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最初的過去

春季的夜晚,南流魂街一區內一條巷道的轉角處走來兩名死神。

前面一位不時擡手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渣,他衣着花袍戴笠帽,花袍底下一身白色羽織說明他是名死神隊長。他的後面則跟了個看上去二十來歲左右的年輕男人,一頭暗灰色短發和亞麻色雙眼,标志着他正是空宿家族的人。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位于主街一家名為「胥昆屋」的酒館,經過了玄關,便徑直走到最裏側。

裏側的隔間裏早已坐了一名銀色長發的死神,顯然正等着他們的到來。花袍死神一坐穩,熟練地叫了幾種不同的酒後,待束發的侍女走開,瞧了眼面前跪坐相對的兩名死神,綴飲了一口清酒後,咂了咂道:“我們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同席對飲了——話說現在,空宿你倒是變得拘謹了。”

隊長一開口就提到自己,一直繃緊了身體的年輕男人努力放松了些,聳肩笑了笑:“讓京樂隊長見笑了。畢竟是在外面,今時不同往日,身為空宿家主,還是要多多注意的。”

銀發死神端起茶水小飲一口後,微微皺眉,沉聲道:“這可不像你的風格啊,條岑。”

“呀啦,莫非空宿副隊長還在介懷六十九年前的事情?”花袍死神也趁機打趣。

“是十三番隊的空宿七席,已經不是十番隊副隊長。京樂隊長,這種玩笑開不得。”名為空宿條岑的年輕男人迅速糾正花袍死神話語中的稱呼,正好避開了他的問題,“倒是京樂隊長和浮竹隊長,今晚突然邀請我來這裏,想必應該不是敘敘舊聊家常這麽簡單吧?”

“有一事想說給你聽。”與銀發死神浮竹十四郎對視一眼後,花袍死神京樂春水望向空宿條岑,神色漸漸變得正經,“前不久我和十四郎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真央靈術院馬上就要畢業一批六年生,根據真央圖書館的記錄顯示,其中有個學生竟然堅持了六年每個月都很規律地借閱了不少書籍去看。”

“這很正常吧。”空宿條岑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不解其意。

浮竹十四郎亦是正色道:“但是同時,如果是只有席官以上的死神才能借閱的淨靈廷歷史機密書籍消失不見,而圖書管理員卻毫無丢失和借閱的登記記錄,本人對此也完全沒有印象,這事就不正常了。”

“沒有被登記的情況下借走了機密書籍?”空宿條岑頗為吃驚,“莫非是有死神使用了鬼道系斬魄刀的能力……不對,真央圖書館可是禁止攜帶斬魄刀的啊。”

京樂春水将一小盞酒送到嘴邊,神情緩和了些,“所以才如此‘有趣’吶。我們查看了最近的借閱記錄,經過排查,發現一名真央學生最為可疑。她借的書都毫無章法,有天文地理的,也有胡侃娛樂的,然而她的班主任和同學對她的印象是她并非喜歡看這類型書的人。”

“最關鍵的是,”他從懷中掏出一本裝訂成冊的書籍,置于矮幾上,“這是數日前在她的院舍裏找出來的。”

空宿條岑斜着眼盯住他:“喂喂……請等一下。京樂隊長竟然潛入院舍找書?”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這種小事不需要介意啦。”京樂春水摸摸下巴拉渣的胡子,一臉毫不在意的樣子。

“此事我們并未上報,書還要放回去,因為還有一些疑點。而且,”浮竹十四郎接過話,神色嚴肅地面向自己番隊裏的席官,“那名學生報考了十三番隊。條岑,明天的年終考核,我作為隊長,不能直接考核未報考席官等級的學生,所以希望身為席官的你,能探一探她的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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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說了這麽多,是為了這事。”空宿條岑輕松地笑了,“請放心,包在我身上吧,浮竹隊長。對了,那學生叫什麽名字?”

“際央知梧。”

“她?她不是轸念的朋友嗎,轸念時常提起她。”聽到這個名字,空宿條岑再次訝異了,“原來她就要畢業了啊,因為轸念的關系我還記得問過其他人,聽說她只是C班的一般生,成績平平,瞬步勉強,白打還很弱,連鬼道都難以合格,靈壓更是低得可憐,那時候她才是一年生,現在六年過去,想不到她的進步這麽快啊。”

“我一開始也不相信,但事實擺在眼前。——除非有人故意為之,拿書的并非她本人。”浮竹十四郎以手抵住下巴,思忖道。

“無論如何,試試可知。” 京樂春水呵呵笑了起來,“畢竟空宿你具備的是副隊長的實力啊,況且,還繼承了「那個人」的能力。”

“春水。”浮竹十四郎看向他,帶有警戒性的提醒了他一聲。

“連我們這些老人也不能提了。”京樂春水呷了一口酒,微微搖頭。

空宿條岑卻是瞬間起身,突然深鞠一躬,一臉認真:“對于兩位還記着「我家大人」的事,在下感激不盡。”

京樂春水擺擺手:“六十九年前的事,我們也有責任。若那時沒出事,你家代代效忠的「那個人」還在的話,想來空宿一族也不會有今日沒落的遭遇吧。”

“春水,現在不是提這個的時候。”浮竹十四郎再次做聲提醒。京樂春水壓低笠帽笑了笑,握壺倒了一小杯酒,慢慢喝了起來。

“我懂。可是十四郎啊,我們與江竺一族都是世交,無論是那個人,還是四楓院,如今都是——斯人已逝,故人難逢啊。”

空宿條岑默默坐回原位,氣氛頓時沉靜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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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下午,街道來往着熙攘的人群,臨時搭建的小攤有大人在交易,其間還不乏小孩争搶水壺的現象。舉目四望,這裏的建築只有剛才拿了「整理券」走出的木屋民房那一條街道修建得最好,反觀其他的建築,不是瓦房林立,就是帳篷安放,簡直像個貧民窟。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建築都排得很整齊,街街道道十分清楚,如果擺攤和人群不會這麽多,想必這些街道都會很幹淨整潔。

際央知梧左右看了看,随意選了個方向就埋頭直走。沒有人會去注意她這個布衣和服的女孩,他們都忙着做各自的事——交易物品、讨價還價、追趕小偷。

這裏就是南流魂街七十三區「申弄」。就像一個小城市,中心熱鬧,邊緣冷僻。東向有條寬廣的河流,仿佛從天邊而來,看不到對面。岸邊則停了白色的帆船,有風吹拂而過,盤旋在栀竿上的沙鷗發出陣陣鳥鳴。

天已暗,必須得找個安身之處休息了,這河岸雖然寬闊,但不适宜度過一個夜晚。如果往回走,就會回到那塊嘈雜的中心地區,而從河岸往西南去,則是名副其實的貧民集中營,破敗的木房和搭建的帳篷內外都充斥着打罵哭鬧的聲音。

說起來,這個地方,比她在現世居住的還要糟糕。木板搭建的房屋不可能有空着的,無奈之下,最後只能就近找棵大樹,爬上去倚着粗枝幹暫時充當休息之所。

卻是睡不着,極目遠望,可以看到被夜色包圍的河流,河上正擱淺着一只亮着燭光的船塢。

孤身一人初來乍到,想到以前的事,自然是一夜難眠。

翌日。

為了更好地适應這裏的生活,早早起來的際央知梧,決定往人多的北方前進。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慢慢将各街道都認了一遍,再繞到人流相對稀少的街道,正經過一條巷道,忽然從巷子中傳出跑步聲和一個氣憤的聲音:“臭小鬼,還我水來!”

聽到有聲音,際央知梧側過身子偏頭看去,巷子裏恰好有一枚石頭飛速砸過來,險險擦發而過。

“抱歉!非常抱歉!真的非常抱歉!那個,拜托請讓一下——”

“不要讓開!他是小偷,幫我抓住他!”

男孩和男人的聲音由遠至近,至話尾時已跑到巷道口,際央知梧下意識走開了幾步,剛好讓出巷口的位置。

“多謝!”一個男孩的身影蹿了出來。與他的行為不符的是,懷中抱着一罐封蓋的壺的他卻是七分歉疚三分害怕地閉着眼狂奔,瞅着巷道就鑽。

待男人追出來時,男孩已經頭也不回地跑遠了。由于逆光,男人并未看清他跑出的方向,往出口一望,街道人來人往,哪裏還有男孩的蹤影。

男人剎住腳步,扔掉手中的幾塊圓形石頭,撐着膝蓋大口喘氣後,惡狠狠地對一旁的際央知梧斷斷續續說:“死小子,不是叫你幫我抓住他的嗎!他偷了我的水,哎……是個女孩啊。”

深綠色的碎直發剛及肩的際央知梧看着他,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咳了幾聲才沙啞道:“啊,你……你是好人,他是壞人嗎?因為偷了東西。”

“好人壞人不是這樣定義的。”男人站直身體,右手揉了揉亂發,“聽你的聲音,你之前應該病重得很厲害吧。”

“嗯。”際央知梧不置可否地應着,擡手輕輕撫上自己的喉部,啞着嗓子說,“不過很快就會好了。”

“如果能好自然是最好了。你是剛來的吧?因為在這裏偷東西,那都是家常便飯了,當然,我可不想抓小偷變成家常便飯。”男人似乎幹脆放棄了自己被偷的水壺,好心解釋道。

“哦……這樣啊,水很貴嗎?”有着墨藍色眼睛的際央知梧低聲問道。

男人哈哈笑了幾聲:“每個魂魄都需要喝水,所以水當然寶貴啦,為了弄出純淨水我可是把河水濾了又濾呢。”

際央知梧點點頭表示明白,沒有再問什麽了。男人看了看天色,臉上現出糟糕的表情:“呀,不妙,回去晚了要被說了。——對了,你既然剛來,不如加入我們家吧?”

女孩微微詫異:“家?”

“對,家。怎麽說呢,因為人死後魂魄很多,各自被分配的地區又不一樣,很難找到親人。所以大家會尋找沒有血緣關系的志投意合的人,重新組建家庭,這已經是流魂街的習俗了呢。像我家,就有妻子和一個兒子。你要是加入我們家的話,可以和我兒子山彥做個伴呢。”

男人左手撐着膝蓋,右手撓着腦袋,微微傾着身體,帶着寧和的表情平視她這樣說着。際央知梧注意到他的左手和右手看起來似乎有些透明,因為她可以很奇特地可以看到被蓋住的膝蓋和頭發。

“魂魄也會死亡吧?”

聽到這麽一句前文不搭後語的問話,男人怔了怔,想了想才答:“是啊,我見過兩個人死亡,但他們好像是消失……應該是因為自身沒有靈力,在這個靈力充足的地方不适應而消失的吧……”

“這樣啊。”際央知梧沉思片刻後,似乎想到了什麽,又仿佛下了什麽決心,委婉拒絕道:“大叔,抱歉,我已經有家人了。”

“呃,那好吧。”男人感到有些尴尬,忽然一拍額頭,“呀,糟糕!我都忘了那小子偷了我的水!下次讓我見到他一定給他一頓好打!對了,你随時可以來這附近的街道,我就在那裏賣水換物。不說了,先走——”

“嗯,再見。謝謝。” 可惜男人已經跑遠,沒有聽見際央知梧的回話且看到她微微鞠了一躬。

她的發梢柔順地搭在兩肩,因她剛才的動作全垂了下來。“頭發太長了,”際央知梧神色變淡,眯着眼瞥見自己垂下的短發,站直身平淡地說,“應該再短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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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這個碧色頭發的女孩啊……”

柳本町的街邊,一名紮着馬尾穿着水手服的女子在幾次路過這條街後,終于還是下定決心停下腳步。她撐着膝蓋,側頭望向蹲坐在牆角落的十五歲模樣的女孩,用她不純正的日語詢問道:“我連續好幾天都看到你在這裏,你的家人呢?”

雖說是碧色,但實際上是深綠色頭發的女孩擡頭望向她,清澈的墨藍色瞳仁毫無雜質,張口正想說話,卻是劇烈咳了咳,沒能發出聲音。

“難道是得了咳疾嗎……”女子有些惋惜地看了這個碧發女孩一眼,忽然像想到了什麽,從自己随身的包中拿出一本小冊子,問她:“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

女孩點點頭。女子立即拿出鋼筆,同時翻開小冊子,在後面空白的紙上寫了幾個字:你識字嗎?

看着這一列字,女孩又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女子見狀高興地拍了拍手,然後翻了翻小冊子,将其中一頁滿滿的筆記遞給女孩看:“我在這上面把東京的地名都寫了下來,你既然識字,肯定知道自己的家所在的地方叫什麽,快看看上面有沒有熟悉的地名吧。”

女孩很聽話,仔細地辨認了很久,最終還是搖搖頭。

“這樣啊……”女子頗為失望,“肯定是我記得不全,又或者這孩子的家不在東京……”

看了看碧發女孩,女子又鼓起信心:“那你叫什麽名字?我總不能讓你一個小女孩整天露宿街頭吧。”

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女孩繼續搖頭。

“連名字都不知道嗎……”女子扁了扁嘴,提筆在小冊子上寫上自己的名字給她看,“我叫姜竹,剛來日本的東京大學沒幾天,是民國的留學生。嗯……既然認識了你,我不會丢下你不管的,這樣吧,我給你取個名字。”

她思緒轉得飛快,黑色的眼珠子轉了轉,馬上就在紙上寫下幾個漢字,同時在旁邊标注了平假名:“我很久以前就想過,我的本名可以反切為「際央知梧」,不如——你就叫這個名字,際央知梧,怎麽樣?”

接過小冊子,看着這上面寫出來的工整的字,墨藍色的瞳仁漸漸有了光彩,深綠色頭發的女孩向她借了筆,有些吃力地抓着鋼筆,以毛筆的姿勢寫道——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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