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海嘯
海嘯
我原本是想在周令也高考之後就和她表白的。
但是她回家的事情讓我一下子失去信心,我不知道如果我和她表白了,我們是不是還能夠維持現在的關系。
因此當她回家來的時候,我什麽也沒有說,只是故作快樂的歡迎她回家。
周令也向我微笑,但我能看出她神情中的疲倦。
“回家開心嗎?”我問。
她點點頭。
我又問:“你想吃點兒什麽?”
她搖搖頭。
我再問:“你是不是累了?你要不要睡一覺?”
她終于開口,說好。
周令也睡了很長的一覺。
我不敢打擾她,坐在她邊上把《青城》最後的細節修改好。等修改好了之後我本來想出去找個打印店把它掃描到電腦上,但是我怕周令也醒來看不見我擔心,就把畫稿收好了,去了廚房。
站在竈臺前我叉着腰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打開冰箱取出兩顆雞蛋。兩碗面條窩溏心蛋做好了,我回房間一看,周令也還在睡覺。
等到面坨了,周令也仍然沒有睡醒。
我吃完了一坨面和溏心蛋。周令也的那碗面我沒動,等到她醒的時候碗裏的湯都漲幹了,面條泡的發白,一碰就松散開,難看得讓人想要作嘔。
我把那碗面倒掉,給周令也重新做了一碗。
端着面出去的時候,周令也穿着她那件平時常穿的粉色長袖睡裙坐在茶幾前的地板上,抱着膝蓋發呆。
我把面放到她的面前,說:“你吃點吧。”
周令也眼神呆呆的,過了兩秒才拿起筷子。
擡頭看看牆上挂着的鐘,這都是第二天淩晨一點了。
周令也中午回的家,睡了整整八個小時。
我很懷疑她回家到底都做了什麽,否則怎麽一副去荒野求生了兩天一夜的樣子?
等到她把面吃完了,我才問:“你回家去幹嘛了呀?”
語氣和表情都是我在心裏排練過好幾百個回合的,輕描淡寫又若無其事,保準不會讓周令也感到我的刻意。
周令也把剛放下的筷子又拿起來,再重新放回碗邊。
她這個動作如此重複了兩三次之後,怔怔地看着眼前空蕩蕩的面碗說:“也沒幹嘛。”
我還想問,她又說:“我媽媽正在備孕呢。”
“備孕幹嘛?”
“生二胎呀。”她輕飄飄的說,然後站起來拿起面碗,“她們想再要一個孩子。”
“她們……”我聽到我自己幹巴巴的問話,“是想要兒子嗎?”
周令也的笑聲和她的答話一樣輕飄飄的,讓我想到那種小小的精靈。她把面碗放到廚房之後走出來,靠在廚房門邊說:“不是。她們只是想再要一個孩子。”
我看着周令也。
她父母已經有了一個這麽大的女兒,如果說喜歡孩子,那麽早在周令也小時候就該再生二胎,而且也不可能把周令也一個人放在出租房裏,連她的高考都不聞不問。
所以一開始我以為她父母是重男輕女,想再要一個兒子。
但是想一想,好像周令也并不是第一天當女孩子……
我知道再問下去,大概會觸及到周令也一直避而不談的事情。那或許是周令也心裏的傷口。
但是如果我不問的話,我們就會退回原位。
我們能在這樣的位置上待多久呢?
我會,或者說我能在周令也家待多久呢?
一旦我離開了周令也家,我們還會有聯系嗎?我還能見到她嗎?
我想答案是否定的。
過了這個夏天,周令也就要去上大學。
她會住宿舍,有新的朋友,新的生活。而陸祺燃只是她在高考那年夏天發的一次瘋,是青春裏一道可有可無的回憶。
她或許會和以後的朋友提起我,用那種陌生的,帶着淡淡驕傲的輕描淡寫的語氣說:“你們都沒我高中的時候瘋,我高考前一個月還收留了一個被趕出來的小姑娘呢。”
“怎麽啦?”周令也的問話讓我回神。
我笑着搖搖頭。掌心淡淡的汗告訴我我在緊張,但是腦子和身體都沒有聽我的指揮,它們自顧自地工作:“為什麽?”
周令也反問我:“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她們還想再要一個孩子?”
周令也的眼神在這一瞬黯淡下去,和家裏的光線一樣晦暗。
她慢吞吞地走過來,塑料拖鞋在木質地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
然後周令也在我身邊坐下來,說:“因為我沒有用了。”
我先是憤怒,然後才是難過。我說你怎麽會沒用呢?
周令也就坐在我身邊,向我和盤托出她的過往。
周令也的爸爸媽媽對周令也這個獨生女寄予厚望。
小時候她爸媽希望她能認字會背古詩,上學了希望她能拿滿分,到讀高中就希望她能包攬每一次考試的年級第一。
一直到讀高三之前,周令也都是他們最滿意的女兒,因為周令也又乖又聽話,無論他們對她有什麽要求,她都能滿足。
“……我其實去年就應該高考了。”周令也說這句話的時候,臉色很難看,她用餘光偷偷看我,咬字也含糊。
我知道,但我沒說。“我還以為你比我小一歲。”
“我應該和你一年。我是七月份生的。”
我也知道。“那你比我大兩個月,我是九月份,秋分那天生日。”
這句話落下後,我又一驚一乍的說:“哎呀,那你的生日快到了呀!”
“是的啊。我馬上就要二十歲了。”
我換了個姿勢在地板上坐着,“那你去年怎麽沒有高考呢?”
“因為我生病了。”
“嗯?”我的心髒先驟停。
“抑郁症。”
那個年代對于抑郁症的普及很不廣泛,我所知道的也不過是淺顯的:“是你一直不開心,所以才有抑郁症的嗎?”
“不是。”周令也抱住自己的小腿,把下巴貼住膝蓋,“高二開始我的壓力就一直很大。那時候我就時常會頭疼,疼的書上的字也看不清楚。後來到了高三,我的壓力就更大了,我幾乎每天都要頭疼好幾次,疼的時候只有書上的字看不見,但其他的東西都能看得清楚。我爸媽帶我去醫院檢查腦子,醫生說腦子沒有問題。”
她說到這裏嘆了一口氣,“然後醫生建議我爸媽帶我去看精神科。”
周令也的父母當然是不願意的。
誰願意承認自己家的孩子有精神病?誰願意接受呢?尤其周令也在人生前十七年,又一直是他們優秀的,引以為傲的女兒。
“我那段時間把止痛片當飯吃。因為一直疼,一直疼。”周令也說着,手又揉上了太陽穴,做出和之前我看到過的一模一樣的動作。
“後來呢?”我聽到我的嗓音沙啞。
“後來我疼得受不了,自殺了。”周令也把長袖挽起來,露出那幾條彎彎曲曲的疤,“美工刀割的,特別疼。”
我說不出話來,只能輕輕的摸着她的傷疤,希望以此能減輕一些她的疼痛。
周令也把她的手腕交到我的手上,繼續說:“我自殺了三次都沒有成功。那段時間醫生一直建議我去精神科檢查。我想去,但我爸媽還是不肯。說有什麽事情都等到高考之後再說。其實我也那麽想……我當時想我還能看得了書,我就要參加高考。”
後來當然是沒有能高考。
那天周令也去了考場。第一科考語文的時候她就開始頭痛,痛的出了一身冷汗,衣服都濕透,然後暈倒在考場上。
考場的老師把她緊急送到醫院。清醒過來的周令也還沒有回神,先聽到媽媽問她下午的數學還能不能繼續考。
“我說考不了。”那也是周令也第一次向爸媽說‘不’。
她說她永遠忘不了父母臉上震驚的表情,他們從來都沒有想過她會拒絕,所謂的詢問也從來都只是一個可以省略,但一直存在的無用過場。
“我本來以為不高考,人生都會坍塌。但是我活到了現在,除了被我爸媽抛棄之外,一切好像都很正常。”周令也說這話的時候還在笑,語氣也淡淡的,有種劫後餘生的快樂。
可是我卻被她身上散發出的海嘯般的悲傷淹沒。
周令也朝我的臉頰伸手,用掌心蹭了蹭它,“不要哭呀。”
我這時候才發現原來海嘯在我的臉上,眼淚斷線似的不停往下落,止也止不住。
我從來沒有哭得這麽慘過。
連三歲那年發現被我媽丢掉的時候,我都沒有哭的那麽慘。
周令也轉過身來抱住我。她身上有淡淡的洗衣粉香味。很好聞,但是我陌生的味道,是來自她父母家的味道。
我在她懷裏,抽抽噎噎得說:“我,我沒哭。”
“好哦好哦,你沒有哭。”周令也輕輕拍着我的後背,溫柔的好像在哄一個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