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落幕
落幕
天寒峰上,冰雪呼嘯,四季皆冬。一藍一紫兩道身影立在山峰上,雪花紛紛飄落。
“這就是天寒峰啊,真美。”江縱月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在指尖融融化開,一絲冰涼的觸感稍縱即逝。
“我也覺得美,那些老頭非說這是鳥不拉屎的地方。”柳霜宴笑道,手裏自顧自把玩着她的短劍。
“噗!”江縱月沒忍住笑了出來,轉頭瞅着柳霜宴,“我說,哪裏有人這樣形容自己家的?”
柳霜宴擡眼,看着山崖下一望無際銀白色的冰谷,緩緩道,“啊,我都快忘了,這是我家了。”
江縱月笑了笑,打趣道,“這可是大魔頭柳霜宴的老窩,就算你忘了,那些老頭也永遠不會忘!”
柳霜宴眼帶笑意,望向江縱月,語氣中卻多了一些認真,“阿月,你後來怎麽知道的?”
江縱月撇了撇嘴,“還不是你傻,寒霜照夜劍法也教給我了,這還認不出你可得了!”
“哈哈……”柳霜宴心知應當是茗幽宮有人認出了她的劍法,随即道,“都知道我不是個好人了,那你還來救我?”
江縱月看着她,語氣認真起來,“你說,什麽是好人呢?我茗幽宮暗殺竊取情報之事不在少數,你天寒峰燒殺搶掠之事确實也數不勝數。可是,你我曾在陰山除過狼害,在玉虛山誅殺妖道,在江南剿滅為禍江湖多年的黑衣六派,在陰山若不是我們,北境恐被突厥大軍攻陷。難道江湖盛名的俠女白予月和葉宴與我們不是同一個人嗎?”
柳霜宴聽着,思緒仿佛又飄回那十年的江湖闖蕩,嘴角不覺多了一絲笑意。
江縱月頓了頓,看着柳霜宴,繼續道,“所以,我何須在乎你是正是邪?哪怕我們的身世、秉性都截然不同,可我知道,我們曾并肩走過十年的江湖風雨,這還不夠我為你傾盡一切嗎?”
柳霜宴看向她,江縱月深棕色的眸中仿佛有流光閃動,哪怕是在冰冷刺骨的天寒峰上,卻好似一抹暖色照進來。
似乎剛想繼續開口,二人卻不約而同止住,屏氣凝神,察覺到自山下傳來的動靜。
柳霜宴深藍色的眸子驀地暗了暗。只是一瞬,她又回複如常的笑意,手摸上了腰間的短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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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來了。”
江縱月自知這次那些名門正派是鐵了心要把天寒門殺幹淨,不由得皺眉,“先離開吧,等你傷好了再找他們算賬。”
柳霜宴搖了搖頭,“來不及了。”
二人朝山下沒走幾步,迎面而來就是一大群江湖人士,天南地北的大門小派,當真是聚得熱鬧,恐怕此時此刻也将天寒峰圍得密不透風。
“柳霜宴,你如今已經是強弩之末,應當知道,乖乖伏誅,免得白費力氣。”
領頭的似是江湖第一名門的掌門,鷹隼一般的眸子緊緊鎖着柳霜宴,随即又轉向一旁的江縱月,“茗幽宮主,你确定要與她同流合污,與天下武林作對嗎?”
江縱月目光緊了緊,卻轉而輕笑,“老頭,你莫不是覺得,這天下武林皆善人?”
“莫要同她們廢話!直接殺他個片甲不留!”一旁另一位掌門開口道,說罷拔出長劍。
話落,幾百號人紛紛取出武器,一時間林中殺氣沖天,鋪天蓋地湧向對面的兩個女子。
江縱月催動內力,長劍出鞘,柳霜宴也拔出業火雙劍,三道銀白刺眼的劍光似能劃破寒冷的空氣。
二人對視一眼,卻是相視而笑。
“阿月,再陪我一次,野火燒紅蓮,痛痛快快地打!”
“好!”
柳霜宴轉眼望向對面的人,朗聲道,“縱然我重傷在身,你們盡管試試,”她手中雙劍一挽,淩厲劍氣激射而出,眸中寒光彌漫,冷聲一字一句道,“我看誰能殺我!”
只一瞬,林中內力翻湧,劍氣肆虐,仿佛回到多年前江南的那個夜晚。她們一如當年并肩而戰,業火與紅蓮斬下的鮮血濺到二人的衣服上、手上、臉上,她們仍極有默契地配合着,抵擋着四面八方湧上來的敵人。在這漫天肅殺之氣之中,一藍一紫兩道身影,仿佛真的是從地獄中拼死綻放的并蒂蓮花,逆天而行,踏浪而生。
大戰一直從早晨持續到傍晚,此時武林人士已經少了大半,柳霜宴與江縱月的衣衫已經快要被血浸滿。而經了一整天的內力消耗,柳霜宴恢複的內力已經所剩無幾,經脈被毀,雖然有絕品心法相持,但已經耐不住對方無休無止的車輪大戰。二人纏鬥之中漸漸被往後逼退,終于退回到天寒峰上,對面只剩下不到一百的武林人士,但也都是各個門派的掌門高手。
又是一掌內力相沖,兩方皆退開幾步之遠。江縱月堪堪扶住柳霜宴,低聲道,“還堅持得住嗎?”
柳霜宴擡手抹去嘴角咳出的血滴,喘了幾口氣,道,“恐怕不行了,不過,他們不會好受到哪去。”
江縱月看向對面衆人,卻發現他們也有些遲疑,沒有繼續進攻的意思。
而另一邊,幾十個江湖高手幾乎都敏銳地感覺到了身體的變化,內力與經脈似乎都在一點點凝滞,不知是因為天寒峰太過寒冷,還是什麽別的原因。突然,有幾個內力較為薄弱的人手中的兵器赫然掉落,四肢僵勁,似乎整個人要變成一尊冰雕一般。
柳霜宴穩了穩氣息,笑了笑,緩緩道,“諸位,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別的沒有,倒是有一種奇花名為天寒花。現在正是天寒花大面盛開之季,花粉有侵入五髒六腑使人全身筋脈凍結之效,你們已經吸了一整天花粉了,若還強行運功,你們就可以陪我一起下黃泉了。”
衆人愕然,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可身體的狀況的确與柳霜宴所言相符,他們大多是門派中的棟梁人物,哪裏敢輕易送死。
柳霜宴沒再去看那些人,轉眼望向江縱月,卻什麽話都沒說,又轉過身,看着天邊赤橙色的霞光。
驀地,一陣寒氣自五髒六腑湧上,她嘴角的鮮血大股地湧出,染得領口都是一大片鮮紅。
江縱月愣愣看着她,不敢去看她嘴邊一路蔓延至領口的血色。心中始終抗拒着的想法卻再清晰顯然不過,本就經脈被毀,又強行運功,天寒古訣催生的內力冰寒徹骨,若無法在丹田內周轉只會蔓延在體內,又經了一整日的大戰,現在柳霜宴恐怕是真真正正的強弩之末,能活到現在只憑多年練出的體質撐着。
最後一戰,是用血肉之軀打的。
柳霜宴踉踉跄跄朝前走了幾步,看着下方萬丈銀白,開口,聲音如同風中殘燭斷斷續續,卻仍清澈如初,“我自出生起就在這天寒峰上……不知善惡何異,不知情義何物……”她說着,擡頭看向旁邊的江縱月,“阿月,如今……我知道何為同伴,何為……知己,這一遭,不枉我……走一趟。”
江縱月死死盯着柳霜宴,忽地原本幹澀的眼中猛地翻湧起淚水,如洪水傾瀉般控制不住地流出。
她死死抓着柳霜宴的衣袖,仿佛想要抓住她飛速流逝的生命,眼淚止不住地落下,她看着柳霜宴嘴邊的血越流越多,感受着她的體溫因為冰冷的內力越來越涼,她的手顫抖着,紅蓮劍也跌落在地上。她看着柳霜宴的眼睛,那雙微微透着藍色的眸子,從十年前見面便是永遠透着沁人心脾的清冽,她在她面前從來都是笑着,一副游戲人間的樣子,卻永遠能夠給她帶來安穩與力量。可如今,柳霜宴的生命就在她的眼前一點一滴地逝去,她親眼看着她慢慢走向死亡。
“別……”江縱月開口,已是泣不成聲,“柳霜宴,你給我……”
你給我撐住,最後二字終于無法開口。她清楚,如斯境地,如何撐住?
柳霜宴緩緩将短劍收回腰間,似乎用了剩下的全部力氣抽出江縱月手裏的袖子,輕聲道,“阿月,哭什麽。”
“阿月,以後,這天寒峰的雪,就是我。”
她笑了笑,深深看着江縱月良久,終于,她移開眼,迎着萬丈霞光,夕陽給她蒼白的臉染上一抹金紅,她閉上眼,開口,這一次,聲音不再缥缈虛弱,而是用盡最後的生命,朗聲道,
“君當逍遙百春秋,
雪落亦當共白頭!”
話落,那抹身影如一片秋葉飄然而下,向崖底萬丈冰雪而去,在夕陽之中消失在天寒峰上。
江縱月看着她隕落,她的聲音似乎還萦繞在耳邊。
身後的江湖人士看到柳霜宴已經自盡,也知道自己的寒毒不能再留于這冰冷之地,必須趕緊回去治療,繼續留在這恐怕江縱月不會放過他們,索性皆火速退下了山。
不知過了多久,夕陽西下,夜幕降臨,月出東方,星河流動,一整夜慢慢過去,直到遠處天空再次泛出金色的陽光。
終于,山崖上的女子緩緩俯身,撿起紅蓮劍。她輕輕擦拭紅蓮劍,又收好,轉身,一步一步離開。身後的風雪仍然飛舞,如同某個人靜靜地目送她離去。
三年後,天寒峰上。
這裏終年冰雪,荒無人煙,這個時節卻是天寒花開遍,最美的時候。
女子一身黑色鬥篷,帶着鬥笠,一步步走到天寒峰頂,站在山崖邊,靜靜凝望着翩翩落雪。她摘下鬥笠,額間赫然是一朵紅蓮。這些年,“白予月”在江湖之中,随性潇灑而為,不論善惡,只随心而行,江湖可謂又愛又恨,不過因為武功絕頂,終究無人敢置評。
白予月有一套劍法,聽說是她獨創,聽說既有茗幽宮九轉蓮華劍法的翩然靈動,又有寒霜照夜劍法的狠厲迅猛。
她的劍法叫,夜雨江天。
她坐在寒峰之上,她常常來這裏,每到這個時候,坐在這,腦海中就總會浮現過去的許多畫面,異常清晰。
她輕輕開口,聲音缥缈,融入北風。
“我當逍遙百春秋,
落雪亦當共白頭。
百年我亦成冰雪,
泉下成骨亦同游。”
有冰雪拂過她衣袖,漸漸落入山崖之下,落在崖間天寒花海之中。
那天寒花,深藍色的花瓣,始終清冷神秘,如廣袤滄海,如萬古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