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眼淚

眼淚

我在網上偷偷搜索抑郁症。

周令也說她當時确診的是中度抑郁。她爸媽知道後罵了她一個暑假。她沒有向我學那些話,但我知道她心裏不好受。

在她第四次自殺之後把她送進了光明高中,并在附近,也就是我們目前住的地方租了房子給她。

“我是一個沒有用的女兒了,不能繼續滿足他們的想法。所以他們要一個新的孩子。”

我的耳邊一直響着這句話,在手機上查着關于抑郁症的資料。

‘發病原因尚不清楚……基因遺傳等因素有關……核心症狀是情緒低落,興趣減退。嚴重時會産生無用、無助、無望的感覺……可以使用的藥物……’

我把這些信息記在手機的備忘錄裏,這樣以後遇到周令也的突發情況就不會手忙腳亂。

周令也——我放下手機轉過頭,黑暗中她側身睡着,臉朝着我,一只手握成拳塞在臉頰邊,看起來無憂無慮。

我一點一點挪動身體,身下今天剛剛鋪上的竹涼席磨的我小腿肚發疼。在周令也身邊躺好了,我為她蓋好被子。

第二天她醒來的時候,我對她說:“令也,我昨天晚上查了。抑郁症和發燒感冒一樣的,都只是生病了而已。”

周令也坐在床上沒說話,歪着頭看我。

我跪在床上,比她高出一截子來,神情認真:“發燒感冒吃藥能治好,抑郁症也是能治好的。這不是絕症。你每天按時吃藥,我陪你,我們一起把病治好。”

周令也臉上的五官一個也沒動。只是呆呆地盯着我,像是聽不懂我在說什麽。

我又疑心是不是我太突然了,她本來就不愛說這些事情,結果我現在一大早的說起來。

正在我糾結的時候,周令也的嘴角揚起來了。她說:“好啊。”

我在心裏長舒一口氣。

“那你如果覺得不舒服,不開心,你要記得告訴我哦。”

周令也的嘴角和眼睛都是彎彎的,“好。”

我從來沒有追過人,但是帶着周令也到處玩的時候我又沒覺得我在追她。我只是希望她能開心一點,再開心一點,把所有不開心的事情全都忘掉,把所有會讓她抑郁的壞東西全趕跑。

我帶她去吃夜市,打電動,看電影。還帶她去游樂園。過山車開到最高的地方往下沖,周令也舉起雙手開心的尖叫。

從過山車上下來的時候她一直在跟我說,說這段時間是她最快樂的時候,她從來都沒有那麽開心過。

我看她臉蛋紅撲撲的,眼神亮晶晶的,自己也前所未有的輕松暢快。

在游樂園我給她買了一個發箍,是大紅色的蝴蝶結樣式。我看這裏很多人戴,大概是最近流行。

她把蝴蝶結頂在腦袋上,有點兒不習慣也不怎麽适應,走兩步就要摸一下,走兩步就要摸一下。我就在她身後笑,還偷偷拿了手機拍她的視頻。

那天她一直在笑,快樂的,撒嬌的,害羞的,興奮的……整個游樂園都充斥着她的笑聲。一直到了晚上,她臉上還帶着笑意,和我整理今天在游樂園買的東西:大紅色的蝴蝶結頭箍,一個會發光的仙女棒,還有一個小玩偶挂件。

她把頭箍藏進她床頭櫃的抽屜裏,仙女棒擺在床頭櫃上面,用藥瓶固定住了。最後她找來自己出門時常背的小包,玩偶挂件墜在上面,小人臉兒笑的傻呼呼的,和她一樣。

她做這一切的時候,我正在撕日歷。

周令也家客廳的牆上挂了一本日歷,大概是之前房東留下的。撕掉一頁之後我順手翻了翻下一頁,然後驚奇的發現:“明天就是夏至了诶。”

周令也一蹦一跳的走過來,湊到我的身邊。她出了一天的汗,可身上還是香香的。“是嗎?時間過得好快呀。”

“是呀,夏天要來了。”

周令也忽然想到什麽,淡淡的眉毛皺起來,“哎呀,24號出成績了。”

6月24號,夏天的第四天。

我順手拍拍她的腦袋,“沒關系,成績出完就好了。”

“嗯。”周令也應一聲,“我去洗澡哦。”

“好。”

雖然夏至還沒到,但天已經熱起來了。

我用涼水沾濕毛巾把涼席擦了一遍,又在上面灑一點花露水,然後打開窗戶和電風扇。

這樣等到周令也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就會很涼快。

坐在床上,我看到裴南山給我發了好幾條消息。

‘你表白了嗎?’

‘你打算什麽時候說啊?’

‘大哥你怎麽還不理人呢?你說沒說啊?’

我對她這種皇帝不急太監急的心态很懶得搭理。但是出于禮貌我回了她,‘等下說。’

她秒回:‘哇哇哇!期待期待!恭喜你即将脫單!’

我翻了個白眼,但嘴角在揚。

放下手機的時候我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緣由不明,但我下意識地站起來往浴室走。

敲了敲門,周令也沒有應。

我沒繼續等,扭開門把手沖進去。周令也身上裹了一層浴巾,本來是白色的,但現在在她身上畫出一副白雪紅梅的圖。

她坐在浴室角落裏,手腕垂在地上,臉色慘白嘴唇青白,見我來了,她還軟軟的揚起嘴角露出一個虛浮的笑容。

我沖到她身邊的時候才想起她會害怕,因此蹲下身的時候慢慢的,拿起她的手腕。她割得不深,血已經漸漸凝固了。

我沒問她為什麽這麽做,忍住了害怕和緊張,我盡量做出一個自然的表情扶起她坐到馬桶上,然後找來碘伏,雲南白藥和紗布,幫她在傷口上消毒。

周令也全程都很乖,我先幫她把傷口上的水擦幹,沾了棉簽的碘伏觸碰到她的傷口,她瑟縮了一下,但是忍着沒喊疼。

紗布纏好之後我給了她一顆糖。她把糖放在手心裏沒動。我就給她打開包裹硬水果糖的彩色玻璃紙,糖送進她的嘴裏,糖紙丢進垃圾桶。

拿了一條新的浴巾,我幫周令也擦幹頭發和裸露出的肩膀上的水珠。

吹風機打開前一瞬,我聽到周令也含糊地說:“……我沒忍住。”

我打開吹風機,心歸位一些,想:還好說的不是對不起。

周令也的頭發很黑。我從來沒有在誰的身上看到過這麽濃墨重彩的黑色,襯得我的手指都變成沒有血色的白。

細軟又厚的長發在我手裏過了半個小時才幹透。

我收起吹風機,拍了拍周令也的肩膀,讓她去穿上睡衣。她離開浴室,留下我把浴室裏的水和血一起擦幹淨。

周令也的血液被洗澡水稀釋,成了淡淡的紅色。

我在浴室很隐蔽的角落裏摸到她割傷自己的玻璃碎片。在燈光下細細分辨了很久,我沒能想到她是從哪裏找來的。這個家看起來沒有破碎的玻璃制品。

我把玻璃碎片丢進垃圾桶,它沾着周令也鮮血的一角撞擊到垃圾桶的桶壁上,悶悶的一聲,再也沒有聲息。

眼淚就是在這時候掉下來的。

它先砸到手背,我用手去擦,結果越擦越多,世界都被淚水模糊。

我煩躁得很,幹脆跪在地上擦我的眼淚,不知道在和誰賭氣,更像是和自己的眼淚發脾氣。它掉的越多我就偏要擦,而我越擦眼淚就越多。

我從來不知道我這麽能哭。

一點殘存的記憶讓我想起小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麽哭了。我媽,那個親媽,我已經不記得她長什麽樣子,她臉的部分在我的記憶中變成光團。

但我記得她尖銳刺耳的語調:“哭哭哭!就知道哭!掃把星!”

我把眼睛擦的酸疼,一閉上眼睛就感覺發脹幹澀。

想到周令也還在外面等我,我用冷水洗了一把臉才出去。

周令也換好了粉色的長袖睡裙坐在沙發上。她的腳跟踩着沙發沿,一雙腿屈起來被雙手環抱住。睫毛是柔順的垂下來的,嘴唇也有了些淡淡的粉色。

聽到開門的聲音,周令也擡起眼睛來。和我對視的一瞬間,她像是被我的眼神燙到,瑟縮後再次垂下眼睛。

我走到她身邊,在沙發前,她的身前跪下來,把自己的臉湊到她眼皮子底下。

我說話的時候還帶着沙啞的哭腔,但聽起來意外的冷靜。我說:“可能現在不是說這些話最好的時候,你可能也沒有心情想這些。但是周令也,我想問你。”

說到這裏的時候我停頓了一下。周令也擡起眼皮來看我。

我對上她的眼睛,“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周令也看了我足有二十八秒——話音落下後,我數了我心跳的拍子。

然後她說:“可我有病。”

“我知道。”

周令也擡起手,翻動她的手腕露出內側給我看我剛給她纏上的紗布,“我剛剛正在自殺。”

“我知道。”我隔空摸一摸她的傷口,“你的紗布還是我給你纏上的。”

“那你為什麽要愛我?”周令也面無表情,眼睛看向我所在的方向,可是沒有半點神采。搭配她甜美的長相,她現在活脫脫就是一個漂亮的提線木偶。

我鼻子一酸,想找剪刀去剪掉她身上不存在的線。“因為你是周令也。”

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在發顫,那是忍不住眼淚的前兆:“哪怕你生病,你自殺,你再不好,你是周令也。”

她用嘴巴發出一聲呵笑,但眼睛裏沒有笑,“周令也可沒有什麽值得被愛的。”

“人不是要完美才能被愛的。”我一邊說,一邊用指腹輕輕摩挲她的紗布,“不完美的人也可以被愛。”

話音落下,眼淚也落下。

我本來都以為我在浴室裏已經哭夠了,出來的時候應該沒有眼淚可以哭了,但還是失控。

周令也看着我的眼淚,嫩粉色的嘴唇微微翹起來,貼到我的臉上,吻掉我的淚珠。“謝謝你,陸祺燃。”

我的臉頰上還殘留着她嘴唇的柔軟溫熱,腦子根本轉不動,呆愣愣的看着她問:“啊?那你是,答應做我的女朋友啦?”

光彩不知道什麽時候重新注入了周令也的眼裏,但她的眼神不再空洞。她對我點頭,說:“對呀,我答應你啦。”

在這個黑夜,秒針一格一格走着,帶動時針和分針擁抱在一起,我跪在地上和坐在沙發上的周令也相擁。

然後她說:“夏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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