其是,早上她聽府裏的人閑聊時提起,荊北劫囚案開審了。

忐忑加之被世子沉重打擊之下,今天做事時,她明顯情緒低落,頭痛欲裂,月事提前,肚子隐隐作痛,偏昨天那兩個不知死活的丫頭又跑來叨擾她了。

晴雪用一顆石子砸她身上,“柔兒妹妹!這邊這邊...”

蕭柔揉了揉被砸疼的後背,裝作未聞地走過。

她們見她不理睬,急了,“妹妹!柔兒妹妹!昨日找你商量的事情怎麽樣?你可有對世子說?”

“對世子說什麽?”一聲冷如冰淩的聲音在空曠的庭院砸開。

那兩個丫頭噤了聲,蕭柔轉過身去,就看見今日提早了回府的世子。

這些時日他忙,她幾乎沒有在太陽下山前見過他,不知他為何今日特別早,這時辰,就算他昨日剛了結一個案子,怕也未到散衙時間吧?

“松墨,最近我怎麽老是看到不是碧落院的丫頭在附近晃?”

“小的這就去問問管家,這兩個丫頭是誰在管,立馬發賣。”松墨是跟在世子身邊最久的人,對世子的意思了如指掌。

崔燕恒滿意地“嗯”了聲,“把最近所有打扮花枝招展,守在游廊處整日無所事事晃的丫頭都一并處置了吧。”

“是。”

晴雪風雪已經哭得呼天搶地。

哭聲吵耳,腹痛加重。

蕭柔心情不佳,不想見到他,偏他那麽早回來,她在他同松墨說話的關頭偷偷離開。

不料卻被他喊住:“想去哪兒?”

蕭柔知道自己身為婢女,當主子叫的時候,理應停下,但這一刻,她就是忍不住想走,她怕她再不走,整個人會崩潰。

等她跑到足夠遠的地方,确認崔燕恒不再追上,她才氣喘籲籲地停下,找到一處假山石洞,把自己圈攏藏身起來。

汩汩血流便從身下淌得到處都是。

蕭柔至今都還記得,自己第一次遇見崔燕恒時的情景。

那一年她還未及笄,是個被家人寵壞了的小姑娘。

當旁的京中貴女為了将來謀得好夫婿,日日除了女紅外,還得習學撫琴、作畫、念書時,蕭家人都是縱容着她自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她懶得念書習學女紅,懶得撫琴作畫,大家也随她,她想學經商,喜歡跟在哥哥們身後跑,他們也随她。

她爹總是說:“他家柔柔不管做什麽,都是最好的!世間只有配不上她的兒郎,而沒有她配不上的人!”

在她爹娘和哥哥眼中,她便是有朝一日想當太子妃,那她也當得!

而他們蕭家雖然只是一介商賈,卻富可敵國,她有一位當朝首輔的舅舅,李家早年也是跟着開`國皇帝立過功的顯赫人家,而蕭參雖然身無官職,可她的姑奶奶卻是先帝的生母。照這樣說來,她其實和皇家也沾親帶故,當太子妃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她爹說的話,年幼單純的她,向來篤信得很。

直到在一場賞花宴上,被幾位貴女羞辱得信念崩塌。

蕭家人向來是不贊成她去參加什麽賞花宴的,他們話裏的意思是,當今朝中除了她舅舅外,旁的權貴全是狗眼看人,他們家柔柔不要去狗堆裏湊。

可那會兒的蕭柔偏不信,既然大家都信奉權力,怎麽得到權力的就全是狗呢?她還非要去這浮華權勢堆裏湊一湊不可。

可她進去後才發現,原來商人家眷的位置是被安排在最末尾的,那兒壓根就賞不到花。

而且,所謂賞花宴原來本就不是來賞花的,那是京中權貴者互相聯姻,增強權勢的“相親宴”,商賈人家的女兒只是用來充當綠葉用的。

那天她因為好奇,不小心把五香雞爪的液汁濺到一位貴女作畫的畫卷上,立馬引來好幾位貴女上前譴責。

“你是何人?張家的賞花宴上怎麽會邀請如此粗鄙莽撞之人?”

“對不起對不起!”蕭柔立馬笑着道歉,胡亂把雞爪塞嘴裏,擦了擦手想去拿筆,“我畫一幅賠你。”

說着她就潦草地在紙上作畫幾筆,看起來稚嫩又可笑。

“她是從末席那邊走上來的,還邊吃雞爪邊跑上來,當真不知羞恥!”其中一位貴女道。

“你是商賈人家的女兒?果真沒有教養!連畫都不會!誰邀請她來的?”

蕭柔被推了一下,嘴裏的雞爪掉到地上,她整個人也重重地摔在地上,很是狼狽。

這時全場人都在笑話她。

“商家女,不識文墨,沒有教養,怎麽好意思跑來張家的賞花宴?快說你是不是偷了哪家小姐的請柬!”

蕭柔沒想到來參宴會是這個結果。

“我...不是,我沒有...”當時的她年紀小,差點被逼哭了。

這時有個少年挺身而出,替她解了圍,這人便是崔燕恒。

“一幅畫而已,何苦如此為難人家?”

少年時期的崔世子就已經生得一副霧裏晨光般高潔神聖的俊容,他的才華、名聲在當時就已經十分響亮。

他一出場,人群中突然就安靜了,所有貴女的目光都追随着他。

他先是看了看那幅被蕭柔弄髒的畫,然後又看了看蕭柔畫的那雞肋可笑如同稚童的寥寥數筆後,毅然在蕭柔的畫上動筆。

不一會兒,畫紙便被一大片火紅燃燒的淩霄花所覆蓋,樹下還有一俏皮小姑娘歡快地啃着雞爪。

那一刻,蕭柔的心一下子就被這位能畫得一手好畫的少年俘虜了,從此再也挪不開目光。

從前蕭家低調是怕財大招惦記,可自那次之後,蕭參為了讓寶貝閨女不再遭人冷眼,開始陸陸續續給皇帝的軍需、以及一切需要用銀的地方予以資助。

蕭柔開始為了追随少年的步伐,強迫自己去學習以前不愛學的東西,為了練字和學畫,她曾握筆握得手抖連菜都夾不起,只因為知悉世子的畫藝和書法傳承于太傅,而太傅即使重金也不屑教導一個商戶,她就費盡心思同宮中的公主拉好關系,委屈了也還是笑臉相迎。

在她心中,那個初春,崔燕恒的畫是神聖不容侵犯的春日旭光,她因此而迷亂了眼睛,和心神,這些年一直教她為之追随的東西,直到有一天,她犯了錯,而這道光卻在她身上生生撕裂開。

讓她看見了原來殘忍的真實。

那年初春少年和煦的笑容變了,只剩下冷漠和仇恨,用他引以為傲的畫筆,作為羞辱仇敵、洩憤的工具。

這也是為什麽,蕭柔寧可受盡折磨,也不願意留在他身邊當通房的緣故。

哪怕他去外面雇傭別人,對她做微安所遭受過的一切,也比他自己親自對她,鈍刀子割肉、殺人誅心要好。

他定是也想到這一點,才會忍着惡心,情願兩敗俱傷,也要親自當這劊子手的。

曾經的她只要一看見他就滿眼放光,随後只要有他的場合,她目光就會忍不住去追随,得知他對微安情根深種時,她難受、疼痛,忍着酸澀想去成全,再到後來她卑鄙自私,想着微安同他不可能了,就想去為自己争取一番...

再到後來,微安死了,他也跟着死了,而她那些卑劣的、無恥的,像報應一樣烙印在她身上,從此再也擺脫不得。

蕭柔目光滞然,捧着自己的心,碎了一地,鮮紅欲滴。

就好像那些注定是會碎的一樣,以前是無論如何都夠不着,如今差點夠着了,又摔得粉身碎骨,心都碎了,她對他的那些愛`欲,就好像都淡去了。

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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