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他說話時慵懶随意, 像是在漫不經心地逗人玩,但看人的眼神又灼熱暧昧。
熱烘烘的窯內十分嘈雜,所有人都在驚嘆玻璃珠的面世, 他倆恰好形成一個密閉的小空間, 魏游說話聲音不大, 剛剛好能被江盛聽清。
他收回殷勤的手, 問:“怎麽算是好聽的稱呼?”
“你覺得呢?”
江盛試探道:“好魏游?”
一聲輕笑,魏游湊近他耳邊說了兩個字,氣得江盛趕緊用力推離他。
魏游沒防備,身體踉跄一下,再看某個對他怒目而視的人, 發現逗過頭, 把人氣得臉都紅了。
“開玩笑的,”玻璃珠放在江盛的手心, 他退開一步,“不過一盤章魚小丸子不夠,記得做兩盤。”
玻璃的燒制還需改進,珠子給江盛後,他又去忙活了。
江盛愣愣站在原地, 看着不算透亮的珠子,說不上來有沒有生氣,比起生氣更多的是慌張。
他喜歡魏游的聲音,剛才更甚,特別是魏游說“夫君”兩個字時, 江盛感覺自己腦袋嗡的一下, 酥麻從腳心蔓延,身體不受控制, 慌亂之下才把人推開。
因為那一刻他特想變魚尾巴。
然後,把魏游圈起來,藏好。
随後就聽魏游說是開玩笑,沒來由的,他的小心髒酸了一下。酸意轉瞬即逝,說不清什麽感覺,就是覺得手裏的玻璃球好像沒有一開始見到的那樣閃閃發光了。
回程路上江盛無精打采,魏游剛要詢問原由,四平八穩的馬車驟然停下,魏游眼疾手快拉住窗沿,又被神游的人撞了個滿懷,痛得悶哼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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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回事?”
“王、王爺,有個災民攔車,說是您認識的人。”
王府馬夫的聲音從車外響起,夾雜着隐隐的怒氣,怒氣當然不是沖他的,而是對攔車人的不滿。
人直直沖上來,他下意識反應當然是避開,鬧事的人沒事,結果驚擾了王爺,若是王爺責怪下來,他怎麽擔待?
出了馬車見到人。
瘦瘦高高,被護衛壓着單薄的身體跪地在地上,死死盯着馬車,單憑一雙陰鸷的眼睛,魏游就認出來了,只是有些驚訝。
一個半大的少年眼底盛滿了對世界的厭惡,上回見到時雖然兇狠不馴,但眼裏沒有絕望。
“你找本王什麽事?”
能精準找到他,看來背地裏調查過自己的身份。
少年臉色蒼白,手被身後兩個人折在後頭,骨頭疼得說不出話來。
魏游見狀對護衛說:“松松手。”
“王爺,他形跡可疑,屬下懷疑他心懷不軌!”
以往災民不敢上前,護衛理所當然沒當回事,疏忽下讓人劃過警戒沖撞了王爺,看他自然臉色不爽。
“我不是!”
少年拼命掙紮,膝蓋下蹭滿泥灰,因為用力過猛,一只胳膊咔嚓一聲錯了位。
魏游眯起眼:“本王說放人,聽不懂?”
沒了桎梏的力量,他抱着錯位的手臂無力跌落,又給咬牙給自己正回去,僅喘了一口氣,忍痛從懷裏掏出一塊王府的繡帕,不屈的脊梁緩緩低下。
“求王爺救救我姐姐!當牛做馬,您讓我做什麽都行。”
魏游淡淡看着他,不問話。
他不缺牛不缺馬。
少年可憐,天底下可憐的人太多,要是每個人都來攔他的馬車,他每個人都要問一遍原因去當佛祖拯救他嗎?純粹吃飽了撐着嫌自己不夠累。
這樣想着,袖口被人拉了一下。
魏游看了江盛一眼,算了,既然碰上,當一回佛祖吧。
“下不為例。”
話是對江盛說的,少年卻以為是在說他,連忙磕頭千恩萬謝,哪裏還有上回剛硬的狼樣。
“你叫什麽?”
“林無憂。”
“幾歲了?”
“十四。”
在船上見多了叫大郎二郎的,突然聽到個正經名字還頗為意外,只不過少年的處境無法像家中長輩期望的一樣無憂。
“說吧,什麽事。”
“巡防災民區的官差是個畜生,見我姐長得好看竟想逼良為娼,我等不從,便斷了赈災糧,我原先想去肥皂廠拿着帕子找工,那招人的說,賊人提前招呼說我不服管教弄傷官差,還說我偷雞摸狗,這帕子指不定是偷的,不招了。如今在粥棚處領不到糧,又無法做工買糧,想硬生生餓死我們。姐姐,姐姐說讓我再試試找工,再不行就從了那人,替我換口糧吃。那禽獸不如的東西怎麽配得上我姐姐,我就算殺了他也不可能讓姐姐委身那畜生。”
林無憂抹了一把眼淚,要不是那畜生怕殺了他他姐咬舌自盡,他早化了一堆骨丢荒土旁被野獸啃食了。
“是那位稱被你用匕首劃傷的人?”江盛問。
提到他,林無憂眼框腥紅,猶如索命的厲鬼。
“那日我取糧回的晚,那賊人竟摸到了地方想強占我姐,”少年的指蓋深入泥地無所覺,“所有人眼睜睜看着姐姐受辱無人敢阻攔,要不是朱二郎察覺不對偷偷找上我,我及時趕回去……否則,我定會殺了那畜生不如的東西!”
世道不公,特別是對有些姿色的女子哥兒來說,美貌是一種罪過。生于達官顯貴,多是利益至上派去聯姻,生于底層更慘,賣女換糧不在少數。
那些加害者甚至覺得看得上對方是種恩澤。
就像這位官差。
“你姐說讓你出來找工?”
“是,說是再碰碰運氣,不行就找找樹皮野菜,挖了吃。”
“你出來多久了?”魏游又問。
他出門前請朱二郎他媳婦帶着姐姐,就怕那人上門,如今魏游再三追問,他頓感不安:“已有一個多時辰。”
“上車,去你住的地方。”
一路安安靜靜,少年在外頭幫車夫指路,心裏急切地不行,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去。魏游和江盛坐在馬車裏,江盛緊皺的小臉沒松開過。
災民區流民多,官府搭的簡易茅草棚只能擋着點風雨,地上沒棉被讓人躺,只鋪了些茅草墊着,不至于讓人睡水坑泥地。
一個茅草棚裏住上幾十來號人,只不過現在這時候草棚只有婦孺兒童抱團取暖,家裏的男人取糧不在,她們時不時往外看,擔心巡防的官差會突然進來。
朱氏正哄小寶睡覺,發覺外頭人聲嘈雜,她緊了緊懷裏的娃,下一秒,她們的草棚門被人猛地推開,進來一大群人。
為首的少年走得快被一泥坑絆得踉跄一下,等走近了,朱氏才看清他臉上的焦急:“朱姐,我姐呢!”
朱氏困惑:“安瑤妹子說你回來了,早就回棚了,怎麽……你們沒碰着?”
“怎麽可能,我才剛回來!”
林無憂越說越心慌,突然腦海中閃過一個人,他推開上前攙扶的朱氏,頭也不回往外跑。
朱氏抱着孩子也察覺不對,當初安瑤妹子出去時臉色蒼白,她只當是這幾日餓着的緣故,沒多問,現在想想……
好姑娘,可別做什麽傻事啊。
魏游和江盛在後頭跟上。
林無憂去的地方在災民區不遠處的一個茅草屋,他們去之前外頭還有幾個護衛守在門口,時不時往裏看,言語間盡是污言穢語。
見到林無憂,手指握住腰間佩刀,若是他再靠近一步就會立馬砍過來。
“你們是不是把我姐抓走了!”
“抓?”護衛嗤笑一聲,“她自己來的,巴不得伺候我們哥幾個,哪裏需要我們動手去抓。”
林無憂目眦欲裂,揮着拳頭以肉搏石,眼底盡是瘋狂之色:“我跟你們拼了!”
“小雜種找死!”
跟在後頭的王府護衛上前攔下,另外幾個砸門而入,林無憂顧不得這兩個官差了,手腳并用從地上爬起來往裏走。
裏間,林安瑤臉頰紅腫,衣着淩亂地躺在竹榻上,睜着一雙死氣沉沉的眼沒有反應。
林無憂顧不得其他,仔細檢查衣物後才松了一口氣,他脫下外衫裹住林安瑤,粗喘着氣把控制住的陳官差一腳踹翻,踩在他僅着亵褲的下.身。
“啊———”
許是惡人的聲音太過凄慘,林安瑤渙散的目光才重新聚攏,她定定看着滿地打滾的兇人,後又移到自家弟弟瘦削的後背上,輕輕喚了一聲。
“無憂……”
“姐!”
一滴淚在林安瑤眼眶裏打轉許久,終于在弟弟叫的這聲姐姐說滾落臉頰,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
他們原本是平安鎮上一戶平凡的人家,只是距離河道近,被淹了房子,爹娘大嫂被洪水沖走了,大哥為挖野菜與人起了沖突被打死了,只剩下她和小弟殘喘茍活。
要不是遇上牛二郎一家心善的,她怕是早被人糟蹋了去,平日裏她在臉上泥灰就怕有人惦記,那日實在是臉上難受洗了一把臉,卻恰巧被陳官差見了,心生歹念。
“姐你這是做什麽!你以為他真會給我們糧嗎!你以為我會接受你賣身換來的糧,感激涕零吃得下去嗎!”
林無憂幾乎是喊出來的。
他後怕不已,他不敢想象要是王爺沒有察覺不對怎麽辦,要是他晚一步趕來又該怎麽辦。
“……無憂,對不起。”
林安瑤咬的唇都泛了白,她自覺是姐姐該照顧好弟弟,如今爹娘大哥大嫂都不在了,要是弟弟因她而死,她日後有什麽臉面見地下的親人。
她為何生的是女兒身啊……
林無憂把她顫抖的身體抱進懷裏,就像當初大哥偉岸地擋在他們身前一樣,他也長大了,想護住姐姐。
姐弟倆抱頭痛哭了好一陣,把心底的情緒全部宣洩出來。魏游揉了揉江盛的腦袋,先前林無憂打陳官差時小笨蛋還加油助威,恨不得也去踹一腳,現在見到煽情的一幕又低着頭偷偷擦拭眼眶了。
情感豐富。
共情能力很強的人往往最見不得這種凄慘的社會現實。
“從王府調幾個女官來安排,吩咐下去若是還有這種以官欺民的事直接讓覃洐的兵抓走。”
“讓陳富明日在肥皂廠旁建一個女子、哥兒、男子分隔的院子,以後肥皂廠的工人可住在此處。”
魏游一條條有條不紊地布置下去,身處高位能做的事多,他原本不想管,但是經過此事才真切體會到身份越高責任越大的短命感。
怪不得賢明的皇帝都活不久,多半是累的。
“林無憂,你和你姐姐若是願意,明日去肥皂廠上工,本王讓人安排下去。”
林無憂不說話,若是他一個人定會不假思索答應,可若是姐姐也去,人生地不熟,怕又被人欺負,他有些猶豫。
林安瑤到底是女子,經過這一遭打心底有點懼怕陌生人,她躲在林無憂後頭怯生生問:“女子也可做工?”
“沒什麽不可的,肥皂廠漢子女子哥兒都招,但若是你倆仗着本王的名頭偷懶耍滑,那就沒這待遇了。”
魏游在娛樂圈見過不少林安瑤這樣遲疑的情況,想了想的說:“你倆若是擔心,可明日去看了再說。”
“多謝王爺。”
林安瑤這才踏實。
不是她多疑,只不過現在她很難對其他人建立信任,怕另有所圖。
“王爺,”完了事準備走,林無憂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草民之前說為王爺做牛做馬一事并非空口白話。”
“賣身是為賤籍,無法考取功名。”魏游覺得他并不甘心做奴隸。
“小人知曉。”
他們一家雖有一間鋪子,但家裏頭的大部分銀兩供他讀書,林無憂先前已經考取童生,若非天災,他本該此次參加科試考取秀才,可如今王爺對他倆的大恩他無以為報,只能把自己賣了。
“不用,王府中人夠了,你若是想報答就讓本王看看你的實力,從商也好為政也罷,建州日後的建設還得看你們這幫年輕人。”
魏游和江盛踏出茅草屋,就聽江盛嘟囔了一句。
“什麽?”他問。
江盛視線描摹他的臉,聲音大了點:“你也是年輕人。”
耽誤了返程,江盛餓得前胸貼後背,但心裏那點酸意早就被魏游做了利民事的充實感填滿。
其實魏游也是個好人。
尤想剛穿越那會兒,他以為魏游是個大惡大奸之人,甚至不分青紅皂白全靠書中內容就對他百般挑剔,怎麽看都不順眼。後來相處久了,發現魏游就一刀子嘴豆腐心,心其實挺軟的。
雖然嘴巴是挺讨厭的,不過絕對不是書裏寫的那樣殘暴不仁。
比如肥皂,大可用于自身獲利,不必交森*晚*整*理由陳富來做,但他還是把大部分的錢捐給東嶺。
比如赈災,蘇文祚的事差點害了魏游性命,他一個王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未嘗不可,何必去攪亂風雨,參與其中。
比如林安瑤,若魏游真是一個好色之人,林安瑤長得漂亮大可趁報恩的名頭納入府裏,沒人會覺得過分。
但他沒有。
他只做了應該做的事,真正正義的事。
這樣的魏游很耀眼,江盛心口的酸意化為花蜜,甜甜的,就像魏游一開始送的那顆夜明珠一樣。
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