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隔七頁紙
第八十招隔七頁紙
精英班的卷發女物理老師,姓嚴,人如其姓,是學校裏出了名的“硬茬兒”。
常春藤出身,專業與教學能力沒話說。
某次回國期間,被本市大學請去做講座後,收到了聘請橄榄枝。奈何她志不向此,翌年回國便欲往高中任教,當時各個學校都拼命争取,最終還是被一中校長給請來了。
能力硬說話就硬,雖然嚴老師日常行事利落幹脆不怎麽愛笑,但脾氣并不屬于易燃易爆型,只不過對于自身的原則與底線守得非常苛刻,一旦被觸碰,那簡直不能用易燃易爆來形容。
因此,當灰太狼在自己的辦公室,被職位與自己平級的嚴老師,訓得氣都不敢大聲出一下的時候,童塔塔才意識到了事情的恐怖。
除了被抓包時,挨了兩句不算批評的批外,嚴老師沒再跟童塔塔說過一句話。
直接将他薅來了班主任辦公室,當着他的面,噼裏啪啦沖着灰太狼一頓輸出,仿佛犯錯的并不是他這個不知分寸的學生,而是人到中年的班主任。
望着低眉順眼的灰太狼,童塔塔整個人都呆了,吓得。
那種由內而外的心慌,在身體裏來回穿梭,他控制不住地手指發顫,無比希望那被大批特批的人是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心中的火氣暫已散去,嚴老師撂下最後一句話後,直接轉頭走出了辦公室,而被說了半天的灰太狼,還和顏悅色地将其送出了門。
随着辦公室的門一關,憋了老半天的灰太狼扭頭看向童塔塔,就在後者以為下一秒就會被炮轟時,灰太狼卻只是走到辦公桌前坐下。
随即默默摘下了厚厚的眼鏡,從灰色西裝的口袋裏,掏出了塊方形眼鏡布,一邊擦拭着鏡片一邊嘆氣。
不知為何,瞧着老師的動作,童塔塔突然很想哭。
“你知道嗎,我以前也是教物理的。”
這話讓童塔塔有點驚訝,他茫然地看着灰太狼搖頭,只是對方并沒有擡頭看他,似乎是曉得他不知道。
“那時候我才剛參加工作沒多久,沒什麽自信但卻飽含一腔熱血,”灰太狼慢悠悠地擦着鏡片,“當時的單位缺物理老師,新到的老師裏,只有我大學修的專業還沾點邊兒,于是我就挑起了那份職。
“縱觀我的學生生涯,唯一讓我自豪的,就是我的學習能力,‘學得快,學得好’在很長時間裏,是他們稱贊我時會用到的話。所以,盡管物理方面的知識儲備不算充足,我還是邊學邊教。教得還行,班上的學生很争氣,成績也都還不錯。”
話頭輕頓,灰太狼将眼鏡布從鏡片上拿下來,重新塞回口袋,“兩年後,我的那批學生升入了高三,馬上就要迎來高考。那時候我在的學校分文理,我自然要随着我的學生們一起升理科班,繼續執教高三物理,然而卻沒有……
“我在開學前,被通知去當另一個班的班主任,并代他們的語文。”
灰太狼将擦好的眼鏡架到了鼻梁上,那裏有兩道常年戴眼鏡落下的小坑窪。
“領導告訴我說,高三任務重,班級管理很重要,需要有能力的人去掌。那時候教師突然被挑去教別的課很正常,我也就沒什麽異議。直到開學後,我面對着全校最差的一個班級,和辦公室裏新聘來的物理系研究生後,我才明白,不是什麽班級管理需要有能力的人……”
“他們寧願将考生,交到一個沒有執教經驗的新教師手上,也不交給已經執教了兩年的我,為什麽?”
童塔塔凝視着擡頭望向自己的班主任。
“因為他是物理系的研究生,因為他們不信任我,他們不願意把成績不錯的考生讓我帶,哪怕那過去兩年的成績是我帶出來的。”
“但我還是順從了安排,教着語文将新的班級送進了考場,他們畢業後,我就辭職了,然後我重新面試,來了這所高中。
“那時候一中雖然還沒現在這麽厲害,但也有着不錯的名聲,當初面試我的老校長已經退休了,但我很清楚地記得,當我把之前的工作經歷如實說出後,老校長說要讓我專教物理。”
班主任抿了下嘴角,像是抿起了一道淺笑。
“不過我拒絕了,我說我要帶最差的班,他們缺什麽我就教什麽。那時候一中的分班制度還不像現在這樣,老校長說沒有最差的班。于是我就換了個說法,我說學校裏最調皮的學生在哪個班,我就教哪個班,”說着,他攤了下手,“他答應了,于是我就這樣教到了現在。”
童塔塔微微垂下頭,不知為何,鼻頭總一陣又一陣地發酸。
“我今天跟你說這些,不是說你是學校裏最調皮或者最差的學生,也不是為了回憶往昔纾解心中的憤懑。方才嚴老師發火我一句話也沒多說,不是礙面子,也不是因為害怕她,只是業餘在絕對的專業面前,很難将頭擡得高……哪怕陳年舊事早都放下。”
班主任望着他,“咱們學校一向開明,你們這麽大的孩子正值青春,很多事情攔不住,所以學校的賞罰沒有那麽死。上次你捅出簍子上了網絡,礙于各層面原因,沒怎麽懲罰你,或許正因如此,你才沒怎麽長記性,”他擺了擺手,“沒關系,我不批評你,但我想跟你說……”
沒有繼續說話的聲音,童塔塔擡起頭,望向對面的老師。
班主任從桌上的文件堆裏,翻出一個文件夾,打開看了幾秒鐘,然後轉過來推到他的面前。
童塔塔望過去,是每個班主任都會有的成績存檔簿,囊括自己班級和整個年級。
“你看看,”班主任指了指年級成績的那一邊,“你在哪兒?”
童塔塔看了一眼班主任,默默向後翻了幾頁,臉熱地指向了倒數第四行,他上次考試排在整個年級的倒數第四。
班主任上前瞅了瞅,點點頭,然後又問道:“他在哪兒?”
他……雖然沒說名字,但兩個人似乎都明白說的是誰。
童塔塔小心翼翼地翻到最前面,手指挪到最上面的第二行。
“你指的是誰啊?”
班主任的問題讓童塔塔有些愣怔,他低頭看了一眼,确認自己沒指錯,“系臨城。”
“不止。”
班主任望着他的眼睛,一臉認真:“是你喜歡的人。”
話從班主任嘴裏講出來的霎那,童塔塔的喉嚨裏,像是瞬間被塞進了半顆檸檬。
酸澀盈滿唇齒鼻腔,剌過咽喉直鑽入胃囊,順着經絡襲向四肢百骸,到極致了,生出一種刺燎燎的微痛。
“你和你喜歡的人之間,”班主任将第一頁和最後一頁之間的表格紙捏起來,“隔了七頁紙。”
“這紙很薄,你們‘僅僅’隔了七頁,”聲音輕頓,“但也,‘竟然’隔了七頁……”
話音一落,童塔塔的下眼睑,再也兜不住那久垂不落的眼淚。
班主任捏着那幾張紙輕輕搖晃,許久才将其放下,看着他輕嘆了口氣:“老師不好面子,可以實話跟你說,系臨城那樣的學生,我的能力教不來。你不會知道,去年的高考卷,他一個還沒升高三的學生,拿了大六百多分,教研組老師給批得卷子,辦公室裏都知道,但他本人卻不讓向外透露。”
童塔塔驚詫,他确實不知道。
從初中到高中,他一直都知道系臨城很優秀,但不知道的是,這優秀,似乎早已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這消息早晚有一天會傳出去,個別大學非常敏銳,本應該高二結束才會正式啓動的‘人才培養計劃’,從上學期期末就冒着頭往學校打。你知道嗎,大多學生會因為考上名牌大學感到榮耀,但有些名牌卻會因擁有了某些學生而感到榮耀,像他那樣的人才,注定會被載入校史的。”
怎麽辦,他連想象自己喜歡的人有多優秀的能力,都跟不上了。
“我跟你說這麽多,不是為了打擊你,這都是擺在眼前的客觀現實。他現在還與你我同處一校的原因,我不清楚,但我清楚的是,他想走随時都可以走。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沒有發展的可能,但如果有那麽一點點,”班主任将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一點點的機會……你應該也不希望,自己成為‘被通知去當班主任’的人吧。”
童塔塔猛地擡起頭,但視線過于朦胧,根本就看不清班主任的表情。
“你和班上那些特別調皮到根本無法定下心來,或者家裏有錢到不知人間疾苦的學生,還是不一樣的。
“勤能補拙,或許你無法站上他那樣的高度,但倘若有可能,別讓自己低到草叢裏,因為站在頂樓的人,他看不見。”
辦公室門外,正面對的走廊窗戶開着,有風吹進來,拂在童塔塔的臉上,将溫熱的淚水催得冰涼。
他随手帶上門,抹了把下颌,有淚水流到底下,很癢。
此時已至午間,校園四處都有散步的學生,也陸續有人從餐廳回返。
他站在側門窗前,看着班主任從正門走向停車場,大概是要回家吃午飯。
灰太狼,灰太狼,叫習慣後,他都差點忘了,班主任其實姓楊。
叫什麽來着……好像是楊聞。
返回教室的路上,不時有人與之擦肩而過,側目伴着竊竊私語傳入耳際,想來是之前幹得蠢事,已經傳出去了。
然而他此時卻無心在意。
方才辦公室內的談話,還在腦海中來回閃現,他雖然笨,但在那般苦口婆心之下,不至于傻到連話都聽不懂。
在童塔塔的心中,灰太狼一直都是個帶着一點冷笑話意味的存在,偶爾有些無厘頭,每次犯錯之後都會沖他大呼小吆喝。
升上高中這麽久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聽灰太狼以那種語氣說話。
每一句,都戳到他的心窩裏。
597……他們年級共有597人,他是第594名,系臨城是第二名。
他們之間隔了591個人,七頁紙……
他要如何跨越那薄薄的七頁紙,去站到他的身邊。
不可能,雖然他也想有如神助般逆襲,但那是不可能的,他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如果上帝給每個人都賜了一次幸運,那在當初考上這所高中的時候,他就已經用完了。
可若真像班主任說得那樣,“如果有那麽一點點,一點點機會”呢……
為什麽他好像從來都沒有考慮過,他和系臨城之間,從一開始就沒有“那一點點機會”。
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将“系臨城就在身邊”這件事,當成了一種習慣?
系臨城有多優秀,他一直都在仰望着,怎麽好像對方的優秀,越來越成為潛意識的理所當然,以為對方不會“想走随時都可以走”呢。
如果他明天真地走了,自己該怎麽辦。
甚至他們現在住得房子,不可能會永遠住下去,總有一天自己也要離開,畢竟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關系。
這樣想來,他的喜歡,有什麽價值呢,而這般模樣的自己,系臨城又怎麽可能會喜歡呢。
班主任說得對,草叢裏的塵埃,頂樓的人看不見。
他真的,太得意忘形了……
“喂!”毛樂的聲音,喚回了童塔塔游走的思緒。
“你在想什麽呢,我都叫了你幾聲了,”毛樂擰着眉頭,收回揮在他臉前的手,“估計你得挨訓到很晚,我給你帶了個裏脊肉餅。”
童塔塔瞅了眼桌上的紙袋,肉香四溢,很是誘人,但他卻一點胃口都沒有,“我不想吃。”
“咋的,嫌棄?”
童塔塔搖了搖頭,“沒有胃口。”
“裝什麽憂郁呢。”
毛樂瞅着他臉頰上還沒幹透的淚痕,“真被灰太狼訓那麽狠?他讓你寫檢查還是叫家長?”
見他不說話,“那物理老師出了名的不好惹,每屆都怕她,你那會兒沖進屋,我和二胡攔都來不及攔你……”
童塔塔繼續搖頭,看上去并不願多說,轉頭望着窗外的天空發呆。
“七頁紙……”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嘟囔了這麽一句,毛樂玩了會手機有點昏昏欲睡,“什麽?”
童塔塔爬起來,從旁邊扯過了一個筆記本,掀開封面,數了七頁。
說薄也不薄,用圓珠筆戳了好幾下都沒戳穿,說厚又不厚,捏在手指間只有毫米。
毛樂看着他因用力戳本子,臉都憋紅了的模樣,很是奇怪:“你幹嗎?”
“啊,這本子質量怎麽這麽好?!”
“廢話,你當是學校統一發的那種,紙質薄又脆。”
童塔塔聞聲,立馬放下手中的筆記本,從桌洞裏掏出一本學校發的作業本,數了七張,繼續用那根圓珠筆戳,然而還是沒有戳穿。
“你到底哪裏搭錯弦兒,挨了頓批,怎麽腦子直接廢了?”毛樂無語。
童塔塔沒搭理他,将筆尖來回轉着圈地往裏鑽,直到将七頁紙鑽了個透。
“穿了,鑽穿了!”
毛樂擰眉看了眼那穿過紙張的筆尖,撇嘴:“……我要睡覺,困死了。”
不多會兒,毛樂那邊打起了呼,童塔塔仍盯着那被穿透得七頁紙,兀自嘟囔,“穿了……”
裏脊肉餅最終在桌洞裏涼了個透,童塔塔整個午休趴在桌上哪兒都沒去。
分班之後,不能像之前那樣随便往系臨城他們班跑,新買的薄荷糖在裏脊肉餅旁邊擺放着,童塔塔摸了摸,又放回了原處。
下午預備鈴都響了,仍有不少人慢悠悠地進教室,瞧着都剛醒沒多久,個個懶洋洋,沒有一點少年人該有的精神頭兒。
童塔塔環視了一圈教室,大呼小吆喝,玩手機、照鏡子、吃東西、睡大覺、看有奇怪封面的雜志……
就像班主任說得,要麽調皮到根本定不下來心,要麽家裏有錢到無愁又無憂,可是自己呢……
他從桌洞裏掏出了那塊薄荷糖,淺藍色的玻璃紙上,除了英文logo什麽都沒有。
糖塊被以獨特的折疊方式包裹在裏面,不像一般的糖果那樣看上去易咬。
他沿着折疊的紋路扯了好一會兒才找到正确的方法,玻璃紙被打開,奶白色的圓角立方體糖塊只有拇指蓋大小。
他用幹淨的手指撥了撥,糖塊轉了兩圈,在午後時分的陽光下,閃着好看的弧光。
将糖果送進嘴巴裏,入口一股淡而短暫的甜味後,清涼伴着劇烈的刺激在味蕾上炸開。
童塔塔皺起了鼻子,繼而皺起了整張臉,最終還是遭受不住,将糖塊從嘴裏拿了出來……
他之前也吃過一次,在第一次得知系臨城喜歡吃這種糖的時候。
和今天一樣,糖果最終被吐了出來。
太辣了,對他來說,真的太辣了,他不知道為什麽系臨城會喜歡吃這種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