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潮落有信(十)
第40章 潮落有信(十)
“梁鐘,我不是要拒絕你。”
這次活動由平洲電視臺拍攝播出, 攝影師已經架好了設備只等拍攝,臨時出了這樣的事鄭科也急得團團轉。
十二月的天直冒熱汗,他壓低聲音問葉崇文:“怎麽樣葉老師, 您還有哪兒不舒服?怎麽突然不能唱了,先去醫院看看?”
老旦“柳迎春”和衛秀飾演的“樊梨花”已經上臺,現在臨時換戲也來不及了, 每一聲戲腔都像是他的催命符。
葉崇文擰着眉頭,昨天來之前他打了一針激素針,判斷應該是沒問題的,沒想到到了這兒水土不服直接失聲了。
“葉老師,要不然您上臺,我們找個人在後頭替唱, 怎麽也得先把這出戲唱完了才成。”鄭科抹着汗小心翼翼說, “總不能讓觀衆白等着。”
說完, 鄭科冷不丁想起這薛金蓮是個花旦應工, 送戲下鄉不比在劇場演出, 今天來的人裏頭沒有一個人能替!
完了。
鄭科看着外黑壓壓的觀衆和架好的錄像機, 簡直要昏過去,忽然耳邊響起一道小心翼翼的嗓音,“老師, 郁霈會唱,不然讓他試試?”
鄭科驚喜扭頭險些把脖子閃了, 但看見站在一旁清清淨淨的郁霈卻突然洩了氣, 他年紀這麽輕,還是個學生能唱多好?
這一行不光看天分更看資歷, 他才學幾年就敢替聲, 唱不好不要緊, 毀了葉崇文的名聲才是一等大事,誰敢冒這個險?
何況葉崇文脾氣暴躁,為人倨傲眼高于頂,更不可能讓他去替。
鄭科擺手,重重嘆了口氣:“算了算了,讓你上臺還不如臨時換戲,演砸了這個責任我們誰都承擔不起。”
何婉思這才覺得自己剛才有多沖動,居然敢讓郁霈去替大師,忙說:“對不起老師,是我考慮不周。”
一時間整個後臺如同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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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崇文眉頭擰得死緊,咬牙道:“今天是事故是我考慮不周,我去跟觀衆道歉,想辦法換一出戲。”
鄭科立刻否決:“現在換也來不及了,上午咱們只演一場《樊江關》,其他劇目的演員也沒開始化妝,哪怕是現在加緊時間也得一個小時開外才能開鑼,總不能讓觀衆枯等一個小時。”
“那你說現在怎麽辦吧!”
郁霈側頭看向廣場,沉吟半秒,說:“葉老師,我可以幫你。”
葉崇文正在火頭上,一轉身,含着輕蔑的吊梢眼掃向郁霈:“就你?我還沒到讓你救場的地步,真是大言不慚。”
一時間,所有人的眼神齊刷刷朝他看去,鄙夷、震驚、質疑,無數道眸光如同刀子一樣落在他身上。
梁鐘看着葉崇文的表情,低聲勸道:“郁霈,別逞能,這不是你能撐的場合,咱們這次來是學習的,別跟葉老師頂撞。”
郁霈沒應,看向葉崇文:“就我。”
不卑不亢的兩個字,沒有辯解也沒有游說,莫名讓人聽出幾分自信,葉崇文冷笑一聲:“你師傅是誰?說這麽大的話也不怕閃了舌頭,我看就是你師傅到這兒來也不敢這麽跟我說話。”
“現在的小孩兒越來越大膽了。”
“是啊,我們那會兒……”
鄭科後背都濕透了,擰眉說:“行了別添……”
“雙膝跌跪淚漣漣,尊稱嫂嫂你聽我言……”郁霈緩緩開口,只唱一句,整個後臺瞬間寂靜得落針可聞。
這嗓子這唱腔?!
葉崇文一把抓住郁霈的手,頭頂翎子一顫,“你再唱一句!”
郁霈定定看着他,眸光裏明晃晃寫着:要麽讓我幫你,要麽砸了這場戲,你自己選。
四目相對,兩相對峙,衆人連大氣都不敢出,一邊驚訝郁霈居然唱的這麽好,一邊驚駭他膽子這麽大,敢這麽跟葉崇文剛的人還是頭一個。
鑼鼓聲漸寂,來不及了!
葉崇文一甩紮靠轉身:“上!”
鄭科顧不上許多,立刻塞給郁霈一個調試好的話筒,求爺爺告奶奶似的雙手合十:這小祖宗一定得唱好啊。
“薛金蓮”上場。
郁霈深深吸了口氣吐出來,揉細了嗓音,洩出一絲勾人心弦的嬌憨甜靡之聲。
“為父修書到關前,曉谕長子薛丁山……”
後臺寂靜無聲,鄭科屏氣凝神只覺得這嗓子比葉崇文還好,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是郁霈扮上了會有多驚豔。
梁鐘看向微垂眼睫的郁霈,這是他第二次聽他唱戲,不同于上一次嬌媚幽怨的楊貴妃,這次的薛金蓮嬌憨又胡鬧,嗓音裏滿是令人心癢難耐的撒嬌撒潑。
心跳得極快,好像連嗓子都發幹,掐着平板的手掌沁出細汗。
他眸光死死地盯着郁霈,極力克制着想要将他擁進懷裏的欲望,呼吸難耐地轉過頭重重喘了口氣。
有一瞬間,他恍惚覺得這人和照片上男人合二為一了。
不光是那張臉,連神情幾乎都一模一樣,像是從骨子裏散發出的清冷剛烈。
前幾天他聽說郁霈會來,求着姑父葉崇文給他一個名額,他又找老師請假跟過來。
梁鐘再次瞥向郁霈,憑借這段時間的觀察以及對郁霈過往的探索,他越發覺得這個人不對勁。
連唱兩個小時,鄭科徹底對這個“小孩”服氣了,郁霈簡直把那個仗着父母寵愛到處撒嬌頑劣沖動讓人恨得牙根兒癢癢卻又舍不得責罵的薛金蓮唱活了。
聽他唱到“雙膝跌地淚漣漣”時就差膝蓋一軟給他跪下,再一聽她撒嬌求饒時又乖得讓人疼,簡直讓人又氣又愛。
外頭反響極好,時不時爆發的掌聲和喝彩讓郁霈有一瞬的恍惚。
雖然站在後臺,但他也确實唱的酣暢淋漓,他後背出了汗,輕輕舒了口氣将話筒還給呆若木雞的鄭科。
“我唱的還好麽?”
鄭科簡直要哭了,關掉話筒說:“好,真好!唱得真是極好!”
一出戲罷,葉崇文從臺上下來,眼底神色轉了幾轉走到郁霈跟前由衷道:“我跟你道歉。”
衆人全都圍過來,先前的鄙夷輕蔑全都成了贊譽,郁霈在七嘴八舌的誇獎下略略颔首:“葉老師太客氣了。”
葉崇文先前那點偏見煙消雲散,略有些尴尬道:“今天這事故都因為我太自負,幸好有你救場,你唱得不錯……比我好。”
衛秀也是一身的汗,心有餘悸地沖葉崇文直笑:“我剛才聽見他聲音的時候都吓死了,差點兒把詞兒都忘了,你呀,看你下次還敢不敢這麽賭了。”
“鄭老師,外頭有不少觀衆想找幾位老師簽名。”
鄭科詢問了幾位老師的意思,回頭說:“行,我去安排,電視臺的人呢?我去安排今天的演出先別播了。”
葉崇文:“播,就按今天錄的播。”
鄭科思忖片刻,也笑了:“行,葉老師願意那還有什麽不成的。”
葉崇文幾人出去給粉絲簽名,一時間後臺只剩郁霈和梁鐘兩人。
後者長長松了口氣,“你真是吓死我了,不過唱的是真好,居然把葉老師都給折服了,他這個人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頂,看不上任何人的,你剛才怕不怕?”
郁霈莞爾輕笑:“怕什麽?”
“緊張?難道你根本沒想過唱不好麽?”梁鐘說着,忽然一笑:“這麽看來是我白擔心你了,我還在想着要是唱砸了,我該怎麽幫你求情。”
他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瓶溫熱的礦泉水遞過去,溫聲笑說:“我找人溫過的,你潤潤嗓子再說話。”
郁霈接過來微微用力擰開瓶蓋,喝了一口:“多慮了。”
梁鐘看着他的眼睛,心裏剛剛平複的那點兒躁動就再次蘇醒,一想到剛才他用那種嬌柔甜糯的嗓音撒嬌,他幾乎按捺不住。
“郁霈,我聽說宛平是個古鎮,你晚上沒事的話……”
郁霈:“我有事。”
梁鐘面上笑意僵了一瞬,頓了頓又說:“我知道咱們之間還不是特別熟,我就是看好不容易出來一次,反正閑着也是閑着不如出去逛逛。”
郁霈下午想去看看頌因程的家,順便打聽一下他的舊事,這些事有梁鐘在很不方便。
“我真的有事。”
梁鐘聽着他微微發啞的嗓音,冷風拂在臉上稍微冷卻了幾分心動燥熱,抿了抿唇道:“那好吧,不過下午我請你吃個飯你應該不會拒絕吧?”
郁霈:“鄭老師不是說要一起吃飯麽?來之前交代不許輕易掉隊離席,你忘了?”
“只是吃個飯他應該不會介意,況且你現在簡直是他的心肝寶貝,別說是吃個飯了,哪怕你說出去蹦個迪他都會答應。”
郁霈輕蹙眉頭,雖然沒說話,但梁鐘分明從那陣沉默中讀出了拒絕的意味。
他能跟陸潮去吃飯,還能跟陸潮在大庭廣衆之下手牽手,嘴上說着不願意接受他的好意,但卻可以心安理得接受陸潮的施舍?
他就這麽喜歡陸潮?甚至不在乎他恐同,就這麽心甘情願的待在他身邊?
“你就這麽不願意麽?”梁鐘嗓音裏摻雜着幾分晦澀不明的失落與不甘,緊跟着又說:“你說不讨厭我,可是你做的件件事都在拒絕我,就算是我做錯了什麽,我也應該做一個明白鬼,你跟何婉思說話都比和我親切,難道我還不如她麽?”
郁霈頭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像是帶着幾分迫切焦躁,還有難耐的隐忍,與之前的玉樹臨風截然不同。
梁鐘垂下眼,很悲涼地嘆了口氣:“我朋友不多,能說得上話的人也不多,能偶爾跟你說句話我都覺得很高興,如果你覺得這也是越界,那就算了。”
郁霈看他簡直要哭了,微微蹙了蹙眉:“梁鐘,我不是要拒絕你。”
梁鐘眼睛一亮,立刻又擡起頭來:“那你是答應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臨時加班更晚了,對不起大姑娘們,另外上一章有個小bug,關于葉崇文和衛秀的角色寫反了,已經修正了,鞠躬致歉!
“雙膝跌跪淚漣漣,尊稱嫂嫂你聽我言……”“為父修書到關前,曉谕長子薛丁山……”——引用自京劇《樊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