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歸隐花蓮村
天道歸正,八方承平,天下一片祥和之氣。
唯有長留仙山絕情殿內,陰雲密布,夜色濃重,一如此殿主人此刻的心情。
妖神大戰最危急時,白子畫絕望地提起憫生劍,刺入花千骨腹部,頃刻間,妖神之力便不受控制,瘋狂傾瀉,四處散溢。在毀天滅地的天劫面前,神仙妖魔也如同蝼蟻般,脆弱而不堪一擊。各派掌門只顧本門中人,瘋狂逃逸,躲避天劫。待到天光再現,長留上仙白子畫和妖神花千骨都不見了,妖神肆虐之地已結下法陣,長留八千弟子正在施法穩固結界。
之前究竟發生何事?唯有至始至終,在白子畫身邊,默默地守護着他的儒尊笙簫默。
眼見白子畫殉情不成,痛不欲生,幾乎墜仙成魔。毀天滅地的劫雷,坎坎落在他四周,他卻無動于衷,只是死死抱着浸泡在鮮血中的花千骨,心也随着懷中的人兒,漸漸冷去,漸漸冰封,越走越遠……
這場悲劇的始作俑者世尊魔嚴,懊悔不已,痛心疾首之餘想要用長留禁術,以靈換靈,複活花千骨,安撫白子畫頻臨崩潰的心神。卻被一旁的笙簫默急切地攔住了。
“這是掌門師兄的劫數,只有他自己可以化解,我們不能插手。”
魔嚴雙頰緋紅,眼冒火光,怒不可遏道:
“不能插手!難道要眼睜睜看着他入魔祭道?長留交給你了,帶他們躲開,別在這裏礙手礙腳。”
被魔嚴一把推開後,笙簫默心情沉重,卻也不再出言阻止,只是在魔嚴凝神施法時,從後面猛然一擊将他打暈,再命火夕和舞輕蘿護送世尊魔嚴回長留,自己則留下來收拾殘局。
仰望劫雲中紫焰跳躍,再看師兄白子畫臉色慘白,眉間隐現魔紋,笙簫默內心也是複雜無比,到底該不該做?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修道長生,父母親友,沒有誰可以永生永世和你在一起,同門相伴千年也終有一別。然通透豁達如笙簫默,依舊無法真正超脫,他可以接受白子畫渡劫不成,化成劫灰歸虛,卻無法眼看着一向孤傲清高的師兄為情而瘋魔癫狂。
然笙簫默依然心有惴惴,師尊衍道臨終時對他再三叮囑:子畫登上仙之為後,就修煉了第二元神,道心歸一、淨如玉湖,是仙界千萬年以來最有希望突破十重天的希望。百年前,元神出竅去了六界之外的彌梵天密境,潛心修煉,除非長留有滅門之災,無論如何,都不可召回他,切記!切記!
“師父,弟子不孝不得不違背對你的承諾,若是掌門師兄瘋魔一世,縱然十重天修為,又與長留何益?再說,讓我看着師兄那樣,我也會瘋的。”笙簫默喃喃自語。
當機立斷,笙蕭默橫笛就唇,一曲清音響徹雲霄,笛聲悠揚,暗含禁術召喚,穿雲破界,直達六界之外。
六界乃大世界,之外尚有無數小世界,仿佛銀河沙粒不計其數。無數小世界,六界億萬年間,如浪淘金沙,發現了幾個和仙界環境相似的異域密境。除了蠻荒世界缺乏仙靈之氣而成了仙界驅逐之地,如吉祥天、彌梵天、金剛洞等仙靈之氣濃郁而純淨,是仙界大能者閉生死關的靈修之所。其中彌梵天僅屬于長留,不同與蠻荒世界的荒蕪幹旱,這是一片渺無人煙的純淨水世界。
Advertisement
熏暖的日光下,一個淡淡的人形光球,正舒展開身體,如浮萍随波晃蕩,順着水流,任意飄到一處美麗的珊瑚叢中,停下來休憩冥想。這樣的日子,日複一日,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彌梵天的時間流速和六界不同,六界一日,彌梵天一年,六界一年,彌梵天三百六十年……光球想起剛來的時候,這個水世界中比他低一等的生靈就是水草,漸漸的有了珊瑚、有了游魚、最近他居然看到了一條水蛇……
咦!什麽聲音?啊,可以回去了!
一陣清風掠過,瞬息萬裏,元神歸位,已近油盡燈枯白子畫如獲新生。沒有片刻猶豫,白子畫揮手布下玄天法陣,命笙簫默帶領長留八千弟子護法,穩固分崩離析的六界結界。為此耗去自身九成功力,修為大退之後,白子畫再次強行施法,将花千骨随風消散的魂魄被一一收回。
褪去千年仙骨,還你一日盛開,沒有值不值得,只有應不應該。
白子畫懷抱着毫無知覺的花千骨,懸空站立于東海水面上,一動不動地凝望着自己水中淡淡的倒影。
在他莽莽蒼蒼、平靜無波的識海中,一團皎如明月的瑩光,漸漸暗了下來。在那團瑩光下面忽然亮起一個晶瑩的光點,泛起圈圈漣漪,逐漸探出海面,如海上月升,閃爍着點點銀輝一下子跳脫出來。正是被召喚回來的第二元神,看了一眼身旁陷入沉睡的那團瑩光,沒有去驚擾他,靜坐下來開始一頁頁翻閱分離百年來的記憶。
生死劫、收徒、蔔元鼎之毒、十方神器、誅仙柱、驅逐蠻荒、妖神出世……
“天吶,我到底都幹了些什麽?”
時光荏苒,春去秋來,一晃過去了五年。
仙界上下都以為,絕情殿內遲早會傳出佳音,無不翹首以待,連儒尊座下的兩個弟子,火夕和舞青蘿兩個,也多次提醒師父,尊上大婚非同小可,應該趁早準備。
唯有笙簫默一臉無奈,他又何嘗不想,可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啊!
自從白子畫在誅殺小月時,為救花千骨将掌門宮羽丢給了世尊魔嚴。而魔嚴又在妖神大戰後,向戒律閣請罪,和竹染一起去思過崖面壁思過,如此一來,掌門宮羽這燙手的山芋,就掉到了笙簫默身上。
以前三尊九閣議事時,笙簫默從未覺得有何難處,外政有子畫師兄,內政有魔嚴師兄。坐着躺着都随他的意,喝杯茶、打個盹就過去了,搖搖扇子回他的銷魂殿。
如今只剩他一尊獨對九閣,坐在上面被所有的眼睛盯着,如芒刺在背。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都來找他,忙的昏天黑地不說,各閣長老還不買他的帳。如桃翁之流,那是和祖師爺同輩的老人,開口閉口就是:“想當年,你們的祖師爺在時……如何如何”,子畫師兄、魔嚴師兄在座時,怎麽就從沒見他如此倚老賣老?真是欺人太甚!
時至今日,笙簫默才真正明白師父衍道當年的苦心,為何讓他們師兄弟并立三尊,尊上白子畫的武力才智、世尊魔嚴的無情鐵腕、儒尊笙簫默的通融協調,缺一不可!
夜涼似水,萬籁寂聲。
長留上仙白子畫負手獨立于絕情殿露風岩上,俯視着腳下的千山萬水,由近及遠,除了疏疏郎朗幾點海波鱗光,漆黑一片,直到海天相接之際。攜着桃花香的夜風,在吹過露風岩時,吹揚起他身後如瀑的長發,千絲萬縷,紛亂飄揚,纏繞上他千年冰雕的無暇臉龐,一如既往的淡定從容,恰如蓮出碧水,不帶滴露,不染片塵。
神識中的記憶,一樁樁一件件分門別類,井然有序,如同長留藏書閣一目了然。白子畫仔細從頭梳理了一下缺失的記憶,不是親身經歷的事情,如同翻閱七絕譜裏的情愛故事,坦然面對,內心波瀾不驚。
理智地一步一步分析下來,白子畫不由皺眉,似乎一開始就是錯,但即便重來一次,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才算對?生死劫,不可殺,不可避,只得直面迎劫,引來潑天大禍,幾乎瘋癫成魔。記憶中只有事情的來龍去脈,卻沒有記錄任何情感,這情到底從何而來?
他一向是個無情無欲的人,但他不是一個無知無覺的人。
六界百年,彌梵天已滄海桑田幾世輪回,偶爾他也會想起師父和師兄弟們,想起他們五上仙游俠天下,逍遙快樂的日子。然修煉到他們這般境界,仙壽悠久綿長,總以為後會有期,所以并不太挂念。
尤其是紫熏,一顆心都在他身上,癡纏不清,好生麻煩。這個時候,他甚至覺得彌梵天也是個不錯的地方,至少耳根清靜。沒想到,他們之間最後是會是如此一個結局,終究辜負了她一生。
花千骨!生死劫難,陰差陽錯。一幕幕的瘋狂,不顧一切飛蛾撲火,不惜魂飛魄散,也要讓他當衆承認曾經愛過……不是好好的師徒嗎?為什麽會去吻她?絕情殿那次就算了,都是蔔元鼎之毒惹的禍,第二次算是怎麽回事?難道我真的曾經愛上自己徒兒?
掀開寬大的袍袖,右臂光潔如玉,原來那塊嫣紅猙獰的絕情池水傷疤,已消褪無痕,仿佛從來就沒有出現過。長留山三生池水,貪婪池、絕情池、銷魂池,即是警示也是懲戒,靈藥只能減少疼痛,待所有凡俗情緒都歸于平靜後,疤痕就會自動消失。
掩上袍袖,白子畫輕撫右臂,沒有覺得輕松,反而略有忐忑。回想起花千骨哀怨的眼神,七分決絕,三分眷戀,白子畫心頭一痛,滿懷愧疚和自責。
修道成仙,與天争命,難道要一次次讓深愛他的女人為他流淚,為他流血,為他犧牲,他到底算在是修仙?還是修魔?
“小骨是我的徒弟,我的生死劫,絕不能讓小骨成為第二個紫熏。只是,不知她醒來後,還愛不愛我?”
夜深風疾,長留內外,渺無人蹤,白子畫兀自紛繁糾結,苦思冥想。
“師兄。”
不知何時,笙簫默已經來到他身後,靜靜地站了很久,才敢出聲。之前,笙簫默從沒聽說過什麽第二元神,也不太清楚一個人擁有兩個元神,到底是何種感覺。想問卻又不敢,怕是問了也白問。
等了好一會,沒有得到任何回音,笙簫默只得再次開口,勸道:
“師兄,你的身體還很虛弱,不如早點回房休息。”
千年的師兄弟,笙簫默怎會不了解他的這位子畫師兄,妖神大戰他傾全力穩固六界結界,褪仙骨複活花千骨……而他原本體內蔔元鼎殘毒未清,六十四顆銷魂釘舊傷未愈,妖神之力的封印反噬未除,這具千年仙軀,何止是千瘡百孔,連仙脈根基都被他連根拔起。
“不用了!”
淡然拒絕,不帶一絲情感。他知道笙簫默欲言又止,想問些什麽,但是他說不清,也不想說,那就不如不說。
“師兄---”
笙簫默拖長了尾音,再次懇求。
露風岩居于九重之巅,霜夜寒風掠過長留、絕情殿兩層結界,拂面吹來,依然透着一絲刺骨寒意。這點風霜,對修道之人只能算是微微涼意,而如今的白子畫,卻不得不披上一襲天蠶絲風衣。一陣寒風掠過,衣袂随風飄起,修長而單薄的身影更顯蕭索,落入笙簫默如漆的眼眸,黯然神傷。
“我沒事。”
總是默默地、以自己的方式守護天下、保護每一個人,怎麽就不能好好愛惜一下自己?笙簫默終于怒了:
“沒事,你總是說自己沒事,你都把自己弄成這樣子,還說沒事?你就算不為自己着想,也該為千骨想想,她若是醒來看到你這個樣子,不知道又會傷心難過成什麽樣子。”
花千骨被救回長留後,一直昏迷不醒,笙簫默替她檢查傷勢時,驚覺她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自行療傷,這才發現原來她擁有神軀,便放心将她安置在冰室內。
而妖神大戰□□到最後一刻的白子畫,一回到絕情殿,便無聲無息地倒下了,筋脈俱損,修為跌到了谷底,連仙軀都已不保,傷勢之重遠遠超過,看上去奄奄一息的花千骨。別說冰室,就是那張萬年玄冰床的寒氣,白子畫也無法抵禦,只能靠笙簫默替他疏導真氣,一點點打通筋脈,待氣息可以順利運轉一周天,才自行閉關療傷。
他們師徒雖然近在咫尺,卻各自療傷,無法相見,一直都是幽若在冰室守着花千骨,每日子時到絕情殿向他報平安。
前幾日幽若歡蹦亂跳來禀告,說她師父翻了個身,白子畫豁然回身,問道:
“小骨怎麽樣了?她醒了嗎?”
還是紫熏上仙說得對,只有關于花千骨的事,才能讓白子畫有異樣的情緒。笙簫默得意地笑了笑,本想賣個關子,調侃兩句,一擡頭卻對上白子畫一雙邃如黑洞的眼眸,見狀只得相告道:
“我剛剛去看過千骨,脈息平和強勁,不出三日她就能醒來。”笙簫默緊跟在白子畫身後進入內殿,小心翼翼地問道:“師兄,今後你有何打算?”
言外之意,師兄若是想盡快大婚,小弟這就去做準備。若是師兄想再等等,那就請您……收回掌門宮羽,長留還有很多事情等着尊上親裁。
白子畫不答反問道:“小骨何時可以離開冰室?”
笙簫默會心一笑,道:“幽若正在收拾她的房間,明天一早,師兄就可以過去看她了。”他實在佩服白子畫的定力,臉上居然平靜如常,沒有一絲波動,五年未見,難道你就不想她嗎?
白子畫皺了皺眉道:“何必麻煩,這裏衾枕俱備,今夜就搬過來好了。”
“這樣啊!”笙簫默臉上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努力了幾次,才把笑意收斂起來,輕咳了一聲,勉強擠出兩個字:“遵命”。
白子畫坐了下來,端茶欲飲,停了停道:“今夜就先将就一下,你去吩咐弟子準備一輛凡間馬車,明天一早,我就帶小骨回花蓮村。”
“花蓮村?”笙簫默一愣,旋即明白了,點頭道:“那麽千骨醒來,睜開眼睛,第一眼就會看到花蓮村舊居,師兄真是用心良苦。”
白子畫淺淺品了一口茶,水溫尚且合适,便替笙簫默也斟了一盞。繼續道:“也不全為了小骨,我自己也先去紅塵歷練一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有些事,一定要親力親為,才會有所感悟。”
笙簫默點了點頭,問道:“不知師兄此行打算在人間呆多久?要不要讓我安排幾個弟子,随行伺候。”說是伺候,其實是護衛,笙簫默擔心的是他們的安全,畢竟白子畫的功力剩下一成都不到。
白子畫搖了搖頭,道:
“我道心未破,就算是從頭來過,少則三五年,多則十幾載,也能恢複如初。師弟,你不用擔心我,長留還有很多事,需要你操勞。”
“道心未破!”笙簫默頓時眉開眼笑,年來抑郁之氣不解自破。對于修道者來說,十年乃至百年都是轉眼瞬間,只要白子畫道心還在,就複原有望,那麽長留、仙界、天下,還有笙簫默安也!
笙簫默長長吐了口氣,頓時放下妖神大戰後一直懸着的心。可是一轉念,疑惑來了。長留一脈修仙心法,道法自然,唯有清心寡欲,才能修煉出一顆渾潤圓滿的道心,師兄明明已經動了情,怎麽會?
“你難道是……二師兄?”笙簫默心虛地問了一聲。
“……”白子畫端茶不語,凝眸盯着茶盞中倒影,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笙簫默被自己的猜測,吓得額角都滲出汗來。他們師兄弟四個,東華本無門無派,被衍道收為挂名弟子,他們的排行就亂了。從此師兄弟之間的稱呼,都帶上名字,東華師兄、魔嚴師兄、子畫師兄或是掌門師兄,從來都沒有什麽“二師兄”。
“這個……你……你們……還有千骨……”笙簫默語無倫次,幾乎不知道該先問什麽好。另一個呢?是死是活,還是去了彌梵天?那千骨怎麽辦?你還愛她嗎?長留掌門你還做嗎?……
“我的事,你少管!”
言畢,白子畫閉目送客。