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午後, 病房安靜下來,又是魏喜一個人。她坐在床頭,怔怔看了會兒窗外飄飄揚揚的小雪。
床頭櫃上的手機傳來信息聲, 魏琪給她發來了微信, 祝她小雪快樂,還帶了一張故宮雪景圖。
圖片大概是攝影師拍的, 構圖很有沖擊力,紅牆綠瓦,白雪皚皚,在鮮明的色彩對照中, 令人感知到時光的莊嚴和靜穆。
魏喜從沒去過下雪的故宮, 倒是看過很多圖片。她看了一會兒, 給魏琪回了一句:“小雪快樂!”
魏琪很快直接打來了語音電話。
魏喜接起來, 那頭魏琪的聲音興高采烈:“姐,我的論文已經交了!這次完全沒問題, 終于過了!”
魏喜也替她高興:“太好了, 琪琪你的論文一定很優秀!”
魏琪話鋒一轉:“還是要感謝林路!要不是他我也沒有這麽大的動力,我剛剛在微博上看見林路昨晚被堵在酒店了,這些人怎麽這樣啊?”
魏琪因為林路才真正關注娛樂圈, 她不明白什麽是私生和代拍,也非常不理解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粉絲, 追星可以去聽演唱會, 可以去活動現場見他,可以在熒幕上随時看他, 為什麽要打擾他的私生活。
喜歡一個人, 不是應該尊重他嗎? 其實魏喜從前也不懂,是林路爆紅後經歷過一次嚴重的私生追車事件, 熱搜轟動,她才逐漸明白。
魏琪還在說:“那些人的相機都要怼到他臉上了,他們為什麽那麽不尊重人……”
“琪琪,他們不是粉絲,只是拍照賣錢。”
魏喜匆匆幾句挂了電話,打開微博搜索關鍵詞,第一條熱門微博就出現了魏琪所說的畫面。
視頻裏夜色深沉,林路剛剛下車就被蜂擁而聚的人包圍,閃光燈此起彼伏,保安幫他在人群中劈開一條路,他對保安颔首致謝,大步朝前走去。
他一身黑色衣服,戴着黑色鴨舌帽和口罩,燈光下仿若墨色中峰,身形筆直挺拔,雙目直視前方,對四面八方伸過來幾乎貼臉拍攝的相機視若無睹,徑自踏進酒店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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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離電梯還有一段距離時,他忽然拔腿沖進敞開門的電梯,背對身後狂追而來的人群,直至電梯門緩緩合上,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見。
從始至終他唯一露出來的眼睛,沒有任何情緒,明瞳如墨,一片平靜漠然。
魏喜知道他沒有生氣,他只是不喜歡,所以漠視到一眼也不看,所以遠離至隔絕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這應該是昨晚林路彩排結束後回酒店的事情,視頻發布時間已近午夜。
魏喜看了一遍就關掉了,握着手機怔了半晌,下意識要滑動屏幕打開微信對話框時,卻看見手背上針頭留下的青紫痕跡。
魏喜早就習慣了打針吃藥,可這一瞬間,手背上紮針的痕跡格外刺目,她怔怔放下手機。
從八歲那年,她認識林路的最初,她就知道有些話不能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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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歲時,魏喜第一次心髒病手術,那次手術成功也不成功。面對她那種複雜的先天性心髒病,以當時的醫療水平,那已經是一次非常成功的手術,由心胸科頂尖醫生操刀,成功修補了她那顆天生殘缺的心髒,也成功從死神手裏把她救了回來。
但她依然不能和正常普通人一樣生活。
她只記得手術後她醒來,麻醉藥過了,胸口的手術傷口鑽心一樣疼,但她能感覺陪伴了她很久的那顆沉重的心髒,仿佛輕松了下來。她用力呼吸一口氣,也不會特別難受。
離開重症監護室後,她也要繼續住院打針吃藥,每天大多數時間都躺在病床上昏沉沉睡覺。
那天她睡了一覺後,感覺身上有力氣了,爸爸媽媽都不在,她掙紮着下了床,想出去走走透透氣。路過走道盡頭的安全梯門口,她聽到一陣嗚咽的哭聲,聲音很熟悉,她不由自主停下來,貼近門邊。
魏喜聽見媽媽在哭,邊哭邊說話。
“都怪我,那時候我要是不出國去讀那個博士,提前休産假,好好注意身體,就不會生病感冒,小喜也不會生下來就得了這個怪病……”
“怎麽能怪你?也不一定是那次感冒的原因!”魏晉陽安慰說,“醫生也說了先天性心髒病除了家族遺傳,也有很多複雜原因導致孕期感染,反正他們都說不清楚,你就別再怪自己了。”
李春曉嗚咽着大哭:“我們小喜怎麽辦?她還這麽小……人家那麽多先心病做了手術就能好,我們小喜還是不能有一顆健康的心髒,和正常人一樣……”
“醫生說了,好好養着就沒事,萬一哪一天又……我們也能再手術。”
魏晉陽忽然又大聲說:“我們多賺點錢,将來醫療發展了,國內不行就去國外,我就不信我們小喜不能比我們活得久!”
“你胡說什麽!小喜的病要治好,我們也要努力活得久一點,為小喜也要活久一點……”
魏喜早已淚流滿面,媽媽後面又喃喃說了什麽,她已經聽不見。
小小的魏喜并不能完全聽懂爸爸媽媽的話,可是她知道了。
原來她的病并沒有好,原來爸爸媽媽那麽難過,原來爸爸媽媽活着就是為了她。
那天醫院走道聽見的話和媽媽的哭聲一起,被魏喜埋藏在了記憶深處,無人知曉,她也很少回想。
後來,魏喜再也沒有問過爸爸媽媽,她的病是不是好了。
魏喜出院沒多久,爸爸媽媽送她去了一個很有名氣的書畫教室。他們說她從小就喜歡看書畫畫,去學國畫和書法很好。
寫字畫畫養性養心,魏晉陽和李春曉堅信只要好好呵護女兒的那顆心髒,她就能一直活下去。
就是在那裏,魏喜第一次看見了林路。
不知道哪堂課,高老師給他們看古人的畫,說師法古人,從中國名畫裏可以吸取藝術養分。講到宋朝範寬的《溪山行旅圖》,老師問林路知不知道自己名字出處。
老師說,你爸爸給你取名叫“林路”,是希望你像溪山行旅那樣,走在畫畫的道路上。
林路回答了什麽,魏喜已經記不清了。那天林路站起來說話,她才發現原來還有人的名字跟她一樣,都是畫名。
她叫魏喜,爸爸媽媽說是來自《雙喜圖》,說她的出生給爸爸媽媽帶來歡喜,她的生命會像崔白的《雙喜圖》一樣。
小時候魏喜不懂,長大後才漸漸明白,爸爸媽媽不過是想讓她活得久一點,像《雙喜圖》那樣生命力旺盛,像畫上的翠竹、兔子和喜鵲一樣,拼盡全力對抗生命的寒冬。
從那之後,魏喜就記住了林路,上課時有意無意會看他在做什麽。
有一天她去的早了,教室只有林路一個人,她看見他在吹笛子。她只覺得清脆悅耳,等他吹完停下來,她走過去問他自己能不能看看笛子。
她很好奇這一根木頭是怎麽能吹出那麽好聽的聲音,她只從電視和圖畫上看過笛子,從來沒有觸摸過,就像爸爸媽媽說她不能用力唱歌一樣,笛子也不能出現在她的世界裏。
他把笛子給她,讓她也吹吹看。
她嗚嗚半天,最後在他的指導下才吹出一個破音。
林路笑了,彎彎的眼睛眯成月牙,像月亮一樣溫柔明亮又好看。她雖然十分羞愧,也跟着他笑了。
整個暑假,魏喜都在那間書畫教室裏度過。她的身體也一天天好起來,再沒有像以前那樣常常心絞痛,爸爸媽媽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她開始覺得自己的病沒完全好也沒有關系。
暑假之後,爸爸媽媽問她想不想一直畫畫,喜不喜歡畫畫,她點頭說很喜歡。
爸爸媽媽帶她去拜書畫教室的高老師為師,她正式跟着老師學書法國畫,開始書畫啓蒙。
到老師家裏上課的第一天,魏喜看見了畫桌另一端的林路。那時她才知道,他是老師的兒子。
他幫她擺好筆墨紙硯,并排坐在她身邊,看着她笑,她覺得整個世界都明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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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下午,魏喜都在iPad上畫畫,手持畫筆在繪圖軟件上,一點點畫出盤桓在腦海裏的畫面。
傍晚,她把圖畫上傳微博,寫下文案,點擊發送。
【一見你就笑:你有自己的樂園。祝林路先生演出順利,平平安安。】
圖片上,一個小男孩坐在玫瑰花園裏,在他四周有很多樂器像玩具似的散落一地,空中飄蕩着五彩線譜,他捧着一只笛子,一臉驚喜微微仰頭,亮晶晶的眼睛裏有星星在閃耀。
刷新頁面後,新的消息評論湧來。
“笑笑你終于畫Q版路路了!太可愛了叭!路路寶貝演出順利呀!”
“誰懂我花城人的憂傷,我太恨我手廢只搶到下一站的票!在場館外祝路路演唱會順利!”
“啊啊啊我們的小王子路路,很愛很愛你!今天演唱會順順利利!”
“在場館外面了,我的心狂跳一天了!啊啊啊就要看見路路唱歌了,我的心要蹦出來了!”
“樓上你這種情況必須放下手機深呼吸,聽我的我是醫生,還不行就打急救電話,票一定要黑幕我!”
“啊啊啊為什麽我不是今天的內場票,我等不到明天了!抓狂抓狂!”
“被音樂包圍的路路,好溫暖治愈!沒搶到票的我難過少了一點嗚嗚嗚……”
“小王子的音樂樂園,心都軟軟的化了,笑笑你還會畫Q版路路嗎?”
魏喜頓了頓,回複這條評論:“會。”
這時,手機屏幕上方彈出新微信消息,魏喜一眼看見林路的名字,手指不由自主點開。
林路發來了一張圖片,是他自己的照片。
圖上他的黑發變成了銀色,被打理的微微蓬松卷翹,戴着金絲眼鏡,一臉清冷矜貴,像降落在人間的精靈小王子。
他身穿棕色風衣,站在星空藍幕布之前,頭頂有星光一閃一閃,近處有攝影機對着他。
魏喜第一次看他銀發,怔怔看了半晌,才發現好像是戴了假發,他兩鬓間還能依稀看見黑發。
很多人都說他發量多沒有發縫,他确實有一頭濃密的頭發,高中三年他一直留着短短的寸頭,低頭寫字畫畫時,她能看見他鬓角延伸出去的圓圓後腦勺和頭頂小小發窩。
他離開家的那天,她在露臺上遠望他的背影,看着熟悉的後腦勺漸漸隐沒日頭荒荒之下。那一刻胸悶到透不過氣,她知道,再也沒有人和她坐在同一張畫桌上寫字畫畫了。
保存圖片退出後,魏喜看見他還發來了一條文字信息。
“小喜,我銀發好看嗎?”
“好看。”
又感覺這樣說太平淡,魏喜打字補充說:“非常非常好看。”
“那我下次這樣唱歌給你聽。”
魏喜說:“好。”
林路說:“我看見北城下雪了。”
“是下小雪了。”
窗外小雪紛紛,室內暖風徐徐。
魏喜在這一刻終于對他說:“小雪快樂!祝你演唱會順利。”
她再也忍不住,把手機放在心口。
如果,如果……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願意追他到天涯海角。
四年前,她也曾這樣希冀。
最後,她親手斬斷他們之間最後的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