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賀執用餘光觀察周沉。
那些晦暗的,飽含質問的話講出時,周沉的眼神正落在桌面寫滿暧昧之詞的稿紙上。
語言與行為之間産生的巨大割裂感,令賀執本能的厭惡。
“柏雲陽十五歲時父母因為車禍意外去世,直接掌控他行為與人生的親人逝去,最主要的行為邏輯消失,柏雲陽變成了孤獨的幽魂。失望,是他對世界最直接的感受。”
賀執皺起眉。這和他從《追兇》裏看到的柏雲陽并不一樣。
柏雲陽經常維持着笑容,他溫和而帶着毒刺,或許孤獨,卻享受游走世間,引誘惡意的生活。柏雲陽可以作為旁觀者,作為木偶戲的表演者,卻不會對自己一手裝造的戲目感到失望。
賀執看向周沉:“你說的是柏雲陽?”
周沉将目光從稿紙上挪開,看向賀執:“我說的是承舟。
賀執愣住。周沉的目光深沉而帶有冷意的戲谑。他一早就掉進了周沉的陷阱。
“蕭青和蕭正陽無數次借由《追兇》解讀我。結果都不盡人意。”周沉将稿紙其中一頁遞給賀執,手指落在其中一行:
——“人的理解受限于經歷。即使記憶與感知相通也做不到真實共情。所以人的選擇權僅由自己控制。法院定下的罪,是教唆者的,還是人性的,你分得清嗎?”
這句臺詞是柏雲陽被抓後,與沈晗昱對峙時說得。
耳語者劣跡斑斑,是多起疑案的幕後推手。沈晗昱無法理解柏雲陽的行為。
利用人心的弱點滋生罪惡,讓受害者成為加害者,除了仇恨得以消解,其餘的一切都将喪失。教唆是比行兇更惡劣的罪行,因為它沒有起因,更像是臨時而起的惡趣味。
柏雲陽對指控不進行辯駁,始終神色淡淡,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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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指望沈晗昱被說服,只是陳述一種事實。
法律無法治愈受害者心理的創傷,甚至難以保證絕對的公平,無憑無靠的弱者總會因為壓抑的苦難而産生惡意。
被慫恿者的罪行背後總是牽連着更多的冷漠與暴力。
“殺害蔣正父親的人能夠被嚴懲,就不需要他親自動手。即便沒有我,他的痛苦也會轉化為更多的暴力。不公,惡意,暴力意圖,這些才是耳語者存在的原因。”柏雲陽在敘述這句話時,只是在告知一種知識,是作為觀衆對一場戲目的評價。
沈晗昱無法理解,于是選擇了沉默。
在周沉這裏,賀執感受到了更細微的情緒。
周沉的嗓音偏低沉,沒有柏雲陽特色的溫和儒雅。被深深藏起的掙紮不滿初露苗頭。賀執意識到,周沉是劇中人,而非看客。
宛如雕塑批起的紗幔被扯落,柔美錦緞落地,刀刻斧鑿的痕跡展露。賀執覺得,這才是《追兇》真實的樣子,也是承舟真正在抒發的情緒。
周沉善于使用鏡頭語言,卻不該是個好的作家。《追兇》是他最成熟的一本小說,也是承舟身下不可估測的深潭。
“柏雲陽并不是我的縮影,你不必在此事上面大費周章。”周沉放下新寫好的劇本,示意賀執先讀一遍。
“寫作時,柏雲陽真實的樣子很好概括。文字能夠精準表述出的人物轉換為鏡頭卻難以描繪。沈晗昱是逃離規則之外的人,純真與普通在少年時降臨,随着成長消散。觀看過去的能力打斷了這種消散,于是他成為柏雲陽心中的珍寶。這樣的人如何行走,如何吃飯都無人得知,也難以演繹。”鋼筆在周沉指尖停留、旋轉,最終落入掌心,“這才是下場戲的難點。”
賀執掃過劇本,其上大部分臺詞都是書中劇情的重組,着重設計了鏡頭語言,将露骨的情節藏起。作為一段含義頗深的床戲,這份劇本極佳。
但賀執醉翁之意不在酒。
“任何人都不會是柏雲陽。任何人也不會是沈晗昱、童婉微、宋天……”
賀執将劇本放在一邊:“柏雲陽的特殊性并不來源與故事,而來源于你。創造角色的人藏着私心,角色才會有價值。”
“利用寫作作為發洩渠道,書中人物的行為,性格都是心理疾病的映射。為了證實這套說辭,蕭正陽寫了一篇五萬字的論文出來。”落入掌心的鋼筆重新回歸指尖,有規律的轉動,周沉輕笑,“但他仍然治不好我的病。”
“成瘾症患者并不總因無知與創傷而染上病症。有些東西不存在願意與否。衡量藥物帶來的利弊,适當控制,确保身體與精神處于底線邊緣,選擇最适合的藥品。”賀執指着自己的喉嚨,指甲陷入皮肉,兩側的壓迫令喉結突出,“當精神出現問題,維持清醒才是病人的需求。對于還有事情不能耽擱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房間裏攝人的甜香逐漸彌漫,掩蓋了久未住人的冷清。
賀執說得不止是周沉,還有他自己。
賀執很清楚自己的腺體什麽時候會開始運作,在初次工作結束後,即便那多餘的肉塊平靜無比,他還是吞下了半瓶阻斷藥。
為了醫心。
跨過界限的藥量讓瀕臨潰散的精神勉強維持,吞咽與胃裏的灼燒,所有掠奪思考的事情都讓人放松。即使成瘾症會帶來諸多問題,賀執還是無法停止使用。
就如同周沉無法斷掉點燃的熏香一般。
與上瘾源隔離無法醫治他與周沉的病,因為這些東西是當下情況的必需品,是維系存活意志的救命稻草。
對于這種無可救藥的病人,脫敏治療的确是唯一的出路。
放在茶幾邊緣的劇本因為突如其來的陣風被刮落,一張一張掀起,紙頁嘩嘩的聲音蓋過衣料摩挲。
周沉手裏的鋼筆滾落地面,虎口卡住賀執的下颌。
因為信息素而升溫的皮膚更加敏感,賀執本能皺起了眉。他的眉骨貼着周沉的肚腹,下颌傳來疼痛,急促而慌張的制止動作反而讓賀執感到愉悅。
周沉皺着眉将賀執推開。
賀執仰倒在沙發上,輕笑:“周導,我還以為你多能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